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祖庭的家国情怀

郜明超

太室山远眺，望见的连绵群山即少室山三十六峰的一部分，在最高那座连天峰下的山谷尽头，就是千古名刹少林寺所在。千年来，和少林有关的风云激荡，就上演在这片核心区域。当然，本文提到的20世纪上半叶少林武僧们的革命斗争，或悲或壮，也都在这里上演。这里是天地之中，这里属于最早的中国……

中岳嵩山，雄踞中原，主体为登封境内的太室山和少室山，千古名刹少林寺位于嵩山的西麓，面对少室山，背依五乳峰，群山环抱，山峻林茂，清溪潺潺，景色迷人，它是中国佛教禅宗的祖庭和少林功夫的发祥地。1750年，乾隆皇帝来到少林寺，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少林千载寺，少室一房山。

禅悦偶重叩，秋岩此乍攀？

树姿纷绮绣，涧响静潺湲。

却见来路时，轘辕云外关。

难得皇帝有如此情怀，这意境足以让人流连忘返。我们暂且不谈诗中禅意，回过头来聊聊少林僧兵。

少林寺作为佛教圣地，本该吃斋念佛，以慈悲为怀，讲究不杀生的理念，那么历代少林僧兵为什么会参与许多战事呢？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受佛教“禁人为恶”理论的影响，认为开杀戒是为了除魔；二是为了保护寺僧自身的利益；三是为了匡扶正义。少林寺初建于北魏，兴盛于唐宋，鼎盛于元明，衰落于清代民国。二十世纪上半叶是少林寺历史上风云变幻较为激烈的时期之一，这期间少林寺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除了令人扼腕叹息的遗憾，更有激情澎湃的壮举。

从少林住持到保卫团总

少林寺东的天中福地门外有两通碑，通称恒林碑楼，一通碑文记载恒林出家少林寺，任僧会司僧会、少林寺保卫团团总之事；一通碑文记载恒林任保卫团团总时，率保卫团与土匪进行大小数十战，每战皆胜之事。

释恒林（1865—1923），俗姓宋，号云松，原登封县江左宋寨（今属伊川）人，是清末民初少林寺的著名武僧和禅师。光绪初年出家，潜心研究少林禅学武功，深得少林武术精髓，后来长期任少林武僧教头，传授少林武功。1911年被任命为登封县僧会司僧会，后任少林寺当家和尚。

恒林法师善于研究佛经，时常登坛讲经说法，五拳六真独具匠心，凡听他讲经的人无不佩服。恒林任僧会其间，定期组织其他寺院的僧众在少林寺法堂轮流说法。有一次，五台山来了一位法师，向恒林考问佛学知识，恒林对答如流，众僧无不拍手称快，这位法师走到跟前赞许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禅师！”

民国初期，由于时局混乱，土匪横行，少林地区也是匪患重灾区。1919年，考古学者陈万里到少林寺游览，恒林问道：“曾否带有手枪？有则藏诸身侧，备土匪。”众人听后皆呈“骇异之色”，可见匪患多么猖獗。在此情况下，恒林被地方上推为少林寺保卫团团总，保卫寺院和周边一带民众安全，允许购置枪械，由此，再次揭开了少林寺僧参与战事的序幕。

1920年秋，登封大旱，人们饥不果腹，土匪蜂起，恒林亲自指挥剿匪，多次与土匪交战于少林寺周边的梯子沟、白玉沟等地，都获得胜利。后来，土匪头目朱保成、牛邦、孙天章、段洪涛等合伙夜袭巩县鲁庄镇，巩县九区民团与之苦战，天快明时土匪向西南逃窜，巩县和偃师民团紧紧追击。土匪逃至少林寺西鏊子坪时，正遇上恒林所率的少林寺民团截击，土匪大部分被消灭。恒林因其英勇善戰名声大振，余匪不敢犯境，环寺数十里的村民得以安居乐业。时任河南省省长张凤台授以恒林奖状、奖章，并向少林寺紧那罗王殿献了“威灵普被”的匾额，河洛道道尹阎伦如也送了“少林活佛”的匾额，以表彰其剿匪有功。从此，拥有大量枪支且精通武功的少林寺僧，成为登封县一支重要僧兵武装力量。

1923年秋，恒林和尚卒于团总任上，消息传出，“四方无不哀悼，同声惋惜”。第二年春上，登封、巩县、偃师、临汝四县民众300余人自愿集资为其建起了功德碑。

从少林杂役到开国将军

许世友和钱钧同为河南人，年龄一样大，他们都生于1905年。许世友8岁到少林寺，比钱钧多练了三年。当时来往于少林寺的人员一直处于动态，由于种种原因，两人那时并未结识。后来二人都在1921年踏出寺门，投身革命，他们加入的都是红四方面军。到达延安后，在一次闲谈中，两人惊讶地发现彼此竟然是同出少林。在新中国，他们还曾在一个大军区共过事，许世友任当时的南京军区司令员时，钱钧任副司令员。老乡、同门、同事在他俩身上有太多巧合，他们的故事被人们广为传颂。

许世友（1905—1985），河南新县人。1905年农历二月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兄妹7人，排行老二。许世友在1945年8月写的自传材料中说：“我九岁（虚岁）开始到少林寺学武，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饭吃，要找个地方吃饱饭。”在少林寺的8年中，许世友每天为师父端茶送饭，铺床叠被，扫地抹桌……活儿再脏再累，他都毫无怨言。寺中生活虽然清苦，但有一点使他心满意足，那就是师父天天教他练拳习武。就这样，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学会了大小洪拳、炮拳、梅花拳以及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

许世友离开少林寺时对师父说：“是少林寺给了弟子一条命，弟子会终生铭记的。今后，我虽然不做佛门弟子，也要当个释家的好友。”从此，他的名字就叫释友了，后来改为仕友。抗战期间，毛泽东曾说“仕友”有封建色彩，也太狭窄了，做世界之友，岂不更好？于是便改名许世友。

钱钧（1905—1990），出生在河南光山县一户贫农家里。6岁就被送到地主家里，当了两年放牛娃，受尽东家的打骂，后又跟着一个过路的漆匠当学徒，整天走街串巷，漆匠性子暴，干活儿时稍不如意就对小钱钧拳打脚踢。11岁时，钱钧又辗转到湖北宣化，跟一名叫石世武的老画匠做了徒弟。一天，他无意间听邻居老人谈起登封嵩山有个少林寺，和尚们飞檐走壁，刀枪不入，顿时眼睛一亮，心想，若是能学到这样的本事，先把天下那些坏地主统统打倒，看谁还敢欺负人！

钱钧于是不告而别，一路乞讨来到嵩山少林寺，做了一名俗家弟子。恰在钱钧到寺院的第四天，石世武师傅也应少林寺当家和尚的聘请到寺内画壁画、雕佛像。于是钱钧一边跟寺僧习武，一边跟随师傅从事和壁画相关的工作。当时僧众称赞他“文武双全”。钱钧在少林寺内生活五年，练就了一身武艺，特别以“朱砂掌”著称。他那一双“铁掌”，就是五年如一日强忍疼痛，流血流汗苦练出来的。当年，他咬着牙，将一双稚嫩的小手，反复不断地插入经盐炒过的铁砂中，不顾皮破肉烂，经年累月终于练得满手厚茧，抓起一块砖，只需用力，就可捏得粉碎。16岁时，他离开了少林寺。

过去，许多人知道许世友在少林寺学过功夫，却很少有人知道钱钧将军也出身少林。因为他们是俗家弟子，遗憾的是，查阅了许多资料，难以确定当年教他们武功的师父是谁。许世友会少林拳，钱钧擅朱砂掌，他们两人利用在少林寺学到的功夫奔走天涯，尋找普度众生、报效祖国和人民的道路。参加革命后，南征北战，大显身手，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丰功伟绩。1955年许世友被授予上将军衔，钱钧被授予中将军衔。

从结缘少林到火焚少林

1928年，国民军北伐，建国豫军樊钟秀以少林寺为司令部，袭其后方，被国民军石友三部击败。农历三月十五日，石友三攻入少林寺，寺内空无一人，“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纵火焚烧法堂。第二天，驻防登封的国民军旅长苏明启命军士抬煤油到寺中，将天王殿、大雄殿、紧那罗殿等18座建筑，以及第二代秦槐、汉柏、魏齐造像碑、经卷、《少林寺志》木刻版、达摩面壁影石等付之一炬，大火一直延续了40多天，少林寺从此走入又一个历史低谷。这还得从妙兴的“建国豫军第一旅第一团”说起。

释妙兴（1891—1927），字文豪，河南临汝谢湾人，8岁到少林寺为僧，拜恒林为师，深得师父真传。师父见他文笔、武术皆超众僧，惊为奇才，便将少林正宗的拳械、点穴、卸骨、擒拿全部传授给他。当时的民间武林高手常到少林寺朝圣比武，每次妙兴出战都获全胜，人称“金罗汉”，名震四方。他武艺高强，机智勇敢，曾跟随师父征战嵩岳大地，贼兵闻风丧胆。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时，直系吴佩孚部下暂编第四团团长樊钟秀路过少林寺，见大雄宝殿残破，遂捐资400银圆，并拜恒林为师，寺僧铭记于心，因而与樊钟秀有了联系。第二年，吴佩孚的第一师在登封招兵，他们知道少林寺以前打仗时收藏了很多枪支弹药，就把武僧改编为第一团，任命妙兴为团长，驻扎少林寺。到了秋天，恒林圆寂，妙兴接过师父的担子。他打破了少林寺历来秘技不外传的规矩，将少林嫡传武功传授给了众多俗家弟子。

1925年春，段祺瑞为使自己当政合法化，在北京召开了一个与各派政治力量分赃的会议，这就是所谓的“善后会议”。会议自开幕之始，就成为各派势力争权夺利的场所。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会议期间，国民军二军胡景翼与镇嵩军刘镇华、憨玉琨为争夺河南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争，史称“胡憨战争”。胡憨战争不但与该会标榜的“解决时局纠纷”“谋求和平统一”的宗旨背道而驰，给会议造成了严重危机，而且对会议的进程及结果乃至当时政局都产生了深刻影响。“胡憨战争”期间，妙兴率僧兵袭击憨部崔继华军，有力地支援了樊钟秀，自此妙兴与樊钟秀关系更加密切。

1927年农历二月，妙兴率第一团从少林寺出发随卢耀堂旅开驻郑州，后调舞阳剿匪，农历6月率部与任应岐匪军交战，在拼杀中不幸阵亡，年仅36岁，遗体由弟子体信运回，葬于少林寺东北山坡恒林的墓侧。妙兴怎么也不会想到，由于少林寺武装参与了军阀之间的斗争，给少林寺带来了灭顶之灾。

从少林武僧到地下党员

在妙兴阵亡、少林寺被焚后，少林寺僧吸取了惨痛的教训，并发誓再也不参与政事，不过，鉴于少林功夫式微的状况，当家武僧贞绪与素典、德禅等谋划重振少林功夫，并召回著名还俗武僧寂勤俗子吴山林大师，训练少林武僧，维系了少林武术的传承。

释贞绪（1893—1955），俗姓李，名正印，字耀宗，河南省巩义鲁庄乡南村人，6岁出家少林寺下院龙兴寺，拜住持大和尚淳智禅师为师，1920年回少林寺，拜恒林为师，苦学少林功夫，大小洪拳、通臂拳、六合拳、炮拳、春秋大刀、龙泉剑等，无不精通。1938年，他被选任少林寺当家和尚。1941年，他与素典、德禅、永贵等共创少林中学，任校董，并聘请偃师县的韦念铭任教员。

韦念铭白天向学生们授课并讲述革命道理，晚上同寺僧们促膝谈心，他既尊重僧徒们宗教信仰自由，又向他们传播革命思想，了解他们的疾苦，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困难，与寺僧们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在寺僧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后来才知道韦念铭是共产党派来的地下党员。韦念铭在少林寺教学期间，悄悄物色并培养了一批抗日积极分子，从中发展了3名地下党员。一天夜里，由韦老师主持在少林寺白衣殿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正式建立了中共少林寺地下党组织，这是佛寺中抗日前哨的第一个红色阵地。青年僧人地下党员释永贵、释行香当即表示：“身在佛门，心向革命；动则为民，抗日救国；革命到底，绝不变心！”

1944年仲秋，八路军豫西抗日先遣支队司令员皮定均、政委徐子荣带了几名警卫来到少林寺，少林寺知客素典把他们迎到客堂，给二人献茶时，皮定均发现，寺院中人影飘忽，来回走动，知道被监视了。

原来，两个月前的一个黄昏，一股军人闯进少林寺，说是黄河北来的八路军，过河侦查敌情，便住了下来，谁知半夜把寺僧全都抓了起来，敲诈了一笔重金，还把主持僧屋里的一尊金佛像窃走。所以，今天见几个人进寺，便合计着把枪给“下了”。

皮定均遭遇险情并非一次，他一身正气，正色说道：“我们是来参观宝刹，不是来喝茶的。你们这样不光明正大，不像是佛门场地，八路军不吃这一套！”然后从军阀火烧少林寺、国民党军队消极抗日、日本人烧杀抢掠到共产党积极抗日，义正辞严，侃侃而谈。皮、徐二人的一席话，说得素典满面通红，站在窗外的贞绪听得真切，走了进来，双手合十，连声道歉：“误会，误会，长官勿怪！八路军抗日救国，劳苦功高，老衲久有所闻，今日相见，果然不假。”说罢，向门外示意，那些持枪挥刀的武僧悄悄退去。

皮定均少林寺一游，洒下了革命的火种。后来少林寺发展起共产党小组，成为一个与敌斗争的活动点。

1944年12月，登封抗日县长、抗日独立团副团长宁治国从洛阳归来，中途巧遇释行方，当时日伪军在山区活动频繁，行方凭着自己对地形的熟悉，躲开了敌人的巡逻，把宁治国带到少林寺。第二天，在释德禅的安排下，释行方、释永贵和释行香三名地下共产党员，利用山体做掩护，躲过日伪的明岗暗哨，把宁治国安全地送回了抗日政府所在地——东白坪。从此，少林寺和抗日组织的关系拉得更近了。

从少林佛门到抗日战场

“少林寺，小和尚，跟着皮司令打豺狼；日本鬼子投了降，汉奸伪顽一扫光……”這是流传至今的一首歌谣。日本鬼子侵华期间，他们在佛教场所少林寺的大门前也公开作恶，甚至连少林寺的僧人也不放过。日寇的暴行激起了少林寺僧人的愤慨，国难当头，许多少林寺僧毅然走上了抗日救国之路。

接连少室、太室二山的轘辕关，又称峨岭口，传说是夏禹治水时开辟的通道，是连接洛阳、登封、许昌的重要交通咽喉。山势陡峻，道路崎岖，险如剑阁，攻可进，退可守，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欲上轘辕关，必经十八盘，山下九曲十八弯古道，蜿蜒着通往关顶，更增添了雄关之险。正如明代诗人高出的《崿岭》所云：二室中分豁一门，岹峣万仞上轘辕。千秋辇路生春草，不待啼鹃已断魂。我军为了控制险关要隘，于1945年初建立了少林寺抗日区政府，归属偃师县抗日政府领导，由韦念铭任区长，青年寺僧释永贵任副区长，并建立了以乔应山、韦运通为首的区干队。十几个年轻力壮、技艺超群的武僧成了区干队的骨干力量。

少林区是偃师县抗日根据地的前沿，是日军多次“扫荡”的必经之地。1945年1月，日寇集中兵力大“扫荡”，少林区干队在少林寺东口外设埋伏，一直打到少林寺西的五乳峰，毙伤敌人多名。到了2月，日军在曹村遭受我军歼灭性打击后，由洛阳向登封增派军队，沿途受到我偃师军民的沉重打击。走进嵩山北麓的叁驾店，还未喘过气来，又遭到少林区干队和民兵武装的抗击，打得日军抱头鼠窜。麦子成熟的季节，区干队配合偃师县独立团在少林寺附近的摩天岭伏击前来抢粮的日军，打得敌人死伤过半，残兵顾不上拖回同伙的尸体就缩回了据点。这一仗，不仅保卫了麦收，也使少林区干队威名大震，日军从此再也不敢踏足少林寺半步。

在解放登封县城的战斗中，少林区干队和民兵武装主动出击，为豫西独立支队主力攻城扫清了外围障碍，把汉奸保长兼伪大队长李老虎从郭店赶到十里铺一线，最后逼退到登封城内。8月22日，少林区干队配合主力攻克了登封县城，区干队员从床底下揪出了浑身筛糠的李老虎，登封县抗日政府判处其死刑，立即执行枪决。战斗结束后，几个身着袈裟的武僧战士，拿着土广播筒，在大街上宣传我抗日政府的各项政策，成了街上一道别致的风景，吸引了成千上万的群众。

从少林传统到家国情怀

少林功夫之所以名扬天下，除了武僧们武艺高超的之外，与武僧们在家国民族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为国、为民赴沙场洒热血是分不开的，这是少林寺僧的爱国之心和民族责任感的具体体现。少林寺信奉的是大乘佛教，历来以拯救众生为己任，至于退匪灭寇，释永信方丈曾说：这也是为了拯救更多的劳苦大众，不但没有罪，反而能成为有功的高僧。少林寺锤谱堂有这样一副佚名题联：安良除暴，几度为国立战功；钟灵毓秀，历代传续武林风。这正是对少林寺僧抗击侵略，爱国爱民，见义勇为，惩恶扬善的一种诠释。

需要一提的是，恒林、妙兴和贞绪几个大和尚，他们不仅是少林寺著名的武僧，还都做过少林寺的当家和尚，这些大德高僧们的风范，令后人敬仰！

（编辑/见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