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相国
《王阳明》(陈晓雷,2012)作为一部具有历史考究价值的影视作品,讲述了一代大儒王阳明的“三不朽”功绩。自播出之日起,就受到不少观众的好评,可以说是迄今为止讲述王阳明生平事迹最好的一部影视作品。这部作品,以王阳明一生事功为主线和明线,以阳明与明朝宦官集团、文人集团的关系为矛盾冲突点,展现了一代大儒王阳明波澜壮阔的一生。然而该电视剧还隐藏着另外一条重要线索,即“阳明心学”线索,这条线索在整部电视剧中以穿插的、直观的形式得以表现,似乎是整部电视剧的点缀,无关紧要,因此,多被人忽视。然而从明代思想史的角度重新审视这条线索,会得出一些不一样的结论,也可以让我们体会到编剧和导演的匠心独具。其中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电视剧第一集没有像众多以历史人物原型为主题的电视剧一样,从王阳明的出生说起,更没有直接展现王阳明的丰功伟绩,电视剧给王阳明的第一个镜头是他在给学生讲课,在回答学生的问题,电视的这个剧情设计体现了编剧和导演对王阳明这个人的深刻认识。在真实的历史中,王阳明对自己的定位首先是个立志成圣的儒家学者。他对孔孟思想的理解,对程朱理学的解读,都是深刻的,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明代的影响,从深度和广度上,在学术思想方面都要大于事功,而他对自己所提倡的心学思想的重视程度也要高于他对自己事功成就的重视。因此,本文试图将王阳明还原到真实的历史中,从“阳明心学”与当时“程朱理学”的矛盾冲突,来深刻解读《王阳明》中所展现的王阳明形象,可以让人们对王阳明有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
一、道统之争
從学术史来看,程朱理学发展至明代,呈现出新的时代特征,认为理论创新已经不是学派的主要任务,学派的主要任务转为对理论思想的实践,特别强调主体自身的道德修养。然而就其陈陈相因,作为科举考试的官方学术形态而言,已经不能满足部分学者的思想需要,因此,一些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学者,开始自觉地反省程朱理学理论上的缺陷,去伪存真,正本清源。然而他们却也因此走向了分化:一派以重新塑造程朱道统体系,维护程朱正统地位为己任;一派立足本心良知良能,接续南宋陆九渊的心学思想,企图做出革命性的理论再建构工作。两派同源分流,并最终走向对立。
其中程朱理学守旧派以吕柟、崔铣等为代表,心学派以陈白沙、王守仁为代表。作为新的学术形态,心学从产生之日起,就受到多方面的打压,尤其是来自程朱理学守旧派的反对,这种打压,既有来自政治权利上的排挤,亦有学术思想上的批判,而后者更具根本性。在学术思想的众多交锋中,“道统”之争无疑是诸多争论中比较突出的一个。
王阳明接续陆象山的道统说,在承认孔孟的道统宗主地位的同时,对程颐和朱熹在道统中的地位进行了质疑。王阳明认为,在宋代真正能够接续孔孟思想之道统者,除了周敦颐、程颢,就是陆象山,认为象山“于学问头脑处见得直截分明”[1]“至宋,周、程二子,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而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遂诋以为禅。”[2]并针对朱子与陆象山之思想之争,最终以朱子晚年“定论”形式维护了陆九渊的道统地位。王阳明为陆象山翻案,以及对朱子思想的批评,使他成为明代众多程朱保守派最大的论敌,其中崔铣更是率先对阳明的道统说做出了回应,而阳明与明代程朱保守派的思想争论,在《王阳明》一剧中以政治争论的形式显示了出来,但是从思想史的角度言之,思想之争可能更具有根本性。
崔铣为了维护程朱理学的儒学正统地位,重新对程朱所确定的“道统说”进行修正和塑造,祛除了内部的亲心学因素,将陆九渊、杨简等心学人物排斥于道统体系之外。具体言之:
首先,他肯定了程朱一脉相承的历史正统地位,认为程朱之学是上承孔孟之学的正统学脉。与二程同时代的“北宋五子”中,他否定了二程在道统学脉上对周敦颐的承继关系,认为二程乃“自体天理”,直“传孔氏”之学。他根据二程称周敦颐为“茂叔”,不称“先生”,认为“周子传之二程”的说法“殆不然”[3],这与程顥在概述自己思想来源时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4]一致。他还从“主数”与“主理”的学术思想形态差别入手,将邵雍排斥出孔孟道统。因此,崔铣认为,只有程子和朱子才是孔孟道统的真正继承者,具体言之,“圣人之学,程子发其微,朱子排其伪。程子犹曾子也,朱子犹孟子也。”[5]所谓“朱子排其伪”,主要是指朱子对同时代陆九渊所主张的“心即理”思想的批驳。在崔铣看来,陆九渊“学禅”,其思想乃是阳儒阴释,假释氏之学而冒儒学之名,只有朱子的学术才是孔氏的正统。
其次,他又进一步对程朱后学进行了分判和拣择。在程子的后学中,崔铣认为程子的真正继承人只有尹和靖一人,“程门真传,尹和靖一人而已。”[6]程门其他弟子都或多或少的习染于佛教邪说,偏离了儒门之正统,如游酢、谢上蔡、张九成、杨简等,皆习染佛教禅说[7],因此直接被排斥在程朱道统之外。在朱子门人中,他比较认可真德秀,认为正是因为有真德秀的存在,才不至于使朱子之学偏离圣门之藩篱。[8]他对元代儒学人物的分判亦各有理据,如他认为刘因和许衡在继承程朱之学上,都居功甚伟。前者从夷夏之防上,保存了儒学。[9]后者则对继承和发扬朱子之学起到了巨大的作用。[10]而他针对吴澄对陆九渊思想的佑护,并企图弥缝朱陆之差异进行了批判,认为朱陆之间的差异,不是儒学内部的思想差异,而是儒释之间的真伪差异。
他对明代中前期的儒者也进行了道统上的分判,他直接将明中期名声最盛的陈白沙和王阳明排斥在程朱道统之外。他认为陈白沙虽自言学问自得,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实“乃掇异学之绪”[11]非儒学之正统。
综上所述,崔铣通过对宋以来的学者作道统上的分判,基本上建构了他自己的道统说。在他自己所建构的道统谱系中,崔铣主要排除的对象就是心学派的人物和对心学有同情心的程朱一派人物。而他对心学的成见,或者基于心学与禅学在学理上的近似关系,或者是希望将心学与禅学发生某种联系,从而将心学从道统谱系中排斥出去。
二、儒家经典文本的勘定之争
王阳明为了建构自己的心学体系,对宋以来的程朱理学旧体系作最终的清算,他对理学家注重的文本进行了调整和重新勘定,如对朱子《大学章句》中对文本的补释进行了批评,主张恢复古本《大学》的面貌,并对《大学》之“格物致知”说进行了重新诠释,并最终从程朱理学的旧理论形态中走出来,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心学思想体系。
为了应对阳明心学对程朱理学的挑战,与以崔铣为代表的理学守旧派针锋相对,对理学所注重的儒家经典文本进行了新的勘定工作。
首先,他秉持与明代前儒一样的看法,对程朱理学的文本的真实性有所怀疑,因为在程朱语录体的著作中,存在大量的与心学和佛教相一致的看法,崔氏认为这些都是门人在辑录语录的过程中的窜改,因此,必须重新对程朱的著作进行删改拣择。如认为“程《录》亦多玄谈,录者附之。考程伯子之文,叔子之《易传》,何其平实精确也?”[12]而程朱语录中之所以被窜入异质思想,在崔铣看来,由于两个原因:首先是宋代的时候,异端邪说流行,当时儒者多谈禅说玄,故在不经意间就将邪说窜入语录之中。[13]其次是因为语录体文本形成过程中杂于众手,弟子水平高低不同,又在辑录的时候一味求全,不加拣择,从而使程朱语录文本多掺入异说。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将佛、道中的放诞之辞、禅机之语引入语录。[14]
以此为出发点,崔铣有《程志文略》《二程文略》《晦庵文抄续集》等书,以拣择程朱所遗存的文本。崔氏著录这些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伐伪存真也。高虚者异端则,然学者附之,斯惑人之向,使二夫子之道淆,其游、谢之罪与!”[15]
其次,他从程朱学注释的立场,对儒家基本经典文献进行了维护。他认为《大学》《中庸》,乃“论治之书”,是孔子之徒曾子和子思对孔子思想的陈述。“《大学》之治曰‘明明徳尔。《中庸》之治曰‘率性尔。”[16]针对陆王心学一派将《中庸》理解为“多言上达”,他认为这种理解乃是将儒家本末一贯的宗旨“夷之于虚言”,是“别出令教,自立社稷”,已经严重背离了孔门教旨。针对陆王心学对《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一语的误解,他认为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是从心之官能有思的作用立言,不当过度诠解,抛开文本而认定孟子认同“心即理”的思想,必须从“心之官则思”的文本语境对孟子“先立乎其大者”进行理解,否则“外思而言立,非告子之强制,则释氏之悟空。”[17]
崔铣认为,孔孟,教旨之所以会被后学曲解,是因为当时学者受到佛教和道教思想的影响,而并非做出简别。[18]既然孔孟圣贤的教旨被后学歪曲,作为后学就有义务和责任对其进行纠正。这种纠正,是全面的,因此“虽大儒所作,亦参伍去其复”,一切修正的目的都是为了达到“篇存其章,章存其句,句存其意,简斯精,精斯达矣”效果。崔铣对先儒文献的修正集中体现在他对朱子解释的修正上。如他对朱子补足《大学》“格物致知”一义,似乎略有不满,自己重新调整了《大学》一文的前后顺序,认为:“挈古本引‘淇澳以下置之‘诚意章之前,格物致知之义焕然矣。”[19]这种对《大学》文本前后顺序的调整,或者出于对王阳明《大学古本序》的反对,或者出于对朱子《大学章句》的补充,其本义已不可知。
三、明中期士大夫对待阳明心学的态度
程朱理学在明代所面临的主要威胁,是陆王心学的挑战,尤其是阳明学的挑战。王阳明就其初衷而言,或许是为了接续朱子的理论体系,反抗朱子之学的流弊,企图对朱子之学所出现的病状进行对治和纠正。但是这种纠正,脱离了朱子学原来发展的轨迹,并最终形成一种新的学术形态,不仅表现在对本体之道内涵的体悟,在体悟之方式方法上亦针锋相对。阳明心学接续了陆九渊一脉,最终成为与程朱理学为学理路相异的陆王心学。而这受到当时尊崇程朱理学的士大夫阶层的明确反对,这种学术思想上的分歧,逐渐演变成政见之差异,这在《王阳明》一剧中多有体现。然而政见之异,有其背后的思想之差异,我们通过《王阳明》一剧并不能完全看出这一层,由于整部电视剧都是站在王阳明的角度来诉说的,因此容易让人忽视其论敌的意见,而补足其论敌之意见,就可以为我们更加全面而深刻地认识王阳明整体人格及其思想提供更加客观的历史视域。
明中期的程朱理學家,在应对陆王心学挑战时,自觉地采取了各种应对措施。但是在面对心学的批评时,理学家彼此之间的态度并不一致,如在对待陆九渊禅儒之分别上,崔铣和湛若水之间就产生了分歧。崔铣在《象山学辩解》中表达了对罗钦顺和霍韬对象山心学评判的支持态度,而湛若水在1537年《寄崔后渠司成》一信中,却表达了对崔氏此种意见的担忧,他说:“见《象山学辨》一序,已知执事之超过象山矣,且以象山为禅。于何以为禅也?则陆集所云于人情物理上锻炼,又每教人学、问、思、辨、笃行求之,似未出于孔门之规矩,恐无以伏其罪。惟其客气之未除,气质之未变化,则虽以面质于象山,必无辞矣。”[20]
在湛甘泉看来,陆九渊仍然是儒门中人,只是发论过高而已,不能草率地认定象山之学即佛学。然而“其流弊”又必然至于禅学,故一传至弟子杨简,就成了禅学。因此,认为崔铣在认定陆氏和杨氏禅学的过程中,过于粗暴简单,对于二者,应该作既区别又联系的看待。
在对待明代心学的发起者陈白沙的态度上,心学派人物和理学派人物迥然不同。阳明后学曾经高度肯定陈白沙对于明代儒学的贡献。如王畿就认为“我朝理学开端是白沙,至先师而大明”。[21]黄宗羲更是秉承心学派的一贯看法,认为“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22]
而在正统程朱学者看来,陈白沙之学,乃是异端。最早如与陈白沙有同门之谊的胡居仁,就认定陈白沙之学为异端禅学。自胡敬斋判白沙为禅,程朱理学派诋白沙为禅的说法就从没有停止过。至明中期,以崔铣为代表的理学人物,始终确信陈白沙之学为禅学。如有人问陈白沙的学问怎么样,崔铣的回答很直接,以为“以白沙附于儒者,不类矣。尝筑阳春台,闭关习静,穴壁进餐,如是者数年,粤又有曹溪矣夫。”[23]
除此之外,以崔铣为代表的理学派还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阳明学本身,他因王守仁擅自修改《大学》“格致”和《孟子》“良知良能”的传统训释,以就己意,妄自尊大,故称其为“霸儒”。[24]当然,崔铣对阳明的直接批驳,主要针对阳明在《大学》《孟子》和《朱子晚年定论》中的思想。如:他对阳明在《大学》中与朱子《大学章句》相异的部分也提出了自己的非难,他维护朱子的“格物致知”之训;又如:针对阳明非难朱子训《大学》“亲民”为“新民”,他表达了极度的不满。他还认为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乃是故意歪曲朱子的本义而就己意。
综上所述,以崔铣为代表的程朱理学守旧派对阳明的批评并非无的放矢,乃有针对性地对阳明不满朱子思想的地方进行了有意识的回击。面对阳明心学的直接挑战,明中期理学家出于维护程朱理学学术地位的考量,较为全面地对以阳明为代表的心学思想进行了反驳,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从根本上阻止阳明心学的崛起和广泛传播。正如《王阳明》中时刻展现出的情景和随时都在传达的信息,阳明终其一生不仅受到宦官集团的迫害,也受到来自文人集团的打压,而究其原因,即在于他所主张的“心学”在一定程度上与陈旧的程朱理学家的主张不一致,甚至撼动了程朱理学正统地位的基石,触碰到明代士人集团的集体信仰和利益,这无疑使阳明成為那个时代的“弃子”。然而阳明终其一生又是光明磊落的,在立德立言立功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这也得益于他自己的心学思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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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10][11][15][18][19][24]崔铣.洹词[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422,584,613,505,455,565,568,569.
[20]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寄崔后渠司成[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304-305.
[21][22]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2008:25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