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我在淳化这个小县城读了13年书—城关小学5年,冶峪中学(初中)5年,淳化中学(高中)3年。
您也许感到奇怪,不对呀,咋整出来了个“5+5+3”呢?情况特殊,原因如下: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为学校要盖新教学楼,各个年级被打散以后分派给其他几所学校。我们六年级被分到冶峪中学,我就这样提前升入初中。
初二时,我因为暗恋低我一级的一个女生,主动要求留级,企图借此接近她。这样一来,我在冶峪中学又多待了一年,一共5年。
我是个聪明娃。人一旦觉得自己聪明,就会浮躁、贪玩、不踏实。但是我胆子又不够大,逃课的事情我做不出来,学生的本分还是要尽的,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点卯装样子。若是老师或者父母训责我,说了不让我上学的话,我心里不是欢喜,而是无尽的惶恐—不上学干什么呀?不敢想象。
说句不害臊的话,每次开学,我都欢欣鼓舞。一开学,就能和同学在一起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地玩耍,还能拿到新课本!
书拿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包书皮。
不像现在孩子的书皮,都是买来的磨砂面或透明的塑料皮,一贴就成,方便得很。我小时候,包书皮基本都用旧挂历。四季山水、明星美人、电影海报……啥内容都有,可花哨了。挂历是铜版纸印刷,又硬挺又漂亮,不包书皮可惜了。每家每户用过的挂历不丢,就是留着给学生娃包书皮的。
我从小就是包书皮的高手。包书皮不但要做到平直齐挺、见棱见角,更重要的是要巧妙利用挂历原图案为书皮添彩,这就要费心思、多琢磨。比如说,用明星的月历页包,最忌讳只露半个脑袋,看着瘆人。
除了挂历,也有人用牛皮纸包书皮。在我们这儿,牛皮纸也叫马粪纸,听名字有些埋汰。最次的是用报纸。
拿到自己新包的课本,闻着油墨的味道,美死了。书皮,那是一个学生的脸面,大家都在暗地里比较。书皮包不好,皱皱巴巴、歪歪扭扭,你都不好意思把书从书包里掏出来。
包书皮是为了防止课本被我们蹂躏成“抹破串串”。“抹破”是陕西话,就是抹布。“抹破串串”是指破得洞连洞、絮接絮。
当然,包书皮这事也方便我们将课外书伪装成课本,在课堂上看闲书。我的同学里很多人就是这样读完琼瑶和金庸的作品的。
一开学,文具也要换成新的。新笔盒、新铅笔、新转笔刀、新橡皮、新尺子……
当然了,不出3天,新笔盒就关不上了,新铅笔受了“内伤”—断铅了,新转笔刀被异物卡住了,新橡皮被切成了小块儿,新尺子也被“腰斩”了……总之,一书包的破烂儿,像打了败仗的逃兵。
我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了珠算课。我背着算盘上下学,一路噼里啪啦。没几天,算盘也遭殃了,被我踩在脚下当滑板。
如果钢笔坏了,那还有救。每次开学当天,学校门口会来一个修钢笔的人。即使开学当天不来,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也会来。他会待上三四天,上午在小学门口,下午在中学门口。这三四天里,修好整个县城中小学生的钢笔后,他就消失了。要再见他,等下个学期开学的时候吧。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神秘的人。
修钢笔的人是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手指很长,永远染着墨水,估计墨水已经渗入皮肤了,永远都洗不干净。可是,没有这手上的墨迹,还算什么修钢笔的呢?就好像战士身上没有伤疤,算怎么回事儿!
修钢笔主要是换笔尖,这个不稀罕。他还有一项本事就是在钢笔上刻字。当时学生用的基本都是塑料笔杆的廉价钢笔,用刻刀可以在上面刻字,刻笔主名字、格言警句、唐诗宋词什么的。画画儿也行,画喜鹊登枝、荷花蜻蜓什么的。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想照顾他的生意,可是学校规定到了三年级才可以用钢笔。我就一直等。
三年级一开学,我问家里人要钢笔,我妈就把她开会时候发的钢笔拿出来,说:“都给你攒着呢,挑一支吧。”
我不要,我嫌它是金属杆的,硬是要钱买了一支塑料杆的英雄牌钢笔。
我拿着新钢笔,兴冲冲地去找修钢笔的人给我刻字。轮到我了,修钢笔的人问我刻个啥,我却傻了。
对呀,刻个啥呢?
修钢笔的人说:“我给你刻‘奋发两个字吧,奋发图强,建设中华。”
我听得热血澎湃,狠狠点了点头。
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修钢笔的人就不来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是去其他地方修钢笔了吗?还是改行做别的了?不知道。
从此每到开学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修钢笔的人。
我刚才说了,初中我留了一级,是我主动向学校申请的。当然,我不会跟学校说我是因为暗恋一个女孩才想留级的。我给的理由是“复读一年,打好基础,奋发图强,建设中华”。
学校居然同意了。
不过,留级是个技术活儿。我就没留好,没有分到我喜欢的女孩子的那一班。天意如此,也不能强求了。本来心里就不爽,结果开学当天还遇到一件倒霉事。
我去新班級时,老师不在,教室里面乱哄哄的。我下意识地在楼道咳嗽了一声,教室里马上静了下来。等我再进去,同学一看是我,不是老师,哄笑声骤起,简直能把天花板掀翻。教导主任王柏坚黑着脸闻声而来。
王柏坚和我妈认识。开学的前几天,我和我妈去菜市场买菜,还遇到王柏坚了。当时是8月底,我们这儿的天已经凉了,市场上有卖青柿子的。我们当地人喜欢把青柿子和绿辣子一起炒了夹馍吃,过瘾。
王柏坚当时就在摊子上买青柿子。我妈说:“老王,青柿子你都敢吃呀?小心中毒。”
王柏坚说:“吃了上瘾哩,不吃馋得不行。”
而此刻,教室里的我就是一盘青柿子炒绿辣子—王柏坚要吃了我。他抓住我的衣领就往外拉,刺啦一声,我的衣领被拉开线了。王柏坚迟疑了一下,才松开手。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我特意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新短袖T恤,把自己收拾得帅气逼人。谁能想到,“开学第一天,某留级生被教导主任扯出教室修理”,这话传出去丢人呀。
这天的开学典礼上有件事也值得一写。主席台上,扩音设备不知道为啥老出问题,领导刚一说话就开始有嘶鸣声。轮到校长发言了。校长姓罗,是个高高瘦瘦很谦和的老汉。罗校长发言前把桌子往后拉了大概半米,然后,扩音设备就正常了。罗校长很得意地一笑,对全校师生说:“这个难不住我,我是教物理的。”
我们都被震住了。我是个“学渣”,不知道罗校长这一手运用了物理学上的哪个原理,只是觉得很厉害。后来罗校长退休了,在街上开了一家电器修理店。
初中说完说高中。我们淳化县的最高学府是淳化中学,校舍是很久以前用城隍庙改的,校名是于右任题的。
开学第一天就要劳动,大家都要在操场除草。当时那个操场是泥土地,放一个暑假,就全是荒草了。
陕西的秋老虎,也够热的。清理杂草的时候,有几个同学在那儿说怪话,说应该牵来一群羊,让羊吃草,就省得我们辛苦了。当时全校的学生都被带到操场上,干得真是热火朝天啊。
操场上尽是葎草、苍耳、狗尾草、车前草、艾草、灰灰菜、龙葵、苘麻和带着刺球的曼陀罗……我老老实实地干活,汗流浃背也不停歇,手背被葎草上的刺拉出血口子都没有吭声。
我初中时暗恋的女生这回和我分到一个班了,此时就在我的不远处。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还是那么好看,正娇滴滴地摘苍耳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