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镇

2021-11-01 01:23廖云
滇池 2021年11期
关键词:夹克金鱼眼镜

廖云

快步走上咖啡厅的台阶,棕红边框的透明门两边是拼贴的彩色玻璃窗,十二月的风夹杂着冷雨,让人不由自主缩着脖子,头顶是浓雾一般的云,灰色而黏稠,几乎将整片天空遮蔽起来,好不容易看到可以吃饭的地方,我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不过暖气开得挺足,温暖瞬间包围着身体,全身的细胞仿佛都被熨帖了一遍,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搓着被冻僵的手,叫来服务员点单。

为了应聘一家传媒公司的记者岗位,我大清早又是公车又是出租车吭哧吭哧穿越了整个城市,来到最北边的郊区,直到傍晚才结束面试,我在路边等着打车回家,面前是一条狭窄、未铺柏油的小径,消失在无边的旷野中,风呜呜地嘶吼着,暴徒一般在周围来回奔跑,手握着尖利的刀,刺穿厚实的羽绒服。天色渐暗,不要说出租车,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偏偏这时雨越下越大,又冷又饿的我只好躲进了不远处的咖啡厅。

喂饱饥肠辘辘的胃后,我把右手抻在座位扶手上玩手机,整个人陷进软软的沙发里,没一会儿,困意袭来,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听到隔壁桌的人在说话,像是在争论什么,声音挺大。

“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但是科学家做过一系列迷宫实验,事实证明经过训练后,金鱼可以准确无误地避开障碍物,而这段记忆至少可以维持三个月。”

“这只是最原始的条件反射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

“条件反射本身就是非陈述性记忆,属于记忆的一种。”

“那金鱼镇的现象你怎么解释?控制居民的是陈述性记忆还是条件反射?”

“我比较倾向于是一种群体性失忆,你知道,曼德拉效应嘛。”

“可他们并不是记忆重置,而是集体遗忘,和曼德拉效应也有不同之处。”

“所以你觉得我们还有没有必要再做一次实验?”

……

实验?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从来没听过金鱼镇这个地方。说实话,他们讲的话我大半都听不懂,只捕捉到几个不觉明厉的专业词汇。

我伸了个懒腰,试着睁开眼睛,看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得张牙舞爪,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不如……

我起身朝说话的人走去,他们两人都是学者模样,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一个穿着棕色长风衣,带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另一个穿着米色的夹克,头发已经稀疏得露出大半个脑袋。

“两位……不好意思,我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谈话,对你们聊天的内容实在是很好奇,我看目前这个天气状况,我们都需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可不可以让我在一边旁听,我保证不把聊天内容往外说。”

两人对我的出现有些惊讶,对视一眼后,年纪稍大的夹克男对眼镜男说:“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了十几次都没结果,不如让他听听看,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眼镜男说:“也好,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先说吧,我补充。”夹克男转身叫住服务员,“再来……”

“哎哎——”我立马打断他,“我一听故事的,让我请客好了,不过我们别喝咖啡了,改喝茶吧?”

两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松了口气,肯让我请客,这天就能好好聊下去,最起码我拥有了提问的资格:“二位是做什么工作的?研究员吗?刚才听到你们在说实验的事。”

“哦,我们是搞社会学的,这是我同校的师兄。”眼镜男先开口了,“我们打算合作搞个议题,听朋友说起有个地方的人特别奇怪,很值得研究,说不定还能得奖。”

我忍不住插嘴:“是你们刚才说的金鱼镇吗?我在这个城市住了二十五年,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你当然没听说过,金鱼镇这个名字是我们为了保护当地人的隐私给起的代号。”眼镜男笑了。

夹克男解释道:“这个地方跟别的小镇看起来没什么不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都有,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古老小镇,至于真实地名嘛,你也别打听了,反正确实是有这么个地方。”

夹克男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当然金鱼镇这个代号也不是随便叫的。你应该听说过,金鱼的记忆只有7秒,是动物界记忆力最短的代表,住在这个镇上的人也表现出跟金鱼一样的特质——他们的记忆力最多只能维持14天,14天后,他们便会忘记自己之前经历过的事,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完全不记得了。

举个例子,猪肉铺的阿强对隔壁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阿珍一见钟情,每天都绞尽脑汁想怎么追到她,不是给杂货铺送猪肉猪肝猪耳朵,就是帮忙卸货搬货,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但是,到了第15天的早上,阿强起床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孩心动,他的热情像一滴水落到了被太阳炙烤的地面,瞬间蒸发,这段莫名其妙的爱情就从他脑中删除了,他从此绝口不提心上人的名字,要不是家里的厕纸用完,他都不会踏进杂货店的门,连暗恋對象来买猪肉,他也一毛钱都不会少。

还有,镇上中学的保安老张因为工作失误被学校辞退,他已经六十多岁,一下子失去了收入来源,压力别提多大了,整天在家唉声叹气,一连喝了14天闷酒,但失去工作这么大的痛苦,也仅仅维持了14天,第15天,他又乐呵呵出门跟人吹牛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还跑到校长办公室抱怨过。”

虽然夹克男说得头头是道,我还是无法想象,“14天失忆一次,那日子还能好好过下去吗?”

眼镜男说:“失忆也不能说一点好处没有,很多人都有丢脸的,不想被他人记得的事。但是在金鱼镇,哪怕是一个女人喝醉酒在街上裸奔,被整个镇的人围观,只要她在家里躲上14天,到第15天早上,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出门买菜,所有的议论、屈辱都会随着第15天的到来消失不见,甚至她本人都不记得这件事。从某些角度来说,金鱼镇的幸福指数还是很高的,反正再难堪的事也只需要忍受14天就行了。”

夹克男摇摇头:“现在有个问题,一些心术不正的外地人知道金鱼镇这个地方后,就跑去占他们的便宜。反正打骂他们也不记仇,借了钱不还也行,骗了一次还能骗第二次,跟金鱼镇的人做生意,东西再烂也能赚钱,卖药啊,投资啊,不管当时多气愤,过了14天,照样热情高涨地去捧场。”

“但是,他们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这完全不符合人体构造啊。”听了老半天,我仍然心存疑虑。

“之前我们也不相信,甚至怀疑是为了宣传地方旅游搞出来的噱头。”眼镜男突然压低声音“所以我们偷偷找当地人做了个实验。”

实验?终于说到我感兴趣的实验了,我坐直身体,微微靠近眼镜男,睁大眼睛,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眼镜男继续说:“我们付钱给一个当地人,让他每天晚上牵着自己家的狗到公园门口拉一泡屎——你知道,请当地人的好处就是,如果失忆是真的,14天后他们就不记得交易的事了,也不会落下什么把柄。

公园位于主干道的中央,几乎是所有居民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更不要说闲暇时候,大家都喜歡到公园休闲、散步。

果然,第二天早上,人们看到公园门口那臭烘烘的一大坨,立马炸锅了。先是晨练的老人投诉到街道办,指责环卫工人没有尽到清扫责任。之后带着孩子来玩的妈妈们也愤怒了,万一让孩子沾染到什么不干净的病菌怎么办。街道办当即下文,禁止所有人带狗进入公园。

告示一张贴出来,爱狗人士立马表示抗议,仅仅因为一坨来历不明的狗屎就一竿子打死所有的狗,这是对狗的歧视,不公平。

当地新闻开始连续在头版头条报道这件事,人们纷纷猜测是什么势力试图影响金鱼镇的安定繁荣,媒体们开始问责,到底谁来为那坨狗屎负责?

说起来那段时间真是热闹啊,人们见面打招呼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吃了吗?而是‘公园那坨狗屎还在吗?

就在居民们不安、疑惑、焦虑、幸灾乐祸,舆论高涨,人心振奋的时候——14天时间到了。”

我忍不住追问:“所以这次他们又不记得了吗?”

眼镜男清了清嗓子,说:“是的,所有人,晨练的老人、带孩子的妈妈、街道办、媒体,都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忿忿不平,有这点时间,不如做点更有用的事情,比如说镇上下个月的庆典晚会。”

“于是我们又找了另外一个当地人,让他也牵着狗在公园门口拉屎。”

“结果呢?”

“结果他们不仅没想起之前发生的事,这一次,连更多的关心都没有了,每个人经过的时候,都视而不见,只是默默地绕开那坨狗屎。最后还是环卫工人把它清理掉了。”

“为什么这一次不再引发大规模的舆论了呢。”

“根据我们观察,在金鱼镇,似乎同一种事物,只能引发一次重大关注。等到第二次,相似的模式再次出现的时候,就不会有同样的效果。我们分析,这大概是一种身体的免疫能力。金鱼镇的人似乎有一种抗体,可以对外来的冲击自动生成二次免疫。”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听得晕晕乎乎,“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集体失忆,不是时空错乱,也不是魔术,这可能吗?”

“事实上,我们的观察数据显示,金鱼镇上的人,他们的记忆不是在某个时刻瞬间失去的,而是像积雪融化一样,是个渐进的过程,在14天之后会达到遗忘的最高峰。”夹克男指了指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地面上的水镜瞬间被风揉碎,像撒了一层流动的铃铛。

眼镜男补充道:“人类的遗忘机制非常复杂,每个个体也不尽相同。有的人因为遭受了自己无法承受的冲击被迫丧失记忆,有的是因为内疚、悲伤等情绪主动抑制。

会丧失的记忆类型也有所不同。有的记忆不会丧失,比如开车的能力、学习的能力……同样是认人的记忆,对家人、亲友、同事和同学的记忆不会失去,但对于一些特定的人,信息只能保存14天。”

说完眼镜男看了看表,提醒夹克男,对我表示他们必须要走了。

虽然我还想了解更多关于金鱼镇的秘密,但是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再厚脸皮,也不可能让人家继续留下,我只好起身,目送两位学者离开。

等他们走远,我才后悔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之后也好打听一下后续进展。

从那以后,我经常留意一些学术报道,想着他们也许会发表论文。但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听到过关于金鱼镇的任何消息。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传媒公司的电话,通知我已经被录用,需要去公司办理一下入职手续。于是,我又来到了之前那家咖啡店。

幸运的是,一进店里,我就看见了眼镜男,他还坐在原来靠窗的位置上,似乎在翻看着什么杂志,不过他这次没有穿风衣,而是穿了一件灰色套头毛衣。

“嘿!你们金鱼镇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

“你是?”他有些疑惑地抬头,开始上下打量我,似乎在搜索着关于我的记忆“哦——想起来了,我们上次好像也是在这里见过?”

“金鱼镇?你说的是我上一个研究课题吧,很可惜,我和师兄在网站上发布了项目课题,但是基本没什么人关心,所以两个月前我们就放弃了。”他举起手中的杂志向我示意:“现在我研究的是日本文化对青少年心理的影响,这可是当下最热门的话题呢。”

杂志封面,是一个穿着JK制服扎着双马尾的少女,一只手指抵着下巴,睁着毛茸茸的眼睛,无辜又天真地与我四目相对。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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