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在刘竹园的深处,刘竹园在时光的深处,有一个人站在竹林的深处。每次去刘竹园,走进竹林深处,我都像走进时光深处,和他在时光深处相遇。
我叫他银节叔。在我眼里,银节叔是刘竹园最好的一个人,他说话脆脆的,像只鸟在唱歌,好听得很,不像刘竹园的其他男人说起话来总是嗡嗡的,或者声音是沙哑的,就像一面破铜锣在敲着。
银节叔是我在刘竹园最喜欢的一个人,没有之一,他身上有种孩子气,同我说话时轻轻柔柔的,就像一个大孩子。大孩子同小孩子说话,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孩子的简单世界,一个生长童话的世界。我喜欢跟着爷爷去刘竹园,是因为有银节叔这么一个人。他总是和和气气笑着同我说话,一点不拿大人的架子,他的笑容里总是生着明亮的阳光,对于孩子,一缕阳光就是一季春天。
刘竹园不是我的老家,但和我老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我和刘竹园的人一脉相承,是同一根老藤上的瓜,我们共同的根在刘家冲,我们都是从那儿的根上生出的藤。刘竹园的人是在一百多年前迁出刘家冲的,他们到了山外繁衍生息,他们这根藤又生出了更多的藤蔓,向时间深处延伸着。
留守在刘家冲的人丁似乎不大兴旺,后来因为修建水库,刘家冲的人都迁出了山里,刘家冲成了这一带刘姓人共同的老家。
我家迁出刘家冲后,跟刘竹园这边联系紧密了,刘家冲那边没有一户人烟,我们回刘家冲都是来去匆匆,老屋还在,门前的桃树还在,那棵几人合抱的大柳树也还在,门前屋后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刘家冲的老屋早已跟我家没一点瓜葛了,归到了大队林场的财产里了。但它们早已种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在时光的缝隙里,我们偶尔去回想一下遥远的过去。
在地理的坐标上,从我家去刘竹园跟刘家冲一样远,刘家冲同我家还在地图上的同一个村,和刘竹园却是两个不同的乡了。去刘家冲有一条大路,一直通到山脚下,上山则要翻山越岭走两三里山路。去刘竹园也是要走山路,在山脊梁上走上一两个小时,再下山穿过一片田畴就到了。
在我心灵的地图上,刘家冲是我的出生地,我幼时单薄的记忆跟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从娘胎呱呱坠地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起,我总共在刘家冲生活了五年,五年的时光在我心头烙下了许多的记忆,我竟记得关于刘家冲不少的事,这些事成为我的胎记,紧随我一辈子。而刘竹园落在我心灵的坐标上则跟竹林和银节叔有关。
刘竹园到处都是竹子,老屋边、水塘旁、后山上,甚至廊檐边,都是婀娜摇曳的竹子,刘竹园就像种在竹子中间,风一刮,到处都是竹叶沙沙的声音,村庄都在沙沙地摇响着。
人住在竹林里,日子一长,就活成了一根根竹子。竹子做成了扁担,扁担就挑起了人生;做成了簸箕,簸箕成了一处家庭晒场,晒起了苍凉的人生;扎成了竹篓,竹篓就背起了一生的沉重。
一根竹子被篾匠编成了什么,就过成了什么样的一生,不同的竹子,被编成了不同的竹器,就过起了不一样的一生。刘竹园的人也跟一根根竹子一样,人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差不多的模样,结婚生子,在刘竹园身老病死,最后归身于大地,葬到了后山上,这是刘竹园大多数人的宿命,也是大地上所有村庄大多数人的宿命。在刘竹园,也有人活成了另外的样子,就像一根竹子被编成了簸箕、竹篓什么的,在别人眼里,早已不是一根竹子,活成了扁担、簸箕、竹篓了。
在刘竹园,银节叔就活成了大家眼里另外的一副模样。他就像一根竹子,早年同大家一样,也是一根竹子,没什么两样。但忽然有一天被做成了扁担,被编成了簸箕、竹篓,他似乎跟刘竹园的人不大一样了。他早已不是一根竹子了,杵在劉竹园的竹林里,杵在时光的深处,他周围的人却还是一根根竹子,他却成了一个不同于他人的人。
我跟爷爷去刘竹园时,经常在银节叔家吃饭。我家跟银节叔家还在五服内,不亲也不疏。他家在一片老宅子西头的最边缘,房子低矮,不是老宅子的正屋,是老宅的偏屋或脚屋之类的,是这片老宅子最不被看好的屋子,那些老宅子的正屋才是好房子。他家对面就是一片竹林,山脚下连着后山上都是大片的竹林,一刮风,竹林就沙沙地响着,像有千军万马埋伏在竹林里。我和爷爷去刘竹园走本家,要经过银节叔家门口,银节叔只要一见我们,就把我和爷爷迎进门,硬要留下来吃饭。
我记不清在他家吃过多少回饭了,他们夫妻是好客的,在刘竹园,他们有自己的待客之道,他们留客的声音是真诚自然的,他们的话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他们为人是实诚的,就跟大地上的草木一样朴实,就跟山涧中的溪水一般清澈,就跟秋天的阳光一般清亮,他们的心中藏着天地万物的朴素。
这是刘竹园一对普通的夫妇,我知道他们一点不富裕,甚至日子过得还很窘迫。家中除了一张有些年头的旧桌子,几张凳子,就没有其他像样的家具了。
在刘竹园人眼里,银节叔还是个能人,他认得几十种中药材,对方圆百里遍布的中草药都知根底,他会编各种竹器,他还会做些木工活,会抓黄鳝,还会钓鳖……听说,银节叔会的还挺不少,但他从不把自己会的当作一门手艺,拿来赚钱补贴家用。他识药材,也懂得怎么去炮制,但他从不去挖药材,那些药材在他眼里好像不是什么值钱的野生中药材,而是一棵棵草,大自然中的一根根普通的草。草应该待在自然中,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它们才有草的样子,也才有生命的样子。银节叔还懂点医,有时有病人找上门,他看过后,让病人自己去寻药,病人寻到药后,再拿回头给他确认下。在大自然中,他不肯轻易去伤害一株草的性命,更不愿把草当成了赚钱牟利的工具,他活着,比一株草还要真实得多。
听说银节叔编出来的竹器经久耐用,样子也好看。他是篾匠里的一把好手。刘竹园竹子多,也出好篾匠,做出的竹器,拿到集市上能卖出一个不错的价钱。银节叔的竹编活只做给自家用,或拿来送人的。他同样不愿去伤害一根竹子,这世上一根竹子有一根竹子的生路。
我奶奶用过银节叔编的竹篮子,用了许多年都不见坏,奶奶不无感叹地跟人说,银节这手艺,他真要是上门替人做手艺活,怕是会从此饿死许多手艺人。
银节叔终是没靠篾匠的一门好手艺养家糊口,他把自己的手艺藏起来了,藏在竹林沙沙的响声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靠一门好手艺吃饭、养家糊口,却什么也不肯做。他不做竹器活,刘竹园的篾匠们也没人打心里感谢他,都说他是个怪人,他怪在哪,又没人说得出来。
他很少展示他的木工活,平日也只是修补一下用坏的家具。他曾跟爷爷说过,他不想去伤害那些人间草木,它们来到这世上,也是一场生命。这世上有万物生长,才有万物的声音和气息,人要用一生去亲近活着的万物,而不是去杀戮万物,不然最后这世上只剩下光秃秃的人。
爷爷也是个老实人,他没有像刘竹园的人一样,认为银节叔是个傻子。爷爷最多劝他一两句,让他把一家人的日子过好。银节叔只是淡淡地一笑,眼里有种落寞和无奈。我听人说银节叔识得一些字,念的书不是太多。我不懂得他的这些想法是从哪来的,我没听他说过,刘竹园的人也没人听他说起过。他所做的事所经历的人生是没有听众的,他像是一个从远方来的人,跟刘竹园的人一点不合拍。他也是一个内心孤独的人,就像野外那些生得不好或长歪了的草木,没有人去倾听它们生长的声音,在村人的眼里,那些野外的草木大多会被砍掉,作为柴火送进炉灶里。
银节叔本来能靠自己的手艺和一身的本事把日子过好,却守着一家子过着穷日子,这是刘竹园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看不透的一个人。可在一个外来的孩子眼里,我可不管别的事,我只晓得银节叔对孩子和气,跟孩子一向好好地说话,从没有过一句重话。孩子都像是他特别的客人。不像刘竹园别的人,总把我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每次去刘竹园,我总觉得银节叔像一个从远方来的人,站在时光深处。他不是刘竹园的人,不是村庄里的人,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是历史深处的人,站在沧桑的历史尽头,站在时光的尘埃里,和我们隔着天地,隔着一层层的时光,隔着一个又一个村庄,隔着一片又一片原野,也隔着一片片树林和草地,他一身倔强地走到了我们跟前,他一心一意执着地来到了这个时代。
分田到户后,家家为了多产粮食,都一心到农技站或种子公司买那些高产的种子下田,把以前传下来的种子都丢了。银节叔却还执着地种着那些传下来的老种子,一季一季地种着。刘竹园家家都卖了不少的余粮,他家的粮食才刚够吃饱,节余的不多。他成了远近村人口中的笑料,大家一點都不懂他,也没人想去懂他,他为什么要一季一季种着那些低产的水稻种子,把日子过得如此窘迫和紧张。他的日子始终像在山涧和石峰间穿行的河流,没有一点舒缓的时候。日子一天天落在跟前,到处都是生活的艰辛和不平。而这种艰辛是银节叔自己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的。这也是刘竹园人始终看轻他的原因。
银节叔一天天坚守着自己,老实本分地种着田地,培育着自己的种子,再用自己育的种子来耕种,种田耕地不打农药不撒化肥,施农家肥,用手在稻田里捉那些卷叶虫。他用最原始的耕作方式耕种着田地。在他身上,时光流得很慢,就像野外的草木,看得见光阴在它们身上一点点地流逝。光阴也如同斑斓的青苔,爬满了他的一生,在他身上烙下了许多陈旧的痕迹。
时光在刘竹园日落月升中一天天消逝,刘竹园在时代变迁中很快变得面目全非,谁也挡不住它的步伐。队屋成了牛栏,关起了一头头牛,那些石磙、石碾没入了荒草之中,成为荒草的一部分,成为时光和记忆的一部分……一个个男人成群结队走出了刘竹园,像一朵朵云在全国各地上空辛劳地飘来飘去,在村庄留守的多是些女人和孩子。男人们一年只回来一两趟,年尾、双抢时,像候鸟飞回来,又像候鸟一般飞出去,后来双抢索性也不回来了,只在年前回来,年后又飞走了。
男人长年累月在异乡奔波,刘竹园的老宅子也被成片地拆掉了,盖成了红砖瓦房或小楼,也有的搬离了老宅子,在竹林边或后山边盖起了小楼。银节叔几间低矮的房子孤零零破败地杵在村子里,四周都是新起的小楼,它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村子里孤独而自傲地活着。
村子渐渐空了,再也没剩下多少人了,连女人和孩子也离开了村子。许多林立的小楼寂寞地掩映在乡村的树荫里孤芳自赏,房顶上的烟囱一年到头也不见炊烟升起。
银节叔没翻盖房子,他也没钱去盖房子,他本分地种着田地,用最古老的耕作方式,在苍茫的天地间安安静静地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这个物欲的世界没一份多余的想法,没一份过多的奢望。活着,简单简单再简单地活着,不带给这个世界过多的叨扰,也从不向天地过度索取。他在田地里播下一粒粒自己的种子,收获着无数的生命,种子一季季繁衍生息,走进他的生命深处,也走进时光深处。他播下的一粒粒种子唤醒了沉睡的大地,也蛰伏在他的身体里,只要有一缕阳光、一滴雨水,随时可以生根发芽。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远方谋生,这一走就是许多年,等我回到了老家时,爷爷去世了,银节叔也去世了。我再也没有去过刘竹园。刘竹园走进我的记忆深处,无比沧桑地停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听人说,银节叔生了病后,他一直犟着不肯上医院看大夫。谁来劝他都没用。他自己能用草药治自己的病,却不肯去伤害荒野上的一棵棵草。
他跟人说起过,他的病不难治,但他要治好自己的病,不晓得要采多少的草药,用无数棵草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重生,他实在不肯去伤害一棵棵草的性命,它们也是大自然中的一个个生命,本来都活得好好的,他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把一棵棵草的性命断送在自己的手里,那不该是他的作为。
这时的银节叔,是一个病人,也是刘竹园的病人,他的病成了刘竹园人的一个公共话题。他逝去多年后,他还是刘竹园人挂在嘴边的一个话题。刘竹园人不是缅怀他,刘竹园人是一边痛恨他,一边还在声讨他,痛恨他不要自己的性命,声讨他带坏了人,他走后没多久,就有刘竹园人自杀了,自杀的人生前说过一句话,说银节叔都不想活下去,她也不想活了。在刘竹园人眼里,银节叔也是一种自杀行为,他带了个不好的头,立马就有人跟着去死了。这在刘竹园是从未有过的事。
刘竹园人一直认为银节叔是一个古板的人,是一个古怪人,也是一个傻瓜蛋,但他病逝后,他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他就这么以一个有罪的身份活在一辈辈刘竹园人的记忆里。
银节叔病逝前的两年,被病痛折磨得一点不像人样,他没上过一次医院,没给自己采过一蔸草药。病痛袭来时,他竟没吭哧过一声,他就像一个钢铁铸造的人一样。他说有些草药是能止痛,但他不能去伤害一棵棵草,他不能让一棵棵草消逝在他的生命深处。他的生命遭逢这样的劫数,这场劫数跟一棵棵草无关,他要自己独自抗争过去。
那一棵棵草活下来了,活在刘竹园时光的深处。
银节叔病逝后,他又像一个铁人活在刘竹园人的记忆里。
我无法想象银节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磨难,他为了大自然中一个个卑微的生命,竟让自己承受如此之多的苦难。
我听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银节叔无论受着病痛多大的折磨,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内心无比安详。
银节叔走的时候,大风一阵阵刮过刘竹园的竹林,竹林沙沙地响着,像一个人在竹林深处呜呜咽咽哭着。在竹林的呜咽声里,银节叔安详地闭上了眼,此时屋外的大风一阵紧过一阵。
银节叔走了,时光深处留下了他培育的无数种子,种子们在这个世上蹒跚迈步。
在这苍凉的尘世,在这物欲横流的人世间,我时常忆起银节叔,我对他的记忆跟刘竹园人完全不同,他像一个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人,他就站在竹林的深处,把这个世界深情地唤醒,也把我苍白的身心唤醒,他的生命里有过万物生长的声音,一粒粒生命的种子,宛若明亮的星空,映照着他朴实的一生。他把自己也留在这个世界的一份美好、一份朴实里,一份明亮、一缕阳光里,他用一粒粒微小的种子向整个世界打开了自己的一生。
我时常惦记银节叔传下来的那一粒粒种子,不知它们已流落至何方?有的种子走着走着就消失在时光深处。我不知道还有谁,还停在刘竹园的竹林深处,在时光的深处深情地把自己唤醒?把这个沉睡的季节唤醒?
种子的旅行
从春天出发,种子在时时经历一场生命的旅行。
种子是有故乡的,一季瓜果蔬菜下市了,种子就上了屋子里的泥巴墙,和着炉灶里的草木灰紧紧巴在泥墙上。
一到下种的时节,种子又纷纷下了泥巴墙,墙上留下了一块块斑斑驳驳的地图。
一年又一年,我家的泥巴墙就没有空过,不同的种子总是和着草木灰,紧紧地贴在泥巴墙上。
在泥巴墙上,每类种子好像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它去年待过的地方是它父母待过的,它待的地方,它的孩子下一年又会巴上来。一年年的种子周而复始,在同一个窝里趴着,黄瓜种有黄瓜种的位置,番茄种有番茄种的位置……在泥巴墙上,谁的身份都乱不了。
春三月,到了育种的季节,母亲要我把墙上的一窝窝泥铲下来,捅下了一个个发芽的春天。早年,我家的屋子还是二十三年前的老房子,土砖墙糊上泥巴,再刷一两遍白石灰浆,就成了雪白的石灰墙,看上去有了家的样子。
日子一久,石灰墙在岁月的侵蚀中褪了色,变得斑驳了。母亲每年便把种子和上草木灰,一回回糊到墙上。种子的生命便先在墙上安了家。那年月,家家都差不多用这种方式留下种子,一窝窝的种泥安分地趴在墙上,看着让人怪安心的。
能上墙的大多是茄、瓜之类的种子,这类种子不太好留,一轉身不小心就把它弄丢了,它再也回不到种子的队列来。能留下来的种子也怕遭老鼠或虫子祸害。
种子上墙后天地就忽然安稳了,母亲也安心了。要是粗心把一季种子弄丢了,就像人弄丢了魂,再也找不回来的。种子巴在墙上,泥巴墙替种子挡着风雨。泥巴墙就是一季季种子的故乡。
把铲下来的一团泥巴轻轻拍碎,再过米筛筛,种子就显出了本来面目。母亲欢喜地拿去播到地里,种子一落在地里,一家人一季的菜肴就有了着落。
乡下人的日子就是一季季青菜瓜豆接起来的。
到了一季瓜果茄豆下市的时节,母亲早物色好了最大最壮硕的能做种的瓜果茄豆,它们就一直待在扦架上,一直到老,老透了劲的瓜果茄豆做的种子才能在大地上更好地繁衍生息。
夏七月,黄瓜差不多快下架了,扦架上的瓜叶一片片枯黄了,瓜藤也日渐干枯了。扦架上还吊着几根瘦小的黄瓜条子,瓜条只有二三寸长,早错过了生长的季节,长不大了。
萎了的瓜,枯了的叶,干了的藤,扦架上一派生命衰败的景象。生命到了尾季,关上了一扇门,也打开了另一扇门。
母亲是准备过几天得闲时,拆了扦架,收拾干净瓜藤瓜叶,把地狠劲地松一松,把瓜藤的根从地里刨出来,再把土耘细,施足肥浇透水,撒上青菜种,青菜长出来了,也长得快,度一度菜荒的时节。
在扦架上稀稀疏疏的藤蔓和黄叶间,搁着一根发黄的老黄瓜,黄瓜又粗又长,成了真正的瓜王。母亲一开始就看上了这根瓜王,留它作瓜种用的。瓜王老透了顶,孕育出的种子生命力旺盛,来年作种后一准儿孙满堂。一根种瓜,用一粒粒微小的种子,把生命永恒地传播下去,一季一季世代延续下去,把生命演绎得荡气回肠。
母亲不急着收瓜王,想再养几天,等收拾瓜地时再一块收了。
看着扦架上黄澄澄的瓜王,我竟偷偷打起了它的主意,这黄澄澄的瓜,一看颜色就开了胃口,我一时竟萌生了尝一尝瓜王的恶毒念头。我知道母亲养它来做种的。
要尝一尝瓜王的念头猛地刺进我心里,见血入脉了。八九岁的我正长着身子,清汤寡水的日子早把人掏空了,不吃东西饿,吃东西也饿,空洞的肚子好像能吞得下整个世界。饥饿好像是我们20世纪60年代生人的一种胎记,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关于饥饿的记忆就像是两条平行的铁轨,早把这代人送进了中年的深处。
趁母亲很晚才收工回家,大半下午我偷摸着进了菜园子,逮着瓜王就溜回了家,还把两个弟弟拉下了水,鼓动弟弟们拿刀一块把瓜王给杀了。我把削皮后的瓜王分成三份,亲眼看着弟弟们吃进了肚子里。其实瓜王一点也不好吃,有股子酸不拉叽的味道,我们还是把它吃干净了。瓜王肚子里的一粒粒种子都怪结实饱满的,我怕留下了罪证,就把那些瓜皮和瓜种都扔到了后山的沟里,还和弟弟们咬好了嘴,谁都要扎牢嘴巴,不能透一丝口风出去。
母亲在两天后的傍晚发现种瓜不见了,她站在园子里发着呆,天快要黑下来了,西边还透着一丝丝微弱的亮光,似乎要将这个世界重新照亮。不见种瓜,母亲的心头一片黑漆漆的,她忽然一声号啕大哭,从菜园子里一路哭回了家。
种瓜丢了,母亲像丢了自己的孩子。多少年后,我还走不出母亲那晚伤心的哭泣。甚至我的一生都被包裹在母亲的哭声里。记忆中,我只见过母亲在外婆的坟头哭得天地悲怆。
我把种瓜丢了。黄瓜的种子还是我从娘家讨来的。我娘手上传下来的。母亲悲伤的哭声狠劲地砸在我心上。
丢了种瓜,触动了母亲心头对外婆的思念。外婆走后,母亲也成了没娘的孩子,再也没人替她挡一挡眼前的风雨,听她诉一诉堆在心头的苦闷。
我娘传的黄瓜种在我手上断了根。回到家的母亲站在厨房悲悲戚戚地哭诉着,此时的母亲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把十来年憋在心头的苦闷、苦痛、屈辱、思念都一一倒了出来。
我傻呆呆地望着悲伤的母亲,此时母亲是天下最伤心的人,在母亲的哭声里,我看到了母亲嫁过来后十来年里的种种委屈、不顺心……
我忽然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跟前,把母亲吓了一大跳,她止住了哭声,愣愣地望着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瓜种呢?在哪?母亲轻声问。
丢了,两天前丢到后山沟里了。我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母亲忘记喊我,一个人立马朝后山沟奔去。我忙跟上去,在后山沟我扔瓜种的地方,母亲借着微微的星光找了好多遍,地上一粒瓜种也没剩下,早已被老鼠或鸟雀吃尽了。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母亲多想找到一粒瓜种,只要有一粒种子,母亲就有办法把外婆传下来的瓜种一季季繁衍生息下去。在母亲内心深处,黄瓜种是对外婆思念的另一种方式的呈现。
夜风起了,七月如火的村庄起了一丝丝凉爽,村庄开启了夜晚的模式,白天是人的世界,而夜晚成了虫子的世界。时光的流逝在村庄里是看得见的,在那些虫子高低起伏长短不一的叫声里,时光从跟前轻轻淌过。
我和母亲踩着流逝的时光在一路的虫鸣声中回到了家,母亲没有责怪我一句。
那个晚上,母亲大概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天不亮又照旧起床了,在微弱的晨光中开始了一天的辛劳。
吃早饭时,母亲忽然高兴地跟我说,三矮子家前年的瓜苗是从我家讨的,这两年他家留下了瓜种,也算接上了我家的瓜种。
母亲从三矮子家讨了瓜种,外婆传下来的瓜种又回来了,母亲亲手和泥把它巴到墙上。它在泥墙上过了一季秋冬,春天时就会开启一季生命的旅程。外婆传下来的瓜种如同离散的孩子又回家了。有的种子就像人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再也回不了头,又像一个走散的人,走过了许多人生的弯路,走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就在那个地方安了家。
过了几年,父母攒下了一点钱,入冬后把几十年的老屋拆掉,重起房子。
老屋的屋面被揭掉了,看着几十年斑驳的泥巴墙在众人的推搡中轰然倒塌,母亲站在屋前两眼泛着泪光,一片泪光就是一段生活的辛酸。
老屋被拆掉了,几十年的记忆也就忽然没了着落,有老屋在,过去的几十年还有迹可寻。老屋没了,几十年的记忆也垮掉了。母亲忽然一声惊叫,奔向倒塌的泥巴墙,去扒地上的土砖,母亲的举动让在场所有帮工的村人都愣住了,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忽然想起泥巴墙上的那些瓜种忘记铲下来。我忙上前帮着母亲扒着土砖,扒开上面的土砖,那些种子都还在。只要种子还在,一季季的生命就还在,就会在春天里开枝散叶,生生不息。
红砖青瓦的新房子起好后,粉刷一新的墙像白雪一般,母亲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不舍得再把种子和泥巴到白晃晃的墙上,弄脏了洁白的墙壁。
来年,母亲还是在脚屋的泥巴墙给一季季的种子找到了家。种子又上墙了。一季季的种子在脚屋的泥巴墙上安了家,一待就是一个秋冬,春天时才走下墙来,在菜园子里繁衍生息。
过了几年,我离开了家乡,少年任性,这一走就是许多年,等我再回到家时,故乡的泥巴墙上却再也沒有了种子的位置,我的故乡也没了我的位置。
脚屋还在,泥巴墙还在,泥巴墙上却空荡荡的,还残存着早年种子上墙的痕迹。
我久久盯着空空的泥巴墙不语,母亲见了顿时明白了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现在家家都不留种了,嫌留种太麻烦,都去农技站买种子回来。
村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种子就这么被村里的人抛弃了,就这么悲壮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些传承了许多年许多代的种子就像一个个逝去的人,与这摇摇晃晃的人世间彻底断了联系,再也寻不到它们的一丝踪迹了。原来这世间许多美好的东西就是这么与我们走散的,没入了历史的烟尘里。
外婆传下来的瓜种呢?它也断种了?外婆传下的瓜种断了,难道母亲对外婆的思念也断了?我望着母亲已是一头的白发,这句话不忍心问出口,它就一直搁在了我的心头上。
离开家乡时,家乡在我的内心深处顿时成了遥远的故乡,我心头悬着一粒故乡的种子,它早已消逝在这苍茫的人世间。
【刘月潮,多用笔名刘林发表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四川文学》《长江文艺》《延河》《青春》《百花洲》《散文》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小说选刊》《杂文选刊》等刊物及各种选本选载,出版小说集《五月桑葚熟了》《罗桑到底说了什么》等三部。现居广西柳州。】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