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我的一个朋友跟人合伙做生意,最近,他的搭档想另起炉灶。这倒也罢了,但当他听说搭档还偷偷挖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时,那一瞬间,他手脚冰凉。他问我:“你有被朋友背叛、欺骗的经历吗?”
当然。
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小姑娘,我有个好朋友,芳名玲玲,我们是同班同学。我忘了我们的友谊从何时开始,总之,我们两家住得近,父母又是同事,我们每日形影不离。有时,她来我家做作业,在我家吃饭;有时反过来。
暑假,我们吹着风扇,躺在凉席上,看金庸武侠剧。我爱慕杨逍,她说张无忌最可爱。我被蜜蜂蜇了,她给我涂药,我问:“这是黑玉断续膏吗?”她答:“不,是含笑半步癫。”
我们将一整个西瓜一剖两半,各抱半个,放在膝头,拿勺子挖着吃。我比她莽撞,总是将西瓜汁漏得到处都是,全靠她收拾。
冬天,我俩裹得严严实实,去雪地里打雪仗。没有对手时,我们是彼此的对手;遇到对手时,我们又是最可靠的队友。
她妈妈做了“热锅子”,我们便欢天喜地地围在锅前。蒸汽扑面,我夹着炸鱼块儿在锅里滚几滚,再捞起来,咬一口,她冲我笑:“鲜不鲜?”
玲玲脾气好,长得也好,两只眼睛滴溜圆。她大我半岁,自称是我的“姐姐”,我们相处时,都是她让着我。
我有几个印象深刻的细节。一次,假期就要结束,我借来她的作业,却不知怎么弄丢了,她大哭一场,复读机似的问我:“你說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可第二天,再见到她时,她没有继续责怪我,而是默默趴在桌上从头补起,令我一阵内疚。
还有一次,我们去参加同一个比赛,我没有合适的白裙子,而她有两条。在她家,我们在镜子前比画着,A款明显更漂亮,她却主动说:“我穿B款吧。”
在十几岁的年纪,我曾以为,我们的友谊会天长地久。
突然有一天,玲玲不理我了。不是完全不理,是你和她说话,她也应声,但态度不积极;你不主动找她,她绝不主动找你;你对她说“明天一起上学”,她会说“我还有事”。
“早上能有什么事?”
“你管得太多了吧!”
“是我哪里得罪你了吗?”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放学后拦住和别人一起回家的她问道。
“你是不是有毛病?”玲玲眼睛睁得很圆,像她妈妈包的芝麻汤圆。
“你今天就把话说清楚。”我背着双肩包,两手伸开,拦着她不让她走。
“你看,你这么霸道……”她深吸一口气,在一堵灰色的矮墙前,夕阳的余晖披在她身上,她的睫毛长且弯,像涂了金粉。她抬起头,说:“我们不要做朋友了。”
“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喉头被什么堵住了。
“因为你爸爸已经不是我爸爸的领导了。”
灰色矮墙像照相馆里拍证件照的背景,我的眼眶如镜头,“咔嚓”一声,拍下她在我心中最后一幅正面照。
“咔嚓”是心碎的声音。
十几岁的年纪,爱恨分明。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考,我究竟配不配别人对我好?别人一旦对我好,我会想,那些好究竟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的,能维持多久;是假的,如果不戳破,如果我还有利用价值,是不是就可以信以为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很难对一个人怀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如果一个人对我百依百顺,我就会忖度,他是不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排斥形影不离,嘲笑亲密无间,遇到那些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关系,心里会泛出一句:有聚一定会有散。
聚的时候,就该做好散的准备。
我和玲玲后来有两次交集。
我把和玲玲绝交的消息告诉我爸,被“削官”的他没说什么,只是去阳台抽了很久的烟。
我和玲玲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空间,却很少见面。
之后,我们都读了大学,我学文,她学理。再之后,我做老师,她在一家计算机公司上班。又过了两年,我离开合肥,她留在本地。某年过年,我被父母的熟人撺掇和一个男生相亲。见面时,我才发现,他是玲玲在少女时代暗恋的人。听说,彼时的玲玲依旧喜欢他。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个男生,心里想着,如果玲玲知道这些,会是什么脸色,什么心情。
这都是我的内心戏,此时距离玲玲说“你爸爸已经不是我爸爸的领导了”“我们不要做朋友了”,已过去10年。我忽然觉得,我有些可笑。俱往矣。
又过了些年,我在电影院看《七月与安生》,熟悉的场面,熟悉的纠结,我又想起玲玲。
听我家的老邻居说,如今玲玲已经结婚、生子,丈夫是外地人,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跟她姓。玲玲为人处世以周全著称,她还像小时候那么要强,家里的事、单位的事一把抓。也许,长大后见过世面的她,一想起当年对我说过的话就会脸红吧?
“我绝对不可能和任何人保持密不透风的关系,无论是恋人,还是朋友。”走出电影院,我和一起来看电影的同伴说。
“为什么?”同伴问。
“君子之交淡如水,距离感带来舒适感,过分占有和被占有都容易让我起妄想,这让我不舒服。”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
“从十几岁起。”
其实,我是应该感谢玲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