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雄
李凭箜篌引
唐.李贺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 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选自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
阅读发现
“引”是一种诗歌体裁,篇幅较长,音节、格律一般比较自由,形式有五言、七言、杂言。李白曾写过《飞龙引》,李贺写过《苦篁调啸引》。箜篌是一种传统的民族乐器,《孔雀东南飞》里就有刘兰芝“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箜篌引”是汉乐府《相和歌辞》中的一种,另外还有“商引”“徵引”“羽引”三种。写过“箜篌引”的除了李贺,还有曹植、王昌龄等著名诗人。有一首《箜篌引》,至今不知作者是谁,却被文人所推崇。梁实秋的《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中梁任公重点讲了这首《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李凭箜篌引》中的李凭是唐宪宗时期红极一时的宫廷乐师,号称“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当时,李贺在京城长安任奉礼郎,是众多赞赏李凭的文人之一。当时,以“李凭箜篌引”为题写诗的人有许多,但只有李贺的《李凭箜篌引》脱颖而出,流传下来,可见其诗的艺术效果。
知人论世
李贺生于公元790年,逝世于公元816年,27岁就英年早逝。李贺字长吉,后人称他“李长吉”;因出生于河南昌谷乡,后世称他为“李昌谷”;因曾任三年奉礼郎,后人也称他“李奉礼”。李贺是继屈原、李白之后,中国文学史上又一位颇享盛誉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作想象丰富,引用神话传说,多写鬼魅世界,托古寓今,被后人誉为“诗鬼”。
李贺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一族的后裔,属于唐宗室的远支,到他父亲李晋肃时,早已世远名微,家道中落。但李贺依然以贵族后裔为傲,自号“唐诸王孙李长吉”。李贺才思聪颖,七岁能诗,又擅长“疾书”。相传贞元十二年(公元796)李贺正值七岁,韩愈、皇甫湜造访,李贺援笔辄就写就《高轩过》一诗。韩愈与皇甫湜大吃一惊,从此,李贺的诗名传遍天下。成年之后的李贺曾以《雁门太守行》一诗干谒当时的文章巨公、河南老乡韩愈,大受韩愈赞赏。韩愈劝其举进士,不料有其他考生举报,说李贺之父李晋肃的名字中的“晋”跟进士的“进”同音,那是“家讳”,李贺因此不能去参加进士考试。即便韩愈撰文《讳辩》为李贺求情,但也无济于事。
未能参加进士考试,对李贺打击甚重,他曾写了不少抒愤之诗,慨叹生不逢时,抒发对理想抱负的追求。因在仕途上屡试屡挫,李贺转而专心在诗歌创作上争取“笔补造化”。他喜欢骑巨驴,背一锦囊,独自出游,边走边写,傍晚归家。他的母亲检视其囊,心疼地叹道:“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
公元811年,21岁的李贺到长安开始了三年奉礼郎的政治生涯,他的创作热情得到极大激发,他写下了很多极具个性的诗作。这些诗作被后人尊为“长吉体”,成为整个唐诗实现彻底审美转向的代表,而《李凭箜篌引》就是其中代表作之一。
披文入情
李凭弹奏的箜篌要如何通过一首诗来描摹呢?要把动态的箜篌乐曲用静态的文字诗句来表现,还要表现得不同凡响,这十分考验诗人的功力。
《李凭箜篌引》构思新奇,在音乐描写方面独辟蹊径。对乐曲本身,诗人仅用两句略加描摹,而将大量笔墨用来渲染乐曲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效果,大量的联想、想象和神话传说使作品充满浪漫主义气息。《李凭箜篌引》起句开门见山,首先介绍箜篌这种乐器,用“吴丝”“蜀桐”来表现李凭的箜篌制作精良,此句诗写物亦写人,能收到一箭双雕的功效。李凭在秋天调试了箜篌,谓之“张高秋”,而“高”字暗示出李贺所追求的格调和意境。“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两句讲的是李凭调试箜篌的效果。箜篌一张,仿佛远方的云彩都颓然凝滞,鬼神都愁苦啼哭,这是典型的拟人,也是对下雨的暗示。也有人说这是夸张,箜篌还没开始弹就先表现效果,这是超前夸张。“李凭中国弹箜篌”一句,本是在长安宫廷弹奏箜篌,但李贺故意言其在“中国”,其实是在表现其格局之大。诗的前四句是全诗的起兴,也是对前奏的描绘,表现出李凭开始弹奏箜篌的情形。
前奏之后便是间奏:“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如果说吴地产丝,蜀地产桐,那美玉当推昆山之玉。“昆山玉碎”是以声摹声,借名贵的昆山玉碎裂的声音来比喻弹奏箜篌的清脆之声。李商隐在描摹锦瑟之声时用“蓝田日暖玉生烟”,在此基础上又翻新意。凤凰自古是稀有之物,用凤凰鸣叫来形容乐声会更显乐声之妙。李白就曾写“尝闻秦帝女,传得凤凰声”之句。如果说“昆山玉碎”描写清脆之声,那“凤凰叫”则可能写声音偏于悠扬。如果说“芙蓉泣露”描摹的是箜篌哀婉之调,那“香兰笑”则显示琴声的欢快。天下美物千百种,李贺为何取昆山玉、凤凰、芙蓉、香兰为意象?我猜想,李凭弹拨箜篌弦丝用的工具就来自昆山之玉,箜篌的曲木上雕饰的就是凤凰,而李凭是在游宴胜地芙蓉园弹奏箜篌的,其身边就种有香兰。据说,唐代箜篌多为凤首箜篌,一般琴师以玉、竹拨之。李贺描写乐声时,先是把目光聚焦到李凭本人,然后留意到李凭身边实景,再到长安虚景,乃至天庭幻象。长安城东西南北每一面各三门,共十二门,故有“十二门前融冷光”一句,意指整个长安城的冷气寒光全被箜篌声所消融。李凭所弹箜篌有二十三弦,随着弦丝被拨动,似乎天上皇帝都为之震动。一个“紫”字,与“冷”相对,以言箜篌声音洪亮,從而把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箜篌声引入天上,为乐声高潮的到来做了铺垫。
一个“紫”字把意境从人间升到天界,诗作终于进入“转”的环节,这说明乐声也进入到高潮。箜篌声惊动“紫皇”,要从哪里冲破云霄呢?李贺仿佛有眼通天界的本领,看到“女娲炼石补天处”。相传天塌地陷之时,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缺,也许李凭的箜篌声就是在女娲补天的裂缝里传出来的。箜篌声太过嘹亮,以至于“石破天惊”,出现了雷电气象。江娥、素女两位神妪啼哭之泪化作秋雨洒落人间,似乎与雷电相逗。“石破天惊”与“炼石补天”相对,极言箜篌声之浑厚,而“逗秋雨”又给浑厚声里带来些柔情。一个“逗”字把石、天拟人化,表现出音乐的强大魅力。“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成为整首诗中最具表现力的诗句,也是摹写音乐的千古名句。破石惊天的李凭弹奏时太过沉醉,居然“梦入神山教神妪”,似乎他要去与江娥、素女两位神妪一较高低。结果他没看到神妪,倒是看到“瘦蛟舞”的景象。芙蓉园边的曲江经秋雨倾泻,微波轻荡,游人远远望去,似有老鱼随乐跳波。李凭技艺之高超,能让人间老鱼跳波,想必也能让仙界瘦蛟自觉伴舞吧。然而,毕竟是老鱼瘦蛟,跳起舞来颇为费力,已经远远不及“石破天惊”那样强烈,这其实是在暗示箜篌乐声已经从高潮部分渐渐归于平静。
此时,箜篌的尾声该出现了。李白在《听蜀僧浚弹琴》中用“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来收束对琴声的描摹,李贺在篇首已然借鉴。李贺借仙人吴质伐桂之累来暗比李凭精力似乎疲乏。“吴质不眠倚桂树”和“老鱼跳波瘦蛟舞”有异曲同工之妙:既然不眠,何倚之说?倚而不眠,近乎眠矣。将眠之时,“露脚斜飞湿寒兔”。露湿寒兔,兔必一跃。然而和吴质一样听得入迷的寒兔,被露水惊扰时的一跃也显得灵动,而无生猛之态。白居易在《琵琶行》里也有类似的描摹:“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在演奏最后,在短暂彻底的宁静过后,乐者突然起调,让全曲有种戛然而止、意犹未尽的韵味,像极了“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的意境。
笔补造化
纵观全诗,李贺在遣词造句、意境营造、谋篇布局等方面确实是呕心沥血,有笔补造化之功。有现代学者说李贺“穿幽入仄”,在诗歌语言的创新上功在千秋,可谓恰如其分。李贺崇拜诗仙李白,在各种诗作里特别爱写仙界景象。但是在本诗中,“颓”“啼”“愁”“碎”“泣”“冷”“破”“惊”“妪”“老”“瘦”“寒”等容易让人生悲的词语密集出现,使诗歌带有伤感冷艳的风格。用奇特的语言营造悲冷的氛围,是李贺诗歌最为成功的因素之一,也是“长吉体”诗能在繁花似锦的诗歌苑囿中一枝独俏的关键所在。李贺通过“长吉体”丰富了浪漫主义的传统,将杜甫式的崇高转变成难以遏制的感伤的晚唐风韵。他对后世诗人有着深远的影响,如李商隐、温庭筠等人都创作过“长吉体”。他所开创的“长吉体”诗歌成为整个唐诗实现彻底审美转向的代表,成为晚唐诗歌直接效法的创作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