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旬老人复婚：爱一个人就把她找回来

田祥玉

爱情有多种，最难得的是老有所依、老有所伴，一生一世一双人……

2021年6月，北京市昌平区一对八旬夫妻复婚的新闻在网上引起热议。有人感叹“看到了爱情和婚姻应有的模样”;也有人忍不住发问：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复婚？老两口离婚又复婚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失而复得和千山万水？

2021年9月，本刊记者前往主人公家中一探究竟……

有的人，遇见了就成了“唯一”

北京市昌平区风雅园三区一楼，某间朝北的小卧室里，呈“T”字摆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靠着窗，厚厚的席梦思，白床单白被罩，温暖舒适又干净。床上躺着的是85岁女主人徐燕君，因为3个月前意外摔伤导致骨折，她现在不能下地行走。坐在对面小小行军床上的老人，是徐燕君的老伴儿肖建武。

早上7点喂老伴儿吃完早餐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念叨一句：“你是我的唯一。”徐燕君轻声回应肖建武：“你也是我的唯一。”肖建武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转过头来，欣喜地对记者说：“她今天的状态真好，能认出我是谁，还说我是她的唯一……”徐燕君有轻微阿尔茨海默病，自从摔伤后，她常常糊涂，偶尔清醒。

当初为何要离婚呢？记者忍不住问肖建武老人。他缓缓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两本崭新的结婚证书，激动地说：“可是现在我们又结婚了！从现在到死，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登记日期为“2021年6月10日”的结婚证上，两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身着鲜红的外套，笑得像两个无邪的孩子。

两人相识那年肖建武19岁，徐燕君还未满17岁。肖建武是湖南人，15岁入伍，进入武汉某空军部队。比他小两岁的徐燕君生在东北，在长沙长大。1953年，肖建武回长沙探亲时，受战友邀请参加百货公司的舞会。与此同时，在团市委工作的徐燕君也受邀参加了舞会。但是两人都不会跳舞，都默默坐在一旁看别人跳。聊天中得知徐燕君的哥哥是烈士，肖建武心生敬意。因为他是军人，徐燕君对他也多了一份哥哥般的亲切感。

“她长得很好看，性格也开朗。”“他个头不高，但有军人的英武之气。”两人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分别时互留了联系方式。

不久后肖建武回到部队，之后6年，两人一直书信联系。肖建武经常去外地训练。徐燕君后来住到北京姨妈家，进了一家棉纺厂，两人保持一周至少一封信的频率，徐燕君向他倾诉生活和工作中的点滴。看她的来信并回信，成了肖建武繁忙也辛苦的部队生活里最好的调味剂。

那些年，他们从未向对方诉说心意，爱慕却在隔了山河的遥远距离里一天天滋生，等到发现时，两人恰好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1959年，在战友的怂恿下，肖建武在写给徐燕君的信中，鼓起勇气问：“我25岁了，和你认识也6年了，咱们算什么关系呢？”徐燕君回信中这样写道：“听你的，你看怎么合适怎么算。”

“你是我的唯一。”他说。“你是我的唯一。”她重复他的话。不久后，远在北京的徐燕君奔赴郑州，两人在部队领导和战友的见证下举办了简单的婚礼。虽然工作性质和环境截然不同，结婚后常年异地分居，但他们从不觉得两人之间有距离。“有人曾说她只是普通工人，但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因为她知书达礼，在北京工作，家人还都是高干，她完全可以找个条件比我好一万倍的男人。”

尽管隔了千里山河，两颗心却从不曾远离

肖建武常年辗转各地，青海玉树、福建厦门、西藏高原，去的地方，条件都非常艰苦，很少有时间回北京。徐燕君只要有空儿，就去部队探亲，不管丈夫所在的地方多么偏僻遥远，她也毫不犹豫。有的地方没通电，上个厕所都要跑很远，徐燕君从不抱怨。肖建武身边有很多战友，爱人都因为地域差别或条件艰苦提出了分手。“其实她们的条件，远没有我老伴儿好。”肖建武说，当时很多战友都打赌，说他和徐燕君一定会分开，他们都等着看笑话。但徐燕君没让他们看笑话，回想起这些，肖建武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弥补她。

逢年过节，肖建武要值班，别人全家团圆享受天伦之乐，他和徐燕君却分居两地。有一年国庆节，徐燕君放了5天假，一连给肖建武写了6封信。回忆起当年的情景，肖建武哭出了聲。“我们的信，很平常很普通，就是两个内容：思念和鼓励。”她鼓励他安心工作，好好完成部队下达的任务，嘱咐他要注意安全，注意身体。“记得报平安，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你是我的唯一。”在每封信最后，徐燕君都会写上这样一句话。这些内容雷同的信有成百上千封，肖建武一直视为至宝。

他的回信也是这一套。“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心疼你的担子比我还重，困难比我还多。”在信的结尾，肖建武永远都会写上一句“你是我的唯一”。

那些年，两人总是相隔千里之遥，但心从不曾分开毫厘。距离给双方增添了无限思念，也加深了感情。爱人始终不离不弃，拥有珍宝一样的妻子，让他无比自豪、幸福和满足！

两个女儿、儿子相继出生，肖建武都不在妻子身边。最小的儿子10岁时，他终于转业回到北京。

“最美好的年轻时光，我们两地分居。她三班倒上班，独自照顾3个孩子，辛苦可想而知。但是她从来不跟我抱怨半句。”团聚后，肖建武一家五口以及他的母亲，住在徐燕君单位分的一套不足4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他特别歉疚。“母亲年纪大，身体不好，不仅帮不上她的忙，还需要她照顾。”往事历历在目，肖建武每每提及都忍不住落泪，徐燕君却总是淡淡一笑：“我摊上你这个人了，就得努力经营。”

因为无人照顾，肖建武的儿子两岁时不小心跌进了石灰坑里，一只眼睛被烧坏了，上学时坐在教室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影响了学业，没能上大学。两个女儿特别懂事听话，心怀愧疚的肖建武就一心想让他们住上大房子。

在部队时，肖建武曾作为“四好”单位代表接受过毛泽东主席接见，转业回到北京后，因材料登记错误，他的住房待遇问题一直没能解决。徐燕君从不抱怨，肖建武却愧疚难当，一心想给妻子和孩子们置办一个宽敞的家。“她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如果我连房子都给不了，那我真不是人。”肖建武说。但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如愿。

爱一个人的最好交代，就是把她找回来

“经济压力大，房子难落实，她一开始说我‘一根筋，不知道积极争取，我退休后积极争取了，她又怪我不好好过日子瞎折腾。”房子成了引发两人争吵的唯一导火索。肖建武倔，吵不赢老伴儿就会说“那干脆离婚吧！”徐燕君马上示弱，“那些年分居两地那么苦，我都没想过离，现在更不可能！”

她越是这么说，他越是急。2013年，感冒发烧的他又要去外面“跑房子”，徐燕君劝阻不成，一气之下提出了离婚。结婚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提离婚，肖建武觉得她是真想离了，于是话赶话，说：“离就离吧。”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他好面子，不想收回。

他们也没跟3个子女商量，就去民政局把婚离了。回去时，徐燕君赌气不跟肖建武坐一趟公交车。看着车窗外落寞的老伴儿，肖建武的眼泪止不住掉下来。“我心里是不同意的，3个孩子肯定也都不同意。她父亲很早就走了，唯一的哥哥也牺牲了，我是她唯一依靠的人，家是她唯一的家。她跟我结婚50多年，一直无怨无悔地付出，但我却没回报她什么。”他认为徐燕君很想跟自己离婚，所以就不想拖累她。“她有房，有退休金，跟我离婚了，只会过得更好。”

大女儿在澳大利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女儿和儿子很快赶回家。肖建武说要搬出去住，徐燕君说：“房子也有你的份，干吗要花钱租房住？”他说房子不是他的，都离婚了没资格住了。

“离婚可以，但你们不能分开住！”儿子和女儿异口同声，父亲非要搬出母亲的房子，儿媳出了个主意：“我们的房子大一点儿，爸爸妈妈你们搬过去住，我们去租房。”阻止不了父母离婚，孩子们“命令”二老必须住在一起。

搬到儿子家后，肖建武睡客厅的沙发，徐燕君住东侧卧室。肖建武在客厅啃面包、吃泡面，徐燕君在厨房熬粥、煮挂面。原来徐燕君喜欢参加各种活动，离婚后没心情去了。“没他陪着我不踏实，再说我一个人出去，肯定有很多人会问。”她说。徐燕君在家，肖建武就出去遛弯儿。“老在她眼皮底下晃，她肯定烦。我有自知之明。”徐燕君生病，肖建武就给她买药，晚上不敢睡觉听着卧室的动静。他生病了，徐燕君会给他煮粥、炖汤，但两人都不说话。

两个人都堵着一口气，但心里其实都在为对方着想。逢年过节或两人过生日，孩子们都回来时，肖建武和徐燕君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离婚前，两人天天形影不离。徐燕君走到哪儿，肖建武就跟到哪儿。她退休后加入了老年模特队，经常外出训练比赛，无论远近，肖建武都会跟着，提包里装着她的保温杯、面包和照相机。“原来我们是一个整体，不分你我;离婚了，我们就变成了两个人。”肖建武说。

离婚6年后，肖建武发现徐燕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对他不闻不问，糊涂时会凑过来问他“你是谁呀？”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患有轻微阿尔茨海默病，肖建武愧疚难当。从那之后，只要徐燕君出门，他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只要她在家，他就哪里都不去。他们就像打架后的两个孩子，瘪着嘴、耷拉着眼皮，谁都不理谁，心里都期望对方来求和，但兩人又都要强。

“她夜里有点儿动静，我马上就起身。”“他走路越来越慢，有时我真想去扶他一把……”既然心里依然装着对方，为什么不上前一步复婚呢？肖建武觉得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的人了，没必要了。徐燕君则赌气地说，复婚这种事，得由男人提出来。

八旬老人复婚：爱和陪伴需要资格

2021年5月的一天晚上，徐燕君突然摔倒了。“当时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走出来要开台灯，刚走到桌边，突然摔倒了。”肖建武开始抽噎，“我起身去扶她，却怎么都扶不起来……”他叫来邻居，将徐燕君扶到床上躺下。

第二天，儿子、儿媳将徐燕君送到了医院。徐燕君不在家，肖建武觉得日子难熬又冷清，一连3个晚上都毫无睡意。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都是她的好。“很内疚很后悔，我能在部队安心工作，3个孩子能健康平安长大，都跟她的付出分不开。我得对她有个交代……”

肖建武的“交代”是决定复婚。2021年6月8日，徐燕君出院回家，将她安顿在床上躺下来后，他走上前，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话没出口，泪先流。“我想跟你复婚，你愿意吗？”徐燕君点头，眼泪簌簌而落。不知当时的她是糊涂还是装糊涂，因为她说：“我们本来就没离婚啊。”

此时，肖建武已87岁，徐燕君85岁了。复婚的话说出口后，他就一刻也不想再等。“因为结婚了，我才有资格照顾她。”肖建武开始筹划复婚，他将电话从户籍所在地的朝阳区民政局打到了居住地昌平区民政局。得知老人的诉求，昌平区民政局特事特办，亲自上门，为这对老人办理了复婚手续。

在工作人员和孩子们的见证下，离婚8年的他们再次结为连理。“你是我的唯一。”捧着鲜红的结婚证书，肖建武和徐燕君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样一句情话。这句现在很多年轻人都羞于出口的情话，肖建武夫妇，已经向对方说了千万遍……

肖建武说，离婚那8年，两人依然是彼此的唯一，不复婚，还是因为愧疚，觉得身为一个男人，居然没能给心爱的女人一套房子。直到她突然摔伤，他才意识到比起房子和钱财，陪着她，守护着她，让她余生每一天都开心才最重要。“我为当初冲动离婚后悔不已，因为那样我们连名义上都不‘唯一了”。肖建武说。

徐燕君坦言，离婚8年里，她每天都等他提复婚。“我老伴儿挺精干，很朴素，很正直，对我也很宠爱。”肖建武再次提到没能让她住上大房子是人生最大遗憾，徐燕君嗔怪着，再次表达心声：“我从来都没在意过。因为嫁给军人，就得接受一切。”

时光飞逝，转眼间两人已相识70年。一路走来，曲曲折折不容易的只是脚下的路，在内心深处，他们从不觉得颠沛流离，反而一直感到安稳又幸福。哪怕是两人离婚的那8年，徐燕君也觉得，找这么一个老实忠厚的人过一辈子是人生大幸。“他对我从无二心，我心里也从未有过别人。我从前不抱怨，现在更没什么可抱怨的。”也许是复婚后心情大好，也许是被老伴儿照顾得妥帖，再或许是一天里无数次听他对自己说“你是我的唯一”，徐燕君最近状态特别好。

诗人木心说：“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但对肖建武、徐燕君来说，无论是书信很慢的从前，还是车马飞速的今天，他们的生命里，一直都只容得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