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铃
5年前认识建华的时候,我还在读外国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他比我高一级,即将毕业。
建华和我所学专业不同,他学的是计算机,但我们对诗歌的热爱是一致的。他曾经动情地说,世界上有了诗人,人类内心深处的细微感受才得以被精准地传递。我听了很感动。
后来,建华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当程序员。他不加班的时候,我们就骑车出去逛,去二环内的胡同喝老北京酸奶,去国家博物馆看展览,去老舍茶馆听相声,去“水立方”游泳,去玉渊潭看樱花……北京所有消费不太贵的地方我们都转了一遍。他说他特别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就怕一不小心让我跑了。我哈哈大笑,我说我也要好好珍惜他,然后他也大笑。
我毕业后去一家网站当了文案编辑,每月发工资或者我发表诗歌拿到稿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富有极了,就拉着他憧憬未来:买个房啊,买个车啊,再生两个孩子,教育孩子的时候,我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每年带孩子至少旅游两次,帕米尔高原、西沙群岛、漠河……能走多远走多远。我想,人的一生只有数十年,也太短了吧?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的快乐呢?
在我们恋爱期间发生了一件事:他母亲摔了一跤,腿部粉碎性骨折,住院了。他当时在忙一个项目,天天加班,我主动请缨去帮忙。现在想起来,后来婚姻中的磕绊确有前兆。
那一次,我坐了4个多小时的绿皮火车和1个多小时的汽车才到达他的家乡。走进病房时,看到他母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告诉我,建华的父亲上工去了,晚上才来。她想上厕所,又不好意思让病友帮她接尿,都快憋坏了,我立刻拿了尿壶给她用。建华的父亲可能不太擅长照顾人,她身上有股味儿,我弄了些热水帮她擦洗,又为她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拿了脏衣裤去洗。我回病房时,隔着门听见她在和病友聊天。病友夸赞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不错,她却说我是因为知道自己长得丑,条件不好,才这么讨好她。我愣住了,我虽不是美女,但绝对说不上丑,公司里也有几个追求者。我对她一片赤诚完全是因为我爱的人由她生、由她养,她把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子交给我,便对我是有恩的。她怎么会这么想?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什么都没说,一直等到建华的父亲来了才走。晚上给建华打电话,我把他母亲的话转述了一下。他说他母亲读书少,让我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为他母亲做的这一切,他懂,也很感激。我心里的结一下子打开了:我是嫁给他,又不是嫁给他母亲,他能懂我不就行了?
建华来自农村,父母都是庄稼人;我在小镇长大,家里开了个20多平方米的便利店。小时候我妈用帘子把便利店分成两部分,前面做生意,后面搭个床,放几样简单的家具,我们一家三口就住这里。我上高中的时候,父母才攒够了买房子的钱。我觉得我们两家都挺不容易的,就别在钱上面计较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妈想要18万元的彩礼,我坚决反对。建华挣多少工资我知道,每月还得往家里汇钱,18万元足可以要了他的命。母亲问我想要多少,我说一分都不要,结婚就是领个证,结婚照拍不拍、酒席办不办都无所谓。我妈叹了口气,说我这个女儿算“贱嫁”了。我安慰我妈,说建华这个人靠得住,他会对我好的。我妈说我以后就知道了,付出不一定有回报,明事理的人当然知道感恩,可碰到不明事理的,你的付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理所当然。
结婚后,我把那些买房、买车、生孩子、全家出去玩的愿望列了张表,用磁铁吸在冰箱上,每天看,把它们当成努力生活的目标。我们放弃了蜜月旅行,把钱省下来,半年后买了辆车。我俩开车出门的时候,我感觉可幸福了,这么快就把代步工具升级到汽车,其他的一切也都会有的。
但糟糕的是,我的身体出了问题,经常腹痛难忍,人也消瘦不少,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我患了克罗恩病,一种肠胃疾病。可我又在这当口怀孕了,医生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生育,生养孩子太过操劳,会加重我的病情。我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还是希望尽快成为母亲—克罗恩病无法根治,谁知以后病情会不会更严重?我们有那么多的梦想,怎么能不抓紧时间去实现呢?只争朝夕啊!
怀孕的过程如同做噩梦一般。因为怕伤到孩子,有些药不能吃,我只得生忍着疼痛,天天盼着“卸货”的那一天。我以为生了就好了,谁知孩子降临后反而更为辛苦—儿子精力旺盛,特别能闹腾,我本来睡眠就差,当妈妈后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我发现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十分伤害夫妻感情。我无法理解建华为什么回家就瘫倒,把家务全扔给我一个病人;他也无法理解我不用出门、不用受老板的气,每天只不过带带孩子怎么会累成这样。白天不懂夜的黑,两个人越来越无法沟通。有一次我在切菜,孩子肚子饿,大哭起来,他找不着奶瓶,怪我乱放东西,其实奶瓶就在他身后。两个人为了一个奶瓶吵了整晚,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每当我不得不去住院时,我父母就把便利店关了,跑来北京帮忙,等我稍好一些才回去,离开北京之前还会留些钱给我—我母亲老担心我会被建华一家嫌弃。我太感激他们了,不懂事的时候老和父母吵架,其实父母才是最爱自己的人,世界上只有他们做得到随时放下一切来照顾我。
有段时间我母亲身体也不好,无法帮我,建华就把他母亲接来一起住。我和她可能确实合不来,矛盾越来越多。
婆婆出门买菜带只烧鸡回来,我把鸡腿吃了,她脸就拉长了,之后才知道,这鸡她是买给建华吃的,根本不愿意让我碰。她做的饭不合我的胃口,中午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勉强扒两口就算吃过了,她挺不高兴的。她经常向建华打我的小报告,说我嫌她土,嫌她没文化。建华批评了我好几次,我说我没嫌弃她,只是吃不惯她做的饭。建华根本不信,说他母亲不会骗人,我一定伤了她的心。我百口莫辩。
我身体好一些后,对建华说,婆婆帮了我们不少忙,但她还是回去住的好,她在这边没有亲戚、朋友,老年人需要适当的社交活动,否则不利于健康。当时婆婆也觉得离家太久,想回去看看。她走前,建华买了好多东西让她带回去。
要说婚姻带给我的是消耗还是滋养,我认为消耗远远大过滋养,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我在微信朋友圈里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生活的一地鸡毛:我没有收入,没有健康,没有爱,也很久没有写诗了,文学已经离我太远,我一看见曾经出版过的诗集就会伤心落泪。事到如今,除了书写痛苦还能做什么?
有个朋友留言评论:“痛苦本身无法让人从痛苦中解脱,爱和快乐应该自己主动去寻找和发掘。”我说:“你不了解我的生活状态,你体会不到那种无助感,我要能甩开所有的事情,有一个好的身体去工作、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就不会这么痛苦,我现在是掉进泥潭里出不来了。”但她却回复:“没有人逼你结婚、生孩子,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我想了很久,沉溺于痛苦中却不想办法去解决问题,这确实不对。儿子两岁多了,在吵架声中长大。虽说孩子3岁前最好和妈妈在一起,但前提是妈妈得是元气满满的,如果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带给孩子的又是什么呢?我不得不提前把他送进了幼儿园。
刚送去的第一个星期我内心充满负罪感。他肠胃不好,经常拉肚子,我本想等调理好了再送他去上学,现在却因为自身的原因不得不提前送他上学,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格的母亲。但渐渐地,我看到他的变化,也看到自己的变化—他和小朋友玩得很好,比以前开朗,也更懂礼貌了;我因为休息的时间多了,体重增加了五六斤,也能出来喝杯最便宜的咖啡,像从前那样听着音乐,闻着咖啡香,读几页书,写几行诗。
我和建华吵过那么多次,彼此都说过那么难听的话,已经不太可能回到从前的和美状态了。但安安静静地把日子过下去,把孩子带大,我认为还是做得到的。生活本来就是不完美的。贴在冰箱上的“梦想清单”我早就撕下来了—没必要那么较劲,认真地过完每一天,就是对生活最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