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苑
纪录片《大地情书》由胡峰执导,以“看见·东方之美”为主题,最初在优酷网络平台上映,因开播以来口碑与热度一路高涨,后又在央视十套播出。本片根植于东北黑土地的文化脉络,在首播阶段的点击量就已突破1.7亿次,弹幕数量多达37万,连续5周登顶优酷热播榜首,获得亿万观众的倾力推荐。《大地情书》以发生在东北黑土地上的真实故事为叙述内容,透过平视视角阐释东北百姓的生活理念。与此同时,本片从网络纪录片走向了中央电视台,堪称近年来网生纪录片向电视平台反向输出的典范,并获得2019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金红棉奖,这些成绩共同说明了本片在叙事题旨和社会导向上的正向价值。作为一部展现东北民间风情文化的纪录片,《大地情书》以细腻的鏡头语言与丰富的精神内容,实现了人文纪录片跨地域的深度情感共鸣。本片口碑一路走高、话题度持续发酵,说明了这些带着露珠和泥土芳香的平凡故事,在中国的大众文艺市场和审美导向中独具魅力,有着天然的观众群落,为该话题的深入探索提供了可能。
一、情景交融:奇观影像的深层叙事功能
加拿大传播学者麦克卢汉认为:“我们的感官器官和神经系统凭借各种媒介得以延伸。”[1]在这一理论的支撑下,纪录片应具备延伸观众视觉、听觉等感官的功能,其拍摄对象虽然是客观存在的各类实体,但创作者应将目光延伸至大众日常所触及不到的范畴,实现熟悉客体的陌生化、奇观化表达。《大地情书》采用大量航拍镜头与微距镜头,以多元化的镜头语言完成了对东北自然风光的立体呈现。纪录片抓住东北腹地松嫩平原的自然地理特征,多用鸟瞰式的俯拍镜头,将一望无际的辽阔风光尽收眼底,搜罗捕捉了北疆大地、三江平原辽远无垠的自然美景,让各个季节的东北大地闪烁出不一样的人文光芒。为了表现东北四季的不同特征,《大地情书》分别选取北国春耕、草场绿茵、秋收稻田、雪原冰河等典型场景,采取大广角、全景式的拍摄手法,来展呈东北四季轮转中的影像魅力。
以《冰面上的“纤夫”》一集为例,主人公在零下30度的呼兰河上开采冰块,对于“采冰人”这项大众相对陌生的工作,纪录片以实拍画面为主,以主人公讲述为辅,直观呈现采冰队长李春武完成一次任务的全过程。《大地情书》通过“声”与“色”的并置,还原了采冰人艰苦酷寒的工作环境,一片全白的俯拍画面中,零星可见几个黑点,与此同时,观众却能听到他们整齐的号子,喊声铿锵有力、穿云裂石。镜头随即转至冰层之下,透过特置摄像机,观众能够从别样的角度看到封冻的河面开裂,听见冰块松动时发出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李春武和工友们将凿出的巨大冰块拖拽上岸,耀眼的阳光恰好将其穿透,折射出彩虹般绚烂的光芒,将这片冰雪世界映照得晶莹剔透。观众对冰块,乃至哈尔滨冰雕本身并不陌生,但这些巨大冰块来自何方、怎样成型,大众对此却一无所知,纪录片正是抓住了这一盲点,在叙事中延伸了观众的视觉、听觉,以奇观化的镜头画面,讲述了东北采冰人的一天,将观众视线带到平日无法触及的方外天地。
在纪录片的整体视野下,画面中的物象应同时具备符号性、人文性、哲学性,镜头赋予了物象深层的表情达意功能,使之成为叙事的组成部分。松塔是纪录片第一集《寻宝小兴安岭》中最具代表性的物象,首先,精灵般生长在密林深处的松塔,能够反映当地地域文化特色,是东北山珍的象征符号。其次,松塔与本集主人公有着密切联系,范长江、范兴国父子以跑山为业,为寻觅珍贵的野生松塔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徒手攀爬数十米高的大树。片中还出现了儿子集市卖松子、母亲用松仁做拿手菜的情节,松塔与老范一家的因缘际会,赋予了其独特的人文内涵。本集尾声,纪录片特意提及范家父子注重涵养山林,遵循时令,不破坏植被,每次采摘松塔后都会给松鼠留下足够的食物。细节之处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至高境界,小小松塔,凝结了跑山人世代相传的智慧,人在享受馈赠的同时,懂得感恩、敬畏、反哺自然,体现了纪录片在哲学层面的思辨。《大地情书》使用多种镜头语言来表现松塔这一物象,它们时而灵动地悬于松树枝头,时而稳稳掉落在枯叶之上,在第一人称视角的拍摄下,观众还能看到树顶部数十个松塔随风剧烈晃动的场面,直观感受到采摘松塔这项工作的惊险。本片充分利用了镜头的视觉修辞功能,如不断变化的焦距、空中水下全方位拍摄、主人公视角模拟,在建构奇观化场景的同时,也实现了观众感官的空间延展。
二、透物见人:民俗艺术与叙事主体的融合
民俗艺术是一个地区风土人情的生动缩影,对于东北而言,黑土地上的民间艺术是奔放的、热烈的,表演者在舞蹈唱腔中尽情挥洒着原始的生命力,为民间纪录片的创作提供了天然的沃土。本片讲述的两种东北民间艺术形式——海伦二人转、望奎皮影,都发源于纯朴原真的东北大地,在这片黑土地上生生不息,具有坚韧蓬勃的精神力量。《大地情书》对这两项东北民间技艺的展呈,并不止于艺术本身,更透物见人,全方位地展现了民俗艺术的起源沿革、传承人、发展现状等等,为东北民间艺术的发扬传承,保存了许多极具价值的影像资料。
《大地情书》的片头将其内容概括为“十组故事,十段人生”,可见,“人”是本片的叙事主体。本片所要叙述的不仅是二人转等民间艺术,更是艺术家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透过人与艺术的命运交融,表现纪录片的多重主题。例如《生死二人转》一集,首先便向观众抛出了一个巨大的疑题,欢快幽默的“二人转”如何能与沉重的“生死”联结在一起,随后以自问自答的方式,讲述了海伦民间二人转剧团几位业余演员与癌症搏斗的传奇人生。马三、赵晓敏台上是搭档,台下是病友,他们以二人转为共同的精神支柱,将余生的意义付诸于“给大伙儿逗乐”。本片客观忠实地记录了剧团排练、社区表演、全团下乡义演、赵晓敏在病房直播等镜头,台下幕后的戏谑欢笑,既表现了东北二人转独特的艺术感染力,更讴歌了表演者与命运相搏的顽强意志。《大地情书》对望奎皮影的叙述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注重构建叙事主体与客体间的关联,用表演者的艺术精神衬托皮影的人文魅力。一曲终了,老一辈皮影艺术家向台下深深鞠躬,镜头聚焦在人物的面部表情上,他们严肃庄重,目光深情。当画面切换至主人公视角时,观众方才明白,这是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空荡的坐席暗喻着现代娱乐冲击下民间艺术的现实处境,与传承的主题遥相呼应。通过对情节的解构,不难看出本集具有双重主题,其一是讲述望奎皮影的渊源发展与表演程式,其二是讲述关海英立志传承母亲皮影技艺的故事,纪录片通过物与人的相辅相成,立体饱满地呈现了望奎皮影的前世今生。
纪录片将东北民俗艺术的传承,引申到了更为宏大的视野下,即当下人们对乡土文明的追溯与赓续。二人转、望奎皮影发源于中国乡土社会,在这种相对稳固、封闭的社会形态下,人们千百年来始终恪守着特定的人文传统,面临传承难题的民间艺术,象征着现代化进程中艰难转型的乡土社会,新的社会秩序正在建立,那些依托于传统农业社会的风俗又将何去何从?而“人”在时代潮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正如《大地情书》中的表演者以艺术为精神砥柱,黑土地的儿女们就是东北乡土社会的历史创造者与传习者。本片反复强调“人”的叙事主体地位,旨在突显人的主观能动性。在以真实性为基本特征的纪录片中,“人”的显现具有赋情功能,观众可以透过叙事主体的感性视角,变审视为感悟,体察蕴藏在客观实体中的人文情怀,从而获得不同于以往的独特观感。
三、悲欣交集:平民视角下的喜剧叙事风格
“百里而异习,千里而殊俗”,地域文化是物、人、土地的集成体。东北著名作家王肯这样描绘故乡风物:“我说的是黑土,野是野生的野,比如野花的野,野兽的野,我要说的是野生的民间艺术……东北二人转,有如东北野生的车轱辘菜,压不死踩不败。”[2]此处的“野”,意在突显其强大的生命力,无论是人或物,都在历尽岁月沧桑后愈发鲜活动人。《大地情书》全程在黑龙江省绥化市境内取景,可谓亲自走入东北农家院落、田间地头,镜头光影中自然浓缩了地地道道的东北风情,全片紧扣一个“野”字,这个“野”,是东北黑土地与生俱来的人文魅力,既象征着无数东北大地上的生灵蓬勃生长,又寓指着东北人生性自由、豪放洒脱的品格,奠定了全片幽默诙谐的喜剧风格,生动诠释了东北地域文化。
《大地情书》采用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切换的叙事模式,画外音介绍为主,其间穿插着主人公的独白,通过自述的形式直观展呈人物的内心。独白片段采用黑幕背景,让观众视线落在人物面部,以近景捕捉其神态变化和细微表情,达到放大情绪的表现效果,将“野”的风格呈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叙事方式尤为适合表现喜剧桥段,尤其是在《我要当“模特”》一集中,收稻冠军毕家英准备参加庆安“米模”大赛,镜头记录了她在晒谷场上扭秧歌、跟姐妹们学舞蹈的片段,因为爱闹腾、嗓门高、“说话一套套的”,毕家英得到了“大油门”的绰号。在比赛现场,这位村里的“大油门”看着众位实力强大的竞争对手,竟因为怯场唱串了歌词,还忘记了彩排无数遍的舞步,表演结束后的随意发挥,却舞得满堂喝彩。纪录片一贯的旁观式记录,使镜头化身为赛场边的一位观众,采用隐藏式的视角观察着主人公的一举一动,让主人公能够根据自己的天性收放自如,没有刻意地表演痕迹。这段舞蹈已经奠定了本集幽默欢乐的效果,几段简短的人物独白,更将纪录片的喜剧氛围推向极致。例如,毕家英对着摄像机自夸道:“我有才,你让我说啥我都能说上来”,下一个镜头,她竟茫然地说:“忘词了。”学舞步时,毕家英自信满怀,“我先期不会,后期我也会了,我也挺好,跳得挺好”,镜头紧接着转向毕家英的侄媳妇,当场“拆台”:“她啊,确实跳得不咋地。”两段独白成功利用剪辑效果制造出意想不到的喜剧反转,纪录片通过对人物的“拆穿”,表现出东北人开朗率真、直来直往的个性特征。独白片段特别的黑幕拍摄方式,又放大了人物的滑稽神态和诙谐语言,增加了叙事内容的幽默感。
《大地情书》对喜剧叙事风格的理解,并不仅仅停留在“逗乐”的单一层面,片中也有许多情节以喜写悲、以乐衬哀。同样是舞台表演,毕家英评价自己“该唱的时候你没唱,不该唱的时候你瞎唱”,这段情节让观众捧腹大笑,而马三的二人转带给观众的却是含泪的笑。因为有独白片段的铺垫,观众已然知晓马三必须靠止痛药支撑着才能完成表演,此处的“逗乐”承载着悲欣交集的复杂情感,升华为对生命的享受与释然。“喜剧的笑,是人类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的表现。”[3]《大地情书》的喜剧叙事风格,为观众展现了东北人乐观质朴、直爽热情的性情,也蕴涵着许多有关生命尊严与意义的思考。东北的“野”,在片中既代指这片黑土地向阳而生、生性热烈,也寓指这片土地的儿女们有着坚韧顽强的生命力。
四、乡土情书:以身份追溯为叙事意图
近年来,乡土、地域、农村成为我国纪录片创作的热门主题,《记住乡愁》《大迁徙》《客从何处来》等作品唤醒了国人内心深处的浓浓乡情。这类题材的纪录片创作,实则是一场文化身份的追问,观众极易在故乡的记录影像中找到自己过去的身影,通过画面与个体记忆的重叠来召回乡愁。顾名思义,《大地情书》正是一封献给黑土地的温情家书,本片的别名《黑土地和她的朋友们》则值得玩味,片名点出了纪录片的两大关键要素——空间与人,并用“朋友”一词形成黑土地与东北人的关系,再次提点了乡土文化之于当地人民无可替代的意义,富饶的黑土为世世代代的东北人民提供了丰富的物产和赖以生存的栖居之所,而淳朴善良的东北人也在以自己文化的繁衍生息造福着黑土地,二者间相依相伴数千年,其牵绊之深尽数体现在片中。纪录片的卷首语第三次点题,引用了诗人艾青的名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透过人与土地紧密依存的关系,完成一场东北文化寻根的旅途,这便是《大地情书》的叙事题旨。
纪录片中多次出现东北特色美食,如蘸酱菜、稻花香大米饭、酸菜炖粉条、松花江大鱼等,因此被网友戏称为“舌尖上的东北”,以美食象征黑土地对人的物质馈赠。除此之外,土地还给予人们丰厚的精神养分,本片对中国传统道德观念的解读十分独特,既传播了孝、诚、义等国人的普遍价值观念,更在其中融入了东北地方特色,紧扣黑土地和东北人的地域要素,使纪录片的价值传播方式不落窠臼。《老母亲的菜园》中的姐弟俩,以无微不至的陪伴表达自己对老母亲的孝心,纪录片通过儿子帮母亲腌酸菜、包饺子、拉秋菜等东北人的家常小事,描绘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以满足观众对简单而又理想化家庭关系的期待。无论是“鱼把头”老邵,还是做大酱的老赵夫妻,片中的手艺人也都突显了东北人为人热忱、实在的特点。纪录片用一波三折的情节起伏来展现他们的日常工作,突出平凡人的每天亦不平凡的内在主题,鱼把头老邵因找错下网地点,让全队空手而归,内心无比自责,大酱老赵夫妇为确保品质将不过关的大酱含着泪亲手丢掉,严词拒绝好坏掺卖的做法。纪录片的故事性叙事进一步突显了人物心中的道德准绳,两位东北匠人对工友的义气担当、对顾客的诚信为本,体现在富有生活情调和地域特色的情节中,避免了表达方式的同质化。
《大地情书》通过对中国人、东北人的双重身份认同,表达了根植在黑土地的文化自觉,诚如费孝通先生对文化自觉的解读:“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4]在现代化浪潮裹挟之中,中国乡土应树立高度的文化自觉,而非全盘他化,纪录片对东北黑土地文化根基的确认,再次明确了其叙事题旨,使本片超越了地域文化宣传的境界,获得更多来自主流大众的认可。
结语
东北地域文化是《大地情书》叙事的主体内容,本片不仅将抽象的文化概念转译为多种可视意象,更从意义深远的角度解构了人与黑土地的关系。片中所描写的人与东北大地的深层眷恋,为当下人们重建有关地域的集体记忆提供了文化土壤,“集体记忆依赖媒介、图像或各种集体活动来保存、强化或重温。”[5]地处边疆的东北,在以往的史籍文献中保存下来的历史资料较为匮乏,但所幸当今时代丰富的媒介形式和创作者的远见卓识,让东北四季轮转的自然奇观、自成一格的人文民俗,得以通过影像的形式留存并传播到千家万户。从贮存集体记忆和故土情怀的角度而言,《大地情书》是一部成功的东北影像方志,借助纪录片的奇观镜头,塑造了富有生活意趣的东北人物群像,展呈了时代变迁中东北永恒的人文底色。
參考文献:
[1][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0.
[2]王肯.土野的美学[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1989:3.
[3]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75.
[4]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M]//费孝通.文化与文化自觉.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195.
[5]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