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索金历史叙事:多视点镜语下的文化价值冲突检视

2021-11-03 09:17王艺
电影评介 2021年14期
关键词:艾伦茉莉冲突

王艺

艾伦·索金(Aaron Sorkin)是当下美国最知名的编剧之一,其近年几部作品都获得较高评价。如近几年颇受欢迎的美剧《白宫风云》(托马斯·施拉梅Thomas Schlamme等,1999)、《新闻编辑室》(格雷格·莫托拉Greg Mottola,2012)与电影《好人寥寥》(罗伯·莱纳Rob Reiner,1992)、《社交网络》(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2010)、《点球成金》(贝尼特·米勒Bennett Miller,2011)、《史蒂夫·乔布斯》(丹尼·鲍尔Danny Boyle,2015)中,都有艾伦·索金独特的编剧笔法支撑着一个个鲜明活泼的人物。由他兼任编剧并独立指导的两部影片《芝加哥七君子审判》(艾伦·索金Aaron Sorkin,2020)与《茉莉的牌局》(艾伦·索金,2020)更体现出他在文字功底之外对历史事件与现实人物的精准把握。

一、个体主人公视角下的角色呈现与戏剧冲突

艾伦·索金1961年生于美国纽约曼哈顿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他爱好百老汇演出,自小学习表演,在中学阶段参加了多场话剧和音乐剧的登台演出;在考入雪城大学后,他继续攻读与表演相关的音乐舞台剧专业,并逐渐接触了写作。学习表演的经历使艾伦·索金笔下的角色表现在诸多方面贴近活生生的人,但他比起普通的小人物似乎更偏爱那些睿智而毒舌、执着而固执、精英主义、坚持正义与理想、个性鲜明、注重效率却与常人格格不入的人,如《白宫风云》中的巴特勒总统与其幕僚等白宫精英、《社交网络》中的脸谱网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史蒂夫·乔布斯》中的苹果公司创始人与CEO乔布斯、《茉莉的牌局》中的“扑克公主”茉莉·布鲁姆、《芝加哥七君子审判》中的霍夫曼和鲁宾等左翼青年等。他在剧本创作中尽力保持这些角色独特人格魅力的同时,使他们体现出人性化的一面,如《白宫风云》前四季虚构了理想化的美国巴特勒政府,讲述巴特勒总统与其政府上任,新政府在媒体与公众关注下逐渐适应施政环境等问题,出色的戏剧品质展现出许多与现实高度关联的问题,获得了举世瞩目的艺术成就;《社交网络》是由两场法律诉讼来展示马克·扎克伯格的聪明绝顶的天才大脑、与好友分道扬镳时的孤傲,以及追忆前女友时的孤独脆弱的,以密集紧张的大量对白塑造马克·扎克伯格的形象;《史蒂夫·乔布斯》则聚焦于乔布斯主导的三场产品发布会,将乔布斯与其伙伴、同事、家人的关系来描绘一代电子数码剧透的传奇;而《茉莉的牌局》则是由被指控犯有多项重罪的茉莉和其律师的谈话引出她从一名滑雪运动员走向“扑克公主”的坎坷之路……无论是重大新闻事件、炙手可热的体育明星还是相对敏感的历史政治类题材,艾伦·索金都会选择他感兴趣的领域,以连续剧和电影里的角色进入真实人物的内心世界,在精彩的台词中展现个人魅力。艾伦·索金表现个体主人公最突出的方法便是根据其身份编写机灵的对话,即使真实生活中,再聪明的人物也不会这样抖机灵似地交谈,却在戏剧的方法范畴内快速建立起与众不同的形象,并令人对原本单一的故事段落留下深刻印象。例如,《社交网络》中的扎克伯格调侃自己的社交网络帝国需要中国用户时说,“你知道么,中国的天才比美国的总人口还要多”;在被同伴指责忘恩负义后轻描淡写地回答,“要成就5亿用户的社交网站王国得先背叛几个朋友”“如果你们觉得自己发明了脸谱网,那就算是你们发明的好了”;庭审后扎克伯格的辩护律师玛丽莲对他说,“你并不是一个混蛋,马克,你只是如此努力地想成为混蛋”。艾伦·索金试图为观众揭开脸谱网的辉煌事业成就与巨额财富背后,深陷道义与情感漩涡中的扎克伯格这一复杂人物。

艾伦·索金在公开发表的《我写剧本的13个技巧》中曾写道,“即使我要写的角色是一个非英雄式人物,不那么讨人喜欢,我也不能评判他们。我必须为他们安排,假设他们与上帝进行交易,为什么还能进入天堂……像我自己一样,我必须找到他们的特质,然后从这个角度进行描写。”[1]这就是为什么艾伦·索金更偏爱那些刻薄而机敏、睿智而清醒的角色的原因,他认为这些现实中非凡却不容易让人喜欢的角色比平庸而讨喜的角色更加能引起观众的共情;围绕他们进行的故事也因为充满密集的有趣台词与对白交锋而十分有趣。某种程度上而言,艾伦·索金更加喜欢有趣的角色而非令人信服的角色。在保留趣味性的基础上为夸张的天才角色添加重重阻碍,令角色在突破障碍的过程中变得可信,则是编剧和导演在创作期间需要完成的任务。以艾伦·索金的首部电影《茉莉的牌局》为例,这部电影以女主人公茉莉的回忆串联起整部影片,几乎全部情节都有茉莉在场,角色呈现与戏剧冲突发生在个体的视角范围内。有机会冲击世界奖牌的滑雪运动员茉莉·布鲁姆在选拔赛时意外被一根树枝绊倒,重伤退役。在洛杉矶的酒吧打工期间她接触了德州扑克赌局,并凭借自己的聪明头脑赚了数百万美元,却由于曾有黑帮到她的赌局中被联邦警察控制。茉莉的回忆中充满上流社会华丽的赌场、狂热的名流域赌徒、复杂的人际关系、纸醉金迷的游戏,她却始终坦坦荡荡、当局者清,在没有朋友、甚至没有靠山、没有伙伴的条件下凭借智慧行动,始终坚持自我,绝不出卖客户信息,不抽佣金也不用不法手段追债。艾伦·索金在茉莉的每句台词中都表露出强烈的意向和行动欲望,她不留恋上层社会的奢靡但渴望支配手握权力者,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与被人难以理解的自尊。在与老板、助力、客人與律师的大量对白中,茉莉虽然没有直接将想法付诸行动,却创造出关于角色动机与戏剧冲突的潜文本,尤其是在与老板分道扬镳前的争吵,利用观众对剧情发展的求知欲与对茉莉的情感共鸣成为驱动叙事的武器,每一句都暗含两人一触即发的矛盾张力,每句台词都风格鲜明,每个用词都精准而富有冲击力,隐藏着茉莉躁动不安的内心,以及她试图独立奋斗,在男权掌握支配的世界中取得成功的渴求。

二、多重视点下复数个体间的冲突与斗争

艾伦·索金的剧作偏好在紧张的冲突中塑造人物,并呈现富有智慧的主角在困境中反败为胜的外在过程与不断纠结思考的内心变化。由于出身律师的政法世家,选择冲突激烈的庭审题材也成为他的必由之路。艾伦·索金的法庭戏并不采用大制片厂编剧习惯的精巧三幕剧程式,因为这样逻辑严密的故事总是被限定在开头、发展和结尾之中,角色根据被划分成段的情节“恰如其分”地表演他们在每个阶段应有的行为,无法表现复数个体间的真实冲突与斗争。他采用的方式是将审判事件作为叙事的中心与各种冲突发展的场域,配合美国法庭的审判流程,展现不同角色情绪自然的起落,与立场不同的个体之间不断的冲突与和解。在声名卓著的《芝加哥七君子审判》前,艾伦·索金就写下了一部经典法庭辩论剧作《好人寥寥》。这部影片讲述理想主义者乔安妮与现实主义者卡菲一起为在关塔那摩美军基地中的谋杀案中两名奉命行事的士兵道森和唐尼辩护并取胜的故事。道森和唐尼被指控杀害了另一名士兵圣地亚哥,但两人只是在长官吉赛普的授意下行事,卡菲必须突破军队内部的官僚主义与种种陋习,冒着各种风险追求内心正义。通过《好人寥寥》可以看出,艾伦·索金的法庭戏建立在快节奏的言语冲突以及内心世界复杂、但性格清晰的角色基础上,叙事的发展通过巧妙的结构、鲜明的动机和一系列观众容易理解的事件为中心展开,向观众清楚地表明控辩双方、卡菲代表的自由派与吉赛普代表的权力派之间的争斗,并将故事引向法庭对决这一终极冲突。艾伦·索金的法庭戏虽然发生在并不算大的空间内,角色之间仅依靠言语往来激烈交锋,但其中的冲突感却在重重线索上层层堆积,最终形成了难以承受的压迫感。那么,艾伦·索金是如何在一场不见硝烟的对决中确立实在的风险,并通过增加主角的压力来获得令人难忘的高潮迸发的呢?

担任主辩手的男主角卡菲被故事设定了清晰且实在的风险。观众最初见到主角丹尼尔·卡菲时,他是一个伶牙俐齿、放浪洒脱但对案情并不怎么关注的人,他仅被指派给两名海军陆战队员达成认罪协议,以免于出庭即可;而卡菲曾在9个月内谈下了44件案子,他并不关心真相,在与内务部特别顾问乔安妮交流的过程中一边漫不经心地啃着苹果,一边得意地插话说再有一件我就能得到一套牛排刀具,这是他十分引人注目的缺点。“极为重要的缺点可能会是一个幽灵,如果要引导主人公坚决行动的话,那么这些来自过去的东西就必须被驱逐。幽灵提供了内心的冲突,对应于英雄与敌手的斗争。剧本指南有时还会区分什么是人物想要的(外在目标)和什么是他或她需要的(潜在动机,受其缺点或幽灵驱使)。”[2]卡菲在准备说服委托人认罪减刑时,被指控谋杀的两人拒不认罪,声称自己只是依照命令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是不会承认自己犯谋杀罪。自由散漫的卡菲被两人坚定的态度与机械般的反应震撼了,此时性格散漫的缺点成为他潜台词的一部分,引出了卡菲“富于情感意味的背景故事”,以及“充满行动色彩的前景故事的相互作用”:在两名委托者拒绝接受认罪协议后,如果卡菲不能证明他们无罪,二人就可能在监狱中度过余生。除了委托人面对的风险,卡菲本人的职业声誉也面临风险:他的父亲是声名卓著的大律师,如果卡菲辩论失败,会败坏父亲的名声,并给自己留下“浪荡子”的骂名。剧本阐明了卡菲和他的委托人面临的风险后,观众也清楚了如果卡菲不顾所有风险上庭辩护可能遭遇的不利情况,而此时他甚至还没有正式出庭辩论过。在案情被推进到法庭上时,一个明确的冲突场域出现了。冲突场域本质上是一套多个角色共同参与,但任何角色都不能破坏的规则。

法庭戏本身就自带一套规则:一个人站上证人席时宣誓说真话、律师轮流向证人提问来影响陪审团、所有相关人士都在庭内但不得随意发言、法官作为裁判决定什么能得到允许,何种反对是有效或无效的。艾伦·索金在法庭戏中还加上了许多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独特规则,如《芝加哥七君子审判》中的审判就一场未审即决的肮脏审判:即使主审检察官舒尔茨在认真取证后认为七君子的行为不构成犯罪,尼克松政府也已经决议跨越司法程序将七君子定罪,而被逮捕的七人并不在乎会被如何定罪,也不配合审判流程,只是将法庭当作舞台尽情“表演”。《好人寥寥》中的军事法庭全部的参与者都是军人,如果辩方律师没有合理的证据去指控与案情关联的高级海军军官,他就会因为不当职业行为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而这一记录将永远留在卡菲的履历中。卡菲必须证明他的委托人是听命行事导致他人死亡,但他不能简单地直接指控,甚至询问他们的长官是否下达了关于“红色条规”的命令,要赢得庭审就只能诱导相关的军事长官直接告诉法庭成员他下达了“红色条规”——吉赛普说出这句话,即向法庭与陪审团承认他应该对死亡的士兵负主要责任。一个冲突场域应为主角设计尽可能多的挑战,而主要角色要从挑战中改掉缺点,在外部冲突和内部冲突的一致中形成丰满的角色弧光。剧中的吉赛普身为海军陆战队的高级长官不但同样聪明、善于情感操纵,还长期守在与古巴的冲突前线,机敏过人。他以国家的守护者与铁血战士自居,对养尊处优的卡菲不屑一顾。在卡菲向他合理索要转移令的复印件时,他自称可以坦然面对子弹、炸弹和鲜血,也不想要钱或名誉,只想为难哈佛出身的卡菲。这场终极冲突包含着价值观的碰撞,双方都有明确的冲突场域和风险。卡菲层层计划将吉赛普带入了自己的逻辑陷阱,并使用修辞和情感逻辑压迫,使吉赛普当庭承认他向部下下達了“红色条规”。《好人寥寥》的律师论战法庭戏中最著名的便是双方交锋时“我只想要真相”“你可能承受不了真相”的对白。卡菲为了解决外部问题——赢得庭审与他人的尊重而被迫直面他的内心冲突,敏锐地抓住了吉赛普骄傲自大的特点,认为他们可以让吉赛普在法庭上说出这句决定性的发言。

三、个体记忆与历史叙事考察

艾伦·索金的剧作中个体对抗权威的故事也彰显出其不俗的创作功力与时代力量。由他编剧导演的《芝加哥七君子审判》中,七君子如何在美国当局的政治阴谋下将必败的庭审转化为抗议霸权、宣扬和平的舞台,无数原本平凡的个体在大时代下的徘徊、忧虑与担当,都围绕着一场长达5个月的庭审展开。故事张弛有度,由浅而深,多个人物的线索由杂乱走向统一,清晰异常,丝毫不乱。“七君子”中包含学生运动领袖、雅皮士运动头目、律师代表等不同主张、不同政治倾向的人,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参与了民主党党代会期间芝加哥林肯公园未被批准的大型集会,而这场“非法集会”又爆发了多人受伤的暴乱,因此被控犯有“煽动阴谋罪”起诉。艾伦·索金刻画这些人物时基本上遵循时间与事件发展的顺序,由互不认识的七君子分批向芝加哥市政府申请场地但遭到拒绝,到集体被捕,带到庭审上为顺序展开,其中夹杂了他们在庭审现场与休庭期间对暴乱事件的回忆。艾伦·索金在《芝加哥七君子审判》中对人物角色的塑造秉持了自身一贯的特征,大量的台词密集地集中在多个人物之间,配合镜头、剧情、剪辑、人物行为制造出生动的表现力与有力的节奏感。例如,影片开始后,一个许多新闻素材剪辑成的镜头组向观众展示了美国深陷越战泥沼、不断向越战增兵、马丁·路德·金遭到暗杀的历史背景,其中包含了许多展示历史走向的关键信息,接下来这段影像被证明是在学生组织的号召会议上公开放映的;学生运动组织、国际青年党(异皮士)、结束越战运动会成员在快速剪辑中各自发言,阐明他们即将到达芝加哥进行和平抗议。其中,学生组织极尽诚恳,以“我们这一代”的责任、荣誉与团结为口号,有趣的台词生动刻画出几位不同“君子”的群像。长镜头与密集的剪辑打破常规叙事手段,将个人命运与时代牢牢结合在一起,过渡紧凑、犀利而巧妙,造成很强的电影感。该片本质上是一部关于复杂案件的法庭剧,故事牵扯到多重视点中的复数个体,控辩双方、陪审团与司法团队都紧张地关注着这一关乎美国脸面的审判,每个参与者都高度参与并关注着庭审结果。即使导演用大篇幅再现了长达五月之久的庭审场面,庭审内容的表现却不因冗长而枯燥。回忆中林肯公园暴乱场面的快速闪回和剪辑、当事人内部不同的政治见解与性格差异引发的内部矛盾、控辩双方在攻防战中高超的交叉提问与归谬论证,都在反套路推进高潮方式中化繁为简。混乱与躁动的氛围下,民权运动的始末、主要人物的诉求、审判的荒谬都被交代得清清楚楚。

结语

艾伦·索金演员出身,编剧成名,又以导演身份贡献了令人回味的佳片。他的电影往往从特殊时代的特殊个体入手,集中于历史现实的复杂境况,并再度回到个体本身,以凝练有力的台词与凌厉精准又流畅的剪辑,构建出强烈的写作意图。

参考文献:

[1][荷兰]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107.

[2][美]大卫·波德维尔.好莱坞的叙事方法[M].白可,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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