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源
【内容摘要】在阅读《红楼梦》时我们发现大量有关中国传统艺术形式的描写,或是绘画,或是诗词歌赋,或是书法,无论是哪种形式的传统艺术都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笔者在翻阅时注意到了其中大量的书法艺术元素,尤其是曹雪芹似乎对颜真卿书法情有独钟。本文试图分析清代话本小说《红楼梦》中出现的颜真卿书法,探索其背后的写作心理和社会原因。
【关键词】清代;红楼梦;颜真卿;颜体书法
一、颜真卿书法在清代为何颇受推崇
清代,是中国书法的转型和总结时代,形成了独具代表性的时代书风。一方面,有清以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并在文化思想上高压专制,大兴“文字狱”,竭力压制汉族知识分子的反清思想以钳制任何可能的文化反抗。在这种思想氛围和学术环境下,当时的知识分子尽可能地回避政治现实,倡导经世致用,将精力投入到对古代经典的校勘和考证上去,朴学逐渐兴起。在朴学学风中成长的金石考据学,让人们重新发现秦汉、北朝碑刻中的书法艺术价值,从而形成了清代独特的碑学书法新格局。另一方面,帖学书法在清代也并无偏废,多表现在对前人经典的继承上,有小发展但无革命性的创新。晚清书论家康有为曾说:“国朝书法凡有四变:康、雍之世,专仿香光;乾隆之代,竞讲子昂;率更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1]笼统地概括了清代帖学和碑学书法的大致局面。
而碑与帖并无孰优孰劣,碑学与帖学书风各有所长,二者发展融合似乎是历史的必然。清代前期书家多拜倒在香光、子昂门下,馆阁体书风盛行,书坛呈现一片纤巧柔丽又略显靡弱之象。当时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如再死守赵孟、董其昌二人,帖学书法势必要走向穷途末路。与此同时,受碑学书法的影响,帖学也力求从碑刻中吸收雄强之气以振靡弱之风,研习唐碑之气一时盛行,因此作为唐代书坛重镇的颜真卿自然是清代书家绕不开的取法对象。
沙孟海先生对颜真卿书法的总结十分经典:“颜真卿是无所不学的,他那副雄伟深厚的精神,全从汉碑中得来。用笔方法是把锺繇参入隶体中,换句话说,皆有帖学和碑学之长。”[2]
颜体碑帖兼容的气质蕴含着碑学和帖学的双重基因。此外,清代篆隶复兴使得书家更多地关注碑帖中的篆分古意,王澍言:“为体各殊,讹舛错出须要合篆乃为正则。”[3]他又表明:“颜公作书,体合篆籀,不肯一笔出入。”颜真卿自己也说:“真卿自南朝来,上祖多以草隶篆籀为当代所称。及至小子,斯道大丧。”说明颜真卿的篆籀笔意和碑帖基因的融合似乎成了清代碑学书家和帖学书家共同的喜好和取法的不二法门,因此清代碑帖二派共同取法顏真卿这一现象也正顺应了碑帖合流这一历史必然。
碑学运动的兴起和帖学书风的自救行为为颜真卿书法在清代盛行提供了合理依据,颜真卿书法因此颇受推崇,各路书家对此广泛取法。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何清代话本《红楼梦》中多次提到颜真卿书法,并写到颜体书法在当时大受欢迎。
二、试分析《红楼梦》中出现颜体书法的成因
《红楼梦》一书中充斥着各种书法元素,譬如宝玉、宝钗二人项圈上的小篆;各种书写用具如毛笔、纸张、砚台等;大量门厅匾额题字和用作书房装饰的刻写或墨迹对联;再就是多次出现人物有关抄经、练字作业的描述。这些都说明了书法元素在原著中占有关键的地位。书中的各种书法元素或是渲染了贾府的文化氛围和社会地位,或是衬托了人物品性,间接体现了人物心理和文化素养。汉代扬雄在其著作《扬子法言》中提出:“言,心声也;书,心画也。”[4]各种书法元素和书法作品的书为心画之用,也为《红楼梦》一书增加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其中唐代颜真卿的书作或是颜真卿的书法风格在书中多次被提及,我们可以从这一侧面推测出作者曹雪芹对鲁公书法应该是极为推崇的。第三十七回探春给宝玉的帖子里写着“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5],从此处可以知道探春十分感谢宝玉赠予备受时人推崇的真卿墨迹并“爱之深哉”,可见曹雪芹对鲁公书法的爱之深切是通过探春之口表露出来的,将颜真卿作为自己艺术风格的一面镜子,鲁公风骨因而在《红楼梦》中铿锵有声。
(一)时人对颜体书法的推崇
前文提到了清代碑学运动的兴起和帖学书风的自救行为为颜真卿书法在清代盛行提供了环境条件,颜字因此在当时颇受推崇。《红楼梦》创作年代在乾隆初年(1736)到乾隆三十年(1765)左右,成书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在《红楼梦》创作期间取法颜体而大有成就的书家不胜枚举,较有代表性的书家有刘墉(1719—1804)、钱沣(1740—1795)、伊秉绶(1754—1815)、张廷济(1768—1848)等,综合对比《红楼梦》成书年代和取法颜真卿的书家生卒年不难发现,《红楼梦》一书创作之时正是当时世人学书取法颜真卿盛行之时。
清代学颜诸家,除赵之谦外,均为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朝廷重臣,其中刘墉更是当朝宰相,社会地位和固有声望本就对文化阶层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虽然其各自书作都明显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但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取法鲁公的影子,同宋代趋时贵书现象一样,上有所好,下必兴之,这就足以影响当时文化阶层的审美偏好和书法取法。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与曹雪芹同时期的钱沣(1740—1795),尤工楷书,以颜行楷入手,笔力雄强,气格宏大,后世学颜真卿者多以其为宗,被称作“清代学颜第一人”。清末翁同龢、近代谭延闿都是学钱沣而成就卓然者,曹雪芹的崇颜书法观可能很大程度受钱沣的影响。
另外,在《红楼梦》第四十回中,刘姥姥等人来到探春房中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骼, 泉石野生涯。”[6]这一片段提到探春房中挂鲁公墨迹对联,此处描写令人生疑[7],颜鲁公虽擅长写大字碑版,但唐代并未出现大幅对联的书写习惯,且大字对联作品的产生并作为书房楹联装饰品应该是盛行于明清建筑日益高大之时和出现便于书写大字的散卓笔之后。因此推断文中探春书房墙上对联断不可能为颜真卿真迹。时人学颜之风的盛行,效仿颜真卿书法而作伪者应该也不在少数,此一联或许为曹公见多了伪托颜真卿之作而臆想出的也未可知。但正因为是伪托之作,恰恰反映了时人以及曹公对颜真卿的推崇。
(二)书为心画理念的彰显
曹公臆造探春房中鲁公联,可谓对鲁公书法的推崇和仰慕近乎极致,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颜真卿高尚忠烈的儒家士大夫经典人格。
中国传统的美学和文化是由儒家、道家和禅宗文化三者不断冲击和交融而共同组成的。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精神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初具规模,并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于政治经济上取得稳固的上层建筑地位,进而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的核心所在。在正统儒家精神的影响下,颜真卿作为中国古代史上一位影响深远的儒家重臣和儒家君臣人伦精神的核心代表,其书法刚正雄强、气局宏大、厚重宽博的气象与他忠贞刚烈、光明磊落的人格交相辉映。
孟子以“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作为儒家精神的评价标准,认为大丈夫要有一身正气,还要胸怀天下,坚守仁、义、礼、智、信的处世准则,将家国大义放于首位。颜真卿以大义立朝,正色凛然,忠直刚烈,其书法的正大气象也是自身人格精神的外化表现,《颜家庙碑》《大唐中兴颂》《颜勤礼碑》等代表作颇具庙堂之气,端庄、肃穆、稳重,《祭侄文稿》则率意中见真情,取义成仁,忠贞之情凛然于纸上。颜真卿的书法气象与儒学的精神风范完美契合。
探春房中的鲁公对联侧面表现了她积极进取且又有男儿精神气概的一面,这也恰好印证了探春“立一番事業,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的入世思想。
另外,站在读者的宏观视角去看待曹雪芹在书中对颜真卿的推崇,或许也可以将之理解为是曹公借颜真卿高尚的人格进行自我标榜,将自己也比肩于这一理想的儒家士大夫,抑或是借颜真卿书法的宏大格局去标榜书中世家大族的文化素养和社会地位。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是当时极富且贵的四大名宦世家,都名列当时的“护官符”之中,且与皇室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书中提及“敕造宁国府”的宁国府门匾便是向人告知这是皇帝批准修建的府邸;对联“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显示了贾府祖先是朝廷重臣,立下过汗马功劳,对联内容直接显示其显赫的社会地位。以颜真卿儒家入世的处世思想和高洁忠贞的品行去标榜这四大家族在这里也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与此同时笔者又大胆猜测一种可能性,即是借颜真卿书法营造出的宏大文化格局来掩饰四家由盛及衰之后表现出的外强中干。
(三)颜字楹联榜书的装饰作用
无论是出于标榜自我的目的还是为了掩饰外盛内衰的家族现状,颜真卿榜书宏大雄强风格的装饰作用,对世家大族来说都是增光添彩和锦上添花的。由此看书中多次出现的亭台楼榭和厅堂的匾额题字,虽无明确说明用颜体书法写就,但也似乎只有颜真卿气势宏大的榜书才能匹配四大家族的社会地位和其府邸园林楼阁的整体格局。
中国文化崇尚天人合一的审美理念,力求文化融于环境,追求景中有物、物融于景的和谐氛围。书法作为书中世家大族的重要装饰元素和文化素养的象征,自然要匹配于不同场合。贾政带领众多清客以及宝玉在大观园中花费大量精力思索拟作匾额对联,可见贾府对书法对联的重视程度,用什么书体去书刻对联自然也是马虎不得,书法书体必定要和周遭环境及文辞内容契合。《红楼梦》中的场景是曹雪芹依照自己的生活经历而虚构的,我们自然无法得见,但上海和北京两地依照原著复原出的大观园中的书法场景却与笔者设想有着共鸣之处,园中大量使用颜体书法的巧思似乎正符合原作大观园的真实样貌。
颜真卿书法契合于四大家族的审美需求,探其原因除了以鲁公人格进行自我标榜这一社会因素外,还得益于颜体榜书与生俱来的装饰性和可塑性因素。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提及:“大抵颜柳挑踢,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8]批评颜真卿书法中的踢挑笔意,但这种含有强烈装饰意味的“挑踢”恰恰能成为颜体书法题写碑榜匾额时的有利优势。《麻姑仙坛记》和《大唐中兴颂》此类作品都刻意强调字形的外拓,横竖笔画起收笔的强烈顿挫以及笔画末端丰腴含蓄但又显灵动的挑钩,这些装饰性笔画虽非正常书写所需,却因此营造出最具观赏性的视觉效果,以满足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书法作品装饰意味的需求。
再者,颜体书法的可塑性是其他任何楷书都不具备的,用作书写匾额或对联时颜体是最适宜放大并经得住反复品味的。清代包世臣评:“平原如耕牛,稳实而利民用。”[9]说颜平原字如耕牛般能施以厚重,力量感十足,格局稳重大气。“利民用”则最好理解,即方便百姓在任何场合使用,无论是店铺招牌还是门庭装饰,皆能胜任。颜字宏大的格局和庙堂之气使之在被放大书写时不会显得捉襟见肘,反倒气场十足。颜字被放大后还依然耐看,也因为前文提到的篆籀基因,我们知道汉魏北碑的碑额部分多用篆字题写以区别于时代,有凸显庄重之用,颜字这一优势也为其装饰性增加了分量感。
明清时期商业日益繁荣,建筑也渐趋高大,书法作品从书房案头转移到建筑物上的立体装饰,综合看来颜体书法是最能适应时代所需的装饰性书体。颜字以其特有的装饰性和可塑性优势从侧面很好地展现了《红楼梦》中世家大族的文化氛围、社会地位和审美偏好,为这一举世名著增添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注释:
[1]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体变第四[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777—778.
[2]沙孟海.沙孟海论书丛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3):50.
[3]王澍.竹云题跋[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12):620.
[4]王世征.中国书法理论纲要[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8:4.
[5]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486—487.
[6]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538—539.
[7]刘大川.《红楼梦》中的书法场景[J].中国书法,2014(05):152—155.
[8]米芾.海岳名言[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363.
[9]包世臣.艺舟双楫[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652.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2020级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