文物保护类展览的策划与特色——以“纸载千秋——传统记忆与保护技艺”为例

田建花 张金萍 、3

（1.南京博物院 江苏南京 210016；2.近现代纸质文献脱酸保护技术文化和旅游部重点实验室 江苏南京 210016；3.纸质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 江苏南京 210016）

内容提要：近些年，文物保护以展览的形式出现在多家博物馆内，有别于以往的历史展、艺术展等，文物保护类展览不论是策展还是实践环节，始终坚持学术性和科普性并重，突破了传统展览模式。南京博物院“纸载千秋——传统记忆与保护技艺”展是文物保护类展览的典型案例，其特色主要表现在动态的展陈方式、灵活的展览延伸、欣赏文物的别样角度、闲置文物的活化利用和便捷的线上展览方面。文物保护展的推出为社会公众文物保护意识的提升和相关知识的普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一、引言

在文物与博物馆行业，文物一直是展览的主角，展览或以物见史，或以物见人，或以物见艺术、见风貌……相对而言，以物见技、以人见技或是反映博物馆职能的展览并不多见。近些年，随着文化事业的兴盛，考古、文物保护等小众行业日益受到公众关注，人民群众对博物馆展览的形式和内容也有了新的需求。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组织策划文物保护修复展，向公众展示文物背后的修复故事，开拓公众了解博物馆文物保护职能的渠道就尤为必要。

2014年，陕西历史博物馆“巧手良医——陕西历史博物馆文物保护修复工作展”（以下简称“巧手良医”展）[1]在全国“博物馆十大陈列展览精品”评选活动中荣获“精品奖”，这是第一个广受肯定的文物保护展。此后，多家博物馆陆续举办了文物保护相关展览，例如有故宫博物院的“故宫博物院文物保护修复技艺特展”[2]、南京博物院的“纸载千秋——传统记忆与保护技艺”（以下简称“纸载千秋”展）[3]、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指尖旋舞 艺成天工——新疆文物保护修复成果展”[4]、国家文物局主办的“古道新知——丝绸之路文化遗产保护科技成果展”（以下简称“古道新知”展）[5]和“万年永宝——中国馆藏文物保护成果”（以下简称“万年永宝”展）[6]等。这两年，陕西历史博物馆再次创新，推出常设展“文物修复季特展”，包括“赏延素心”“削木为鐻”“孰制匠之”等[7]。这些展览各有千秋，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展览的形式和内容，对全社会文物保护意识的提升和相关知识的普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相较于以展示文物为主的历史展和艺术展，文物保护展更倾向于技术展或科普展，因此，就展陈内容和形式而言，文物保护展始终坚持学术性和科普性并重，这与博物馆其他展览风格有异，也决定了其策展理念和实践思路都需要突破传统模式，通过探索和创新树立相应的风格和特色。虽然不同的文物保护展因为主题定位和资源差异会有很大不同，但也有一些普适性的特征，下文就重点以南京博物院“纸载千秋”展为例来探讨此类展览的策划理念和特色。

二、文物保护类展览的策划

1.主题和定位

文物保护是一个大的概念，就文物材质而言可分为玉石质、金属质、纸质、织物类等类别的保护，就保护针对性而言可分为本体保护和预防性保护，就保护步骤而言又可分为检测分析、清洗、修复、加固、封护等。一个展览不可能无所不包，亦无必要一应俱全，因为这可能意味着有限时空里的杂乱和无序。因此，策展的首要任务是确定主题、范围、目的并定位观众群。

展览的主题和定位取决于需求、资源和目标。“古道新知”展和“万年永宝”展均是近几年来在业内反响巨大的文物保护展，分别缘起于对接国家“一带一路”倡议和展示我国馆藏文物保护工作的发展成就的诉求，均将科技成果展示作为主题切入点，关注当代文保工作者运用技术保护文物的系列工作。在赋予古老文物以新的讲述角度的同时，展现科技在遗产保护和传承中的作用，立意高远，兼具专业视角和世界格局。而“纸载千秋”展切入点在纸质文物，将文物保护融入纸的发展历程之中，作为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章，传统文化和技艺贯穿始终，同时也展示科技在保护文物和传统技艺中的重要价值。

“纸载千秋”展的产生源于两个因素：一是南京博物院文物保护工作起步早、成果多，作为“纸质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和“近现代纸质文献脱酸保护技术文化和旅游部重点实验室”的依托单位，馆藏纸质文物质量高、数量多、种类全、年代跨度大，具备将学术成果转化为原创性展览的得天独厚的条件。鉴于这样的契机、优势和需求，“纸载千秋”展应运而生，以纸为主题，展现纸文化和造纸技艺，尤其是纸质文物的保护技艺。二是南京博物院当时推行“策展人制度”，提倡各部门根据自己业务专长积极申报选题，拓宽临展的内容范畴。文物保护作为博物馆的重要职能之一，承担着帮助文物延年益寿的使命，也有必要向公众展示和宣传博物馆的工作，以唤起社会力量对文物保护的重视。

南京博物院根据分众策略将市场细分理论引入博物馆的策览过程，改变了将观众视为单一统一体的做法，针对不同的观众群体，采用与之相匹配的展陈内容和设计方式。作为专题展览，定位的准确与否是整个展览能否成功的关键之一。首先是目标群体的定位，面向儿童、青少年、成人、专业人士、普通公众等不同的对象，对应内容的广度和深度都必然不同。其次是核心内容的定位，在文物保护这个大框架内，展示成果、工作过程或是技术、方法、阶段、相关知识，呈现思路和方式也都会有差异。考虑到展览恰逢寒假和这一代年轻人对传统技艺的热衷，团队将“纸载千秋”展的目标群体定位为普通中青年公众，内容重在展示纸质文物保护工作。

2.内容和展品

相较于展物、展史的艺术展、历史展，兼顾展物、展史，重在展技的文物保护展其内容范畴和输出方式显得尤为重要，也相当复杂。首先是内容范畴的确定，依据是主题架构的展示脉络，脉络不在于庞大和细密，而在于和主题的相关度以及自身的精准度。“纸载千秋”展定位纸质文物保护是展示核心，但以纸为主题讲好文物背后的故事，纸的前世今生、纸的贡献、纸的技艺等也是不可或缺的，因为这也是纸质文物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保护文物就是保护其价值。其次是展示手段的运用，展文物易，展技术难，文字太多会影响展览可观性，如何搭建桥梁、实现展品与观众的沟通是这类展览的难点，比如对技术过程进行点、线、面角度的全范围动态展示，吸引观众了解造纸技术和保护技术。最后是在确定内容前提下空间和展品、展品和展品的组合问题，展品之间是相互联系而非割裂的，需要通过精心组合并结合空间设计来表达内容，同时实现展览的艺术性。“纸载千秋”展文物多为平面纸质文物，欠缺立体感和空间感，而造纸及保护修复设备、材料、工具等更是严谨有余、雅趣欠缺，这就需要通过揭示展品之间的关系和巧妙的组合空间来营造氛围感和故事性。

综合上述因素，“纸载千秋”以纸的发展历程为主线，内容最终定为四个部分：“纸之源流”“纸之技艺”“纸之保护”“纸与生活”。“纸之源流”是铺垫，分为“纸前时代”和“纸上记忆”两个单元，阐述纸出现之前信息载体的优劣和演变，强调纸的重要贡献——“为书传世”和“画镜写心”。“纸之技艺”是发展，分为“造纸技艺”和“加工技艺”两个单元：一方面通过特定文物体现造纸和加工技艺的成果；另一方面通过材料、工具、演示和多媒体手段展示技之过程。“纸之保护”是高潮，包括“分析检测”“保护修复”“预防性保护”三个单元，以视频和现场演示来展示纸质文物保护过程，以文物修复前后的状态对比来揭示保护的意义和效果。“纸与生活”相当于余韵，讲述纸除了记录和传播功能之外，还具有生活用途，通过纸鸢、纸屏、纸伞、纸扇、剪纸、刻纸等纸质艺术品，体现纸为传统生活带来的美好情趣。

“古道新知”展以丝绸之路史为线，内容锁定在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8世纪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144件来自丝绸之路沿线的文物或相关展品就是文物保护成果，修复、保护、分析、复原等保护科技穿插其中对应展出，突出科技在丝绸之路文化遗产保护中的作用[8]。“万年永宝”展用五十余件（套）文物及相关辅助展品，分为“万年”“慧眼”“巧手”“芳华”“永宝”五个部分，分别对应文物保护中的“发展历程”“科学认知”“保护修复”“工艺复原”“风险管理”，集中展示我国馆藏文物保护的最新成果与经典案例的同时，也将中国馆藏文物保护的发展历程、科学认知方法与保护修复技术融入其中，意在体现文物保护的中国理念和中国实践[9]。

总体而言，文保类展览的故事线与技术相关，展示文物的目的重在呈现保护技术的结果，辅助展品一般也是为了呈现技术的过程或是相关材料工艺。虽然为了展示效果都在努力追求一定的艺术性，但是都更重在体现其背后的学术性和科技含量，重在科普。

3.形式和目标

一个好的展览，形式与内容必须相辅相成。博物馆展览的几个理念要素中，“知识性和教育性、科学性和真实性”重点靠内容、“观赏性和趣味性”主要靠形式来体现。“纸载千秋”展的形式设计中，陈列设计人员紧紧围绕“纸”这一主题，利用纸元素，采用传统与现代融合的方式，营造出一种由古至今的氛围感和叙事感。展厅的主色调为白色，空间的分隔通过纸质与木质组合打造的格栅实现，展陈内容由文物展示、文保材料、修复工具及现场演示活动共同组成。序厅采用动静结合的呈现方式，在高空悬挂不同种类、不同色彩、附有展标的纸带，背景投影播放南京博物院文物保护研究所（以下简称“文保所”）的工作视频。“纸与生活”部分加入各种纸艺，配合或清新淡雅，或端庄凝重的纸质文物，辅之以灯光凸显纸的纹理和质感，将观众引入纸的艺术世界，从而提高展览的观赏性。展览趣味性的体现主要取决于内容表达的易懂性和有趣性，需要将专业性的内容以普通公众感兴趣、能理解的方式呈现出来。因此除了常规的文物和图片展示方式，考虑到文保类展览的特殊性，策展方加入了大量辅助展品，例如造纸和修复所用的原料、工具、设备、场景等（图一、图二），辅之以现场操作和视频播放，让学术知识通俗化、理性内容感性化、枯燥知识趣味化、复杂问题简单化。

图一// “纸之技艺”部分展示场景（图片来源：南京博物院资料）

图二// “纸之保护”部分展示场景（图片来源：南京博物院资料）

三、文物保护类展览的特色

纵观所有的文物保护类展览，就内容角度而言，尤为讲究学术性和科普性。细化到内容展示、文物选择、社教活动、数字展示等方面，亦有一些有别于艺术展、历史展的特点。

1.“动态”的过程展示

技术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文物保护修复技术绝非仅凭一张张枯燥的图片便可以完整揭示，因此“纸载千秋”展策展过程中，除了现场演示和互动体验，策展方还准备了15个相关的保护修复小视频，分别在对应环节的展示区循环播放。另外，“纸之技艺”部分有造纸和加工纸制作演示，令观众置身流沙纸制作现场，从而对纸之器、道产生感性认识。“纸之保护”部分将修复室搬到展厅，保护修复人员在现场演示修复工作。观众不仅可以看到保护修复的设备、材料、工具、药品试剂，也可以看到修复的过程（图三）；展品不仅仅是修复好的文物，也可以是存在病害的正在修复的文物；辅之以提前拍摄好的十余个保护修复视频，观众看到的不仅仅有现场正在演示的局部，而且有保护修复过程的全部。同时，观众也可以参加社教活动，亲自参与修复工作，体验文物修复中苦与乐并存、艰辛与成就同在的感觉。看图片，难免枯燥，往往走马观花，时日一久，仅存淡影；看视频，新奇生动，看展专注、认识清晰、印象深刻，让观众领悟到原来文物保护运用的是传统工艺兼具现代科技；看活态演示，距离感消失、现场感倍增，更为直观感性，观众会觉得文物保护不再遥远；参与体验互动，是在用耳听、用眼看、用心想基础之上的动手做，观众在获得对纸质文物及其修复保护工作的“懂”和“理解”后，文物保护工作更成为嵌入人生的一段经历。

图三// 文献修复现场演示（图片来源：南京博物院资料）

2.灵活的展览延伸

“纸载千秋”实体展虽设在展厅，但展览场景又不局限于展厅，南京博物院文保楼同时也是“延伸展厅”。整个展览期间，南京博物院定期邀请公众走进南京博物院文保所实验室和修复室，观摩文物保护修复工作。受限于现有展厅空间和环境，展厅中所呈现的只是文物保护工作高度浓缩后最适合展出的部分，前期准备的细致烦琐、对象的多样性、操作过程的复杂性、技术的难点和挑战、理念的具体应用等都无法在展厅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全面地展现出来。走进真实的实验室和修复室，让观众亲眼看到各种高新技术、专业设备的应用以及文保人员专注的工作状态和娴熟的技艺，辅之以专业的讲解，将会使公众体会到整个文物保护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体系。一个文物保护团队的成长需要长期持之不懈的努力，科研的不断创新、经验的持续积累、人才的培养都非一蹴而就；文物工作者面对一件存在病害的文物，要做的不仅仅是保护修复的实施，还有前期的科学研究、保护对策的制定以及贯穿始终的预防性保护等。近距离的观摩有助于揭开文物保护工作的神秘面纱，满足公众对于文物保护工作的了解需求，从而唤起他们的文保意识，引导社会力量参与到文保事业中来。

3.欣赏文物的别样角度

绝大多数的展览是从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的角度展示文物，文物保护类展览可以突破这一模式。“纸载千秋”展就从纸本身和技术角度解析文物。“纸之源流”单元中，不论是纸前时代的金石竹帛，还是体现纸上记忆的文献书画，文物存在的意义都聚焦于纸，都是为了揭示纸的贡献。“纸之技艺”单元中，每件文物都代表着一种技艺。麻纸、皮纸、竹纸、宣纸……不同的纹理和质感源于不同的原料或工艺，富有地域文化特色；金粟山纸、瓷青纸、泥金纸、洒金纸等各种笺纸，美好观感和耐久性的背后，是不同的加工技艺，是匠心智造。“纸之保护”单元中，通过文物修复前后状态的对比结合视频和现场演示，观众看到的不只是文物，更是文物背后的保护技艺，是文保工作者的妙手慧心。“纸与生活”单元中，剪纸、刻纸、纸伞、纸鸢、纸屏……不只是民间艺术，也是纸技艺与现实生活结合后的创造性劳动。所以，这个展览里，贯穿始终的是技术之魂——纸的制造、加工、利用、保护与修复，终极目标是帮助纸质文物延年益寿。

4.闲置文物的活化利用

纸质文物是南京博物院文物中数量最大的一类，不但精品多、种类丰富，年代跨度也大。但是，除了书画，受限于以往展览主题的局限，大多数纸质文物未曾展出过，一直收藏于库房。“纸载千秋”展作为以纸为主题、以纸之保护为核心内容的展览，终于使众多文物不受内容、时代等方面的限制，而是因为纸本身的特殊性，或者制作技术、用途的特殊性，抑或修复保护技术的高明，都走入了观众的视野。例如，一直以来都是幕后英雄的木匣、夹板、六合套、四合套、云套之类的古代装具，作为主角出现在“预防性保护”单元（图四）。另外，大量的经卷、古籍、清宫笺纸、各种花笺、剪纸、刻纸、纸币等，也都是以往的展览没有展出过的，这次得以走出深闺，面对公众。

5.线上展览的好素材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线上展览成为新的趋势。网络具有的高效性、普及性、虚拟性和强大的信息集散功能使得“互联网+展览”的线上展览具有虚拟性、开放性、通用性和可扩展性的特点。与传统的线下实体展览相比，线上展览在时空、资源、成本、效益等方面有着明显优势：一方面使得观众看展既不受时间、地域限制，也避免了实体展的空间局限；另一方面可在很大程度上帮助博物馆节约资源和控制成本，延长时效性。

文物保护类展览具有技术展的属性，因此更适合通过视频等形式进行线上展览。为将展览效能最大化，“纸载千秋”实体展览结束后，团队即整合资源推出了完备的线上展览在“南博在线”（http:// fight.njmuseum.com/exhibition.html）长期展出。得益于此展览在策划过程中就已经加入了很多多媒体内容（15个解读纸的贡献和保护技术的短视频），展出期间又录制了展厅实景，所以线上展兼具了配套图书的翔实和展厅的生动等特性。

就目前所见，“巧手良医”展、“古道新知”展“万年永宝”展等文物保护展均制作了线上展，观众通过三维虚拟方式可对展览进行全景游览，这种观展方式在充分有效利用资源的同时，还向社会普及了文物保护知识和理念，也有助于提高公众在文物方面的科学素养。

四、余论

纵观近几年的文物保护展览，不论是内容还是形式，科技性的特点显而易见。内容上，文保工作本就是现代科技与传统技艺的结合，保护中的各个步骤和环节都涉及材料、工艺方面的科技；形式上，科学原理、技术应用等过程都需要通过视频、动画、多媒体等科技手段分解和组合，以辅助展示，有时候技术设备还会成为展示的一部分。相较于其他文物保护成果展，“纸载千秋”在文化性和艺术性方面兼顾更多，没有要求涵盖所有种类的文物，而是以纸为主题，将技艺贯穿始终，讲述了纸的前世今生，形式设计也体现了传统纸文化的氛围感和艺术感。

图四// 古代的纸质文物装具

文物保护内容的展示也是展示文物背后的故事，这种过程的展示往往能达到帮助观众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效果。2019年上海博物馆举办的“莱溪华宝——翁氏家族旧藏绘画展”中，就将“长达半年的跟踪拍摄的《杜甫诗意图》”这一关于文物修复装裱的视频一并作了展示播放，呈现了此画的全部修复过程[10]。“万年永宝”展中，在展示韩休墓壁画《玄武图》的同时也将修复过程拍成视频在展厅播放，动态展示了文物保护工作者繁杂、严谨、细致的修复工作[11]。这也是文物保护展策展的初衷：兼顾文物与保护工作，合理利用保护设备，使得展览更具故事性和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