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叙事策略

2021-11-02 04:00董国栋
电影文学 2021年18期
关键词:谜题安东尼安妮

董国栋 闫 芃

(1.石家庄邮电职业技术学院外语教学与国际交流部,河北 石家庄 050000;2.唐山科技职业技术学院,河北 唐山 063000)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于2021年3月一经发布便引发热议,并赢得了本年金球奖、英国电影学院奖等多家奖项的青睐。而这是与导演佛罗莱恩·泽勒在叙事上的突破密不可分的。在处理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 Disease)这一已为《脑中蜜》《依然如是》等电影反复表现过的叙事题材时,泽勒除了表现出了鲜明的人文关怀意识之外,还展现了他独特的艺术想象力和叙事智慧,观众得以从一个新颖的角度走近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这一群体。

一、谜题营造

“谜题电影”(Puzzle Film)一词源自美国当代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所著的《好莱坞的叙事方法》,最早用于对克里斯托弗·诺兰电影叙事手法与风格的概括。事实上,自格里菲斯运用了双线交叉叙事的《囤积小麦》和四线交叉叙事的《党同伐异》等电影开始,电影人就已经着手营造谜题,提供给观众一种费解、困惑且紧张的观影体验,让观众最终收获解谜式的快感。而这一策略普遍存在于悬疑、犯罪类型片中,如《穆赫兰道》《恐怖游轮》等,都是公认的优秀谜题电影。迄今为止,在讲述亲情、家庭故事的剧情片中,电影人还是更乐于采用传统叙事方式,即编写一个走向清晰、人物关系易于理解的文本。然而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泽勒却大胆地营造谜题,抛出悬念,让观众不得不在积极的思考与猜测中完成观影,这可以说极大地提升了电影与观众的互动性。

电影始于女儿安妮对独居的父亲安东尼的探望,观众不难从父女二人的台词中得知,安东尼刚刚以蛮不讲理的方式赶走了安妮为他请的护工,目前独自一人住在家中,这让认识了新男友、即将要搬去巴黎的安妮倍感担忧。而镜头一转,安东尼却在自己家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男子,男子表示自己叫“保罗”,而这个房子就是他和妻子安妮的家。他语气强硬,这使得心知女儿早已离异多年的安东尼大为不解且感到不安。随即“保罗”声称打电话叫安妮回来,而“安妮”回来之后,安东尼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更为荒诞的是,“安妮”表示这个屋子里根本没有什么“保罗”。此时,一系列的谜题出现在观众面前:这究竟是不是安东尼的家,“保罗”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凭空消失,哪个“安妮”才是真女儿等。

在悬疑类型片中,谜题往往直接关联冲突性极强的罪案,能引发观众的高度关切。美国戏剧理论家约翰·劳逊认为,戏剧的基本特点在于各类社会性冲突,如“人与人之间、个人与集体之间、集体与集体之间、个人或集体与社会或自然力量之间的冲突;在冲突中自觉意志被运用来实现某些特定的,可以理解的目标,它所具有的强度应足以导使冲突到达危机的顶点”。在泽勒的设计下,安东尼面临的谜题有了指向罪案的意味,尤其是“保罗”这一角色表现出来的敌意,真假安妮的神秘性,都暗示着观众白发苍苍的安东尼的生命与财产安全有可能受到威胁。而在一个谜题还未解开之际,新的谜题又出现(如安东尼的小女儿露西究竟是怎么死的)。观众为了解真相,便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在叙事中,并不断整理自己的思路。

二、时空重构

而在抛出悬念之后,泽勒在电影中反复通过重构时空实现倒错叙事,切换叙事情境,进一步为观众重新组织剧情制造障碍。这是其对主流线性叙事的一种突破。自20世纪80年代末期,“新叙事学”发展起来后,越来越多的电影人排斥线性叙事,以解构主义代表人物利奥塔所说的语言游戏、拼盘、片段等手法,让电影中的时空日益异彩纷呈,激活着观众的自觉分析能力,让观众耳目一新。

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观众已于电影一开始得知安妮早已离婚,然而在接下来的场景中,安东尼却与安妮同住,同时家中还有另外一个也叫“保罗”的男人,长相并非之前的“保罗”,与安妮关系亲密,会在安妮哭泣时拥抱她,而对安东尼不无敌意。但电影中提到的“安妮刚买的鸡肉”似乎又与前一个场景中“安妮”去买鸡肉的情节相对应。更奇怪的是,在安东尼进入餐厅前和吃饭中途去拿鸡肉回来时,他两次听到女儿和这个“保罗”说同样的、关于将自己送去养老院的对话。此时,观众难免一头雾水,因为他们实际上只得到了片面而有限的情节信息,其余的信息被泽勒延宕与压制了。观众只有在完成观影后,才能梳理出正确的时空与人物身份:这一时空与之前的时空都源自安东尼已经被疾病侵蚀了的记忆。第二个“保罗”实际上是安妮的前夫詹姆斯,安东尼在失去护工后一度与女儿女婿同住,导致了两人的离婚。在独居多年后,安妮不得不将父亲送去养老院。已经在养老院住了数周的安东尼则一直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空间中,将眼前看到的护士的面孔安到了回忆空间中出现的人物身上。这一真相直到电影结尾才被泽勒释放出来。不合常理的一切,如两个“保罗”以及两次关于养老院的对话等,其实都源自安东尼耿耿于怀的记忆。类似的,安东尼身穿病号服接受“劳拉”的照顾和被第一个“保罗”打耳光等,都是安东尼的记忆碎片。

“电影可以为观众建构三重空间,即物性空间、精神空间(心灵空间)和超人(神性)空间。”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人物的精神空间实际上就依托于诡异变幻的物性空间得以为观众认识。从那些似是而非、碎片式的、渗入了大量主观意识的场景中,观众感悟到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痛苦:他们的记忆正逐渐为疾病带来的空白挤压,终于成为“困在时间里的”同时也困在空间里的迷失者,即使投入大量的精力去调配意识,他们也无法回归理性的时空序列,无法与常人长期相处。

三、不确定叙事运用

如果说,泽勒精心设计的时空重构本身就已经增强了观众理解剧情的难度,但观众毕竟还可以根据电影的结尾,大致梳理出剧情的前后相继顺序,以及对人物幻觉与现实进行区分,泽勒还有意在电影的一些地方,模糊对其具体时空与事件结局的指涉,不在电影结尾给出相应答案,这进一步地增加了文本的不确定性和朦胧感。

如在电影中,安东尼身穿病号服,在被第一个“保罗”殴打后大哭不已,随后安妮前来安慰,此时站在安东尼面前的男人又变为了詹姆斯,而病号服、墙壁上消失的画等细节变化也使得他们所在的空间很难被判断究竟是詹姆斯家抑或是养老院。对这一场景,观众既可以理解为,安东尼此时在养老院中遭遇男护士比尔(即第一个“保罗”)的虐待,也可以理解为,在养老院的安东尼想起自己曾经在詹姆斯家遭遇詹姆斯言辞尖锐的指责,从而精神崩溃。又如之前在安东尼面对“劳拉”说了一番安妮如何不好的刻毒的话后,镜头中出现了安妮用棉被捂死安东尼的背影,安东尼激烈地挣扎,随后这一场景切换为“保罗”呼唤安妮,安妮如梦方醒抬头的画面。而在安妮与詹姆斯进行激烈争论后,画面重新回到了这一幕,只是安妮没有捂死父亲,而是充满爱意地抚摸了熟睡父亲的脸颊,随后关灯离开。这既可以理解为,对父亲爱恨交加的安妮,并非没有过杀死父亲的危险念头,这有可能是源于长期照顾病人后依然得不到理解的怨愤;也有可能是出于一种帮助父亲解脱的心态,杀人的过程以想象的形式出现,但最终她还是选择善待父亲,甚至为此付出了婚姻破裂的代价。同时也可以理解为,在安东尼看来,觊觎自己房产、控制欲超强的女儿有着杀死自己的可能,他对她言语上的伤害是合情合理的,而实际上安妮从来没有动过杀死父亲的念头。

对于这些剧情,观众其实都可以选择不同的立场进行不同的解读。人性中善良与邪恶的非绝对性在此显现,秩序与权威在此被消解,电影的叙事因此而具有了后现代主义色彩,而阿尔茨海默病对人的摧残也由此得到深化:观众先是在直观的层面上看到了安东尼的茫然、安妮的疲惫、护工们受到的羞辱等,又在对时空的困惑中感受到了对自身逻辑与记忆的失控,最后又在泽勒一个个允许多种解读的情节中进一步感受到主人公生活中的动荡和人在自我否定与怀疑面前的无力。

四、隐喻设计

隐喻修辞的运用同样是一种能够高效构建人物人生经历,传达人物生命体验的叙事策略。“自从表述的冲动和欲望出现之后,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重要现象,隐喻就逐渐镶嵌于日常生活、心理映像、思维模式之中,全面主宰着人类的一切。不论是烦琐的日常生活还是精深的文化,无不显露着隐喻的踪迹。”电影艺术亦然。如希区柯克就曾在《鸟》中建立起了一种将电话亭、房屋等中的人与“笼中鸟”对应起来的表意机制。

一方面是声音隐喻。《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两次以无源交响乐替代环境音成为电影中的主要声音,第一次为安妮探望父亲时安东尼听的英国巴洛克音乐《冷之歌》,第二次则为另一天的贝里尼歌剧《诺尔玛》中的《圣洁的女神》。前者出自音乐戏剧《亚瑟王》,主管严寒的精灵为丘比特唤醒的情节,歌者的声音甚至模仿出了一种瑟瑟发抖之感,这暗示着安东尼的人生已到严寒暮年,接下来他便将进入“我的叶子都掉光了”的绝境中。而后者则暗示着安东尼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体认:依旧充满活力的,生活能够自理的,且有着对异性的向往的男性。这是与他后来在“劳拉”面前的过分亢奋,通过跳踢踏舞来展示自己魅力的举动相对应的。并且在电影中,安东尼用以欣赏音乐的CD机出现了故障,造成歌声卡壳,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对安东尼健康受损的隐喻。

另一方面则是视觉隐喻。如凯瑟琳为安东尼展示的、安妮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画是庞贝古城出土的壁画《花神芙罗拉》。画中花神于美好而短暂的春天寻觅芳踪,就安妮等电影中人的角度来说,壁画的内容与庞贝城所代表的转瞬即逝的文明与世俗欢愉形成了一种互文,而就观众的角度来说,这张明信片又与安东尼所代表的人类在短短数十年中便迅速消散的智性、活力形成了互文。诚然,观众需要拥有一定的西方文化底蕴才能透彻理解泽勒所设计的这些隐喻,但即使是错失了前述信息,也无碍于观众对电影情节的欣赏。又如在电影中安东尼反复提及和寻找的手表,手表是他用以鉴定护工是不是小偷的重要物件,然而他其实早已遗忘自己手表的样子(误认为詹姆斯的手表是自己的手表)以及自己究竟将手表藏在了什么地方(依靠安妮才找回了自己的手表)。这里手表既让观众看到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症状之一,即对财产近乎偏执的维护心态,实际上也隐喻了安东尼对“时间”掌控能力的丢失。在简单的明信片、手表等道具中,泽勒完成了丰富的意义生产。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养老院的脸孔雕塑等,在此不赘。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作为佛罗莱恩·泽勒的导演处女作,所展现出的多元叙事策略,以及对叙事传统的大胆突破无疑是令人惊叹的。泽勒通过谜题的营造实现了对观众的吸引,又通过对时空的重构和不确定性叙事增加了故事的跌宕,呈现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精神世界,而声画的隐喻性编码则增添了叙事内涵,扩充着物象的表意局限。泽勒所做出的叙事探索,对于深耕厚重现实主义题材,同时又希冀彰显表达个性,力求建立新的欣赏趣味的电影人而言,显然是一种可贵的激励。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泽勒能够在未来的创作中继续这种探索,那么《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很有可能便是其作为电影“作者”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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