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塘，从来悠然

龚凯健

行至苏州时，天色尚早。被车流裹挟着从北寺塔穿过桃花坞，满头大汗了才进入山塘街。

出生于河道纵横的江海交汇之地，本不该羡慕他乡流水。然而故土毕竟年轻，少了几分历史沉淀，不免让我对小桥流水的古镇有些向往。先前曾几番来到苏州，驻足过周庄、同里，可是发觉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味道。什么味道？在成群有意为之的崭新的古式建筑中，店铺林立，充斥着一股浓郁的商业化气息，硬生生破坏了古镇的安和，总是有些别扭而生硬的。此后，便对古镇名街提不起什么兴致……

原以为这一带的古镇名街都无甚差别，直到去年夏秋时节，我陪妻儿一同夜游七里山塘。

那晚过后，我想：不管是带着何种眼光、何种心境来到这儿的，都会为之沉醉，在往后的年岁里眷恋山塘至深。

刚踏上僧渡桥时，暮色未临。远望中的山塘街，青石板铺就的曲径，沿河而建的房屋，人影攒动的街景……

妻子是重游姑苏，我依稀看见她眼眶里的期待与欣喜，似与闺密重逢。本不欲来此的我，在这一刻，迎着扑面而来的沧桑、朴实的气息，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似乎有人在我耳边轻语：“这里是与别处不同的。”我努力打开所有感官，去感受街边的人文风物，妻儿在旁，像两只活泼的百灵鸟。十年前，妻子游学时在此借居过一些日子。如今岁月流转，哪怕许多事物已经消逝，山塘千百年来积淀的味道却从不曾改变，我想妻子或许是感动的，昔日之景也曾见证了她的生命轨迹。山塘街一如山塘的河水，厚而不腻，沾染着姑苏清秀而灵动的生机。厚重是因历史在岁月里的坚守，灵动是因它丝毫不为如今纸醉金迷的现代商业的油腻气息所拖累。这里啊，我未曾来时，不知其味;初见山塘，便已猝然沉醉。

我还想再醉得更深一些，便拉着妻儿欢欣地登上了一条船，附庸风雅，寻觅一番文人泛舟的闲情雅致。远离了人群，离山塘的河水愈近，心境便愈发开阔起来。千万个游人眼里便有千万个山塘，然而虽都是我，河中泛舟的我与淹没人海的我眼中的山塘，又是不同的。这时的山塘街，是带着一丝朦胧的，耳边只传来细微模糊的人声和悠然间断的桨声。远处夕阳的余晖镀上一层暖色，淡淡的暮霭弥漫着，仿佛两边的街景一下子融在了这温柔的微微澜漪之中，涤荡尽我心头的尘埃。一同荡漾出的，是这里的苏魂吴韵，醉了人，销了魂，欲罢不能。

荡漾着，荡漾着，小船靠岸了。船夫一声吆喝，我如梦初醒，恍惚着便被小儿拉上了岸，再次融进了熙熙攘攘之中。河道的流水波光粼粼，街上挂着的大红灯笼逐渐亮起。原来，暮色早已侵袭而来，窄窄的山塘也迎来了它最为繁盛的时刻。

月光缱绻，桨声灯影，琵琶弹词袅袅似有若无。这吴侬软语传入同属一个方言区的我们耳中，听起来格外亲切。妻子携着我与小儿穿梭在拥挤的人潮，被喧嚣人声裹挟着，竟也不觉吵闹，反而心下安宁。是啊，若是没有这样的人声鼎沸，此刻的山塘哪怕依旧美，却也逃不过清寂、落寞之气。妻子总说她最爱这样的古木香气，甚至憧憬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一处这样的别院，我向来没当一回事。这一刻见到她眼中的光亮，才惊觉那相依而存、相得益彰的姑苏的人和景是她永远的心之所归。远方月色静静挥洒下来，可皎洁如它，竟也夺不下山塘灯影的半分璀璨光华。火红摇曳是那样热烈，那样震撼，一如诗意的“乱花渐欲迷人眼”，让人只一眼便再也不能忘却。以致后来游历别处，月明之时，总也放不下记忆中那一片摇曳灯影。昔日纳兰性德卧枕他乡，吟出“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今日姑苏山塘于我而言虽是外乡，却胜过各处山川草木。即便是金陵的秦淮河，哪怕同样身姿摇曳，也不比这山塘来得娟秀精致……

这里商铺林立，却不带浮华之气，掌柜、小二概不临街招揽，甚至泛舟时连茶叶也不售卖。妻子说，山塘是有君子气的，是温润的。它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那样遥不可及，就这样在那儿，保留自己的底蕴、清气的同时，接纳人间的世俗与沧桑，入世与出世的统一在这山塘小街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从来便是如此。

不知那年触动白乐天的是哪一枝桃花？留下苏东坡的又是哪一处楼阁？那年一夜白头的伍子胥在此修建阊门，为报雪耻，立下破楚决心;那年一名修行的僧人为过此河，化缘修造了这座僧渡桥，以便世人往来无忧;那年苏州刺史白居易凿河道，筑土岸，遍植桃李，留下白公堤，辞别时发出“来惭荷宠命，去愧无能名”的感慨;那年董小宛隐居山塘，半生烟雨半生情，流传了感人至深的爱情传说……

千百年來，山塘的河水仍是静静流淌着，不疾不徐，不悲不喜。偏居苏州城一隅，七里长街，前世今生的往事埋葬于此，走出历史的足迹，感受生命的厚重。那年妻子一人一影走过山塘，十年后却有蒙童相伴左右，重游她梦中的故地。岁月一晃而逝，历史文化由此积淀，人生如梦由此触发。可我们渺小如蜉蝣，却仍然向往在此地留下一些痕迹，在漫长的生命中留下一些感动。人群匆匆驻足，历史晃晃而过。山塘，从不孤寂。

走至尽头处，仍是一座桥。也不知道一路究竟有多长，只觉恍恍然醉在其中了，总之必不止七里吧。夜色越来越浓重，远远的评弹声渐稀。可人群仿佛是不知疲倦的，流连在这片温柔乡里，暂窃片刻欢愉。我与山塘的相遇本是缘分，若不能长久停驻，便将脚步放慢一些，轻一些。不必急功近利地寻寻觅觅，更不必被附庸风雅的商品迷了眼睛，静下心来，去品味，去沉思，去解读这山塘的魅力。

然而，终究要辞别，山塘仍同来时一样温柔。只是此刻笼罩在火红的灯笼之中，光芒与雾气腾腾地晕着，一切都只剩轮廓，仿佛正氤氲着一个含情脉脉的美梦。山塘，热烈与宁静是相融在骨子里的。

妻儿纤弱的身影从身后那片波光灯影中施施然走出，明月星辉相映。

回眸一瞥，便成为记忆中最为惊艳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