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琦
石泉村的秋天是从霜降开始的。霜降前后,早晚温差逐渐拉大。夜里外出得披着长袖薄衫,早上从草木间走过,露水会打湿人的裤管。太阳每天都兢兢业业的准时上岗,抽走天地间多余的水分。到了午后,空气越发炽热轻盈,蓝天顶着几朵纯白的云,懒洋洋地向上升高。任何人都同意,这确实是一个好秋天。尤其是那些家里种了沙田柚的人,每天早上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手搭凉棚,看看天空,赞叹道:
“天色真好!”
这时候的沙田柚已经用不着怎么护理了。前期的那些忙碌:剪枝、施肥、喷药、授粉,都告一段落了。三个多月前,已经膨大起来的柚果被套进专用的保护袋里。如今,它们就是福袋里的娃娃,是丑是俊完全无法预料。在人们的想象里,它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幽暗的袋子里不断地跟随温度的变化提纯甜度。人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比如猪栏里的猪一日三餐都还得侍候着,不然它们饥饿时会跳上栏板叫唤,那声音能把棚顶掀翻。田里的稻谷差不多也可以收割了,平坦的田垌可以等收割机来,山冲里阶梯一样的小田块还得人工去割。太阳这么热辣,干什么活都不轻松。你要戴个帽子嘛,热得要死;不戴嘛,又晒得脑壳疼。
村子里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外人。有些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转悠。他们连招呼都不打,熟门熟路就进了村,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某一个果园门外。两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果园,就像走进亲戚家的院子,大声喊着果园主人的名字,一边喊一边解开牛皮纸袋,看看柚果的成色。有些人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村道上乱转,见人就问:“你们村里哪家柚子好吃?带去看看呗。”
石泉村这个小村落果园不多,来的人还算少的。听说有些大村子里,双休日常常挤满了外人。狭窄的村道上堵着形形色色的外地小车,像一条被打了结的长蛇,得慢慢地往两头捋。
到了霜降那日,大部分果园都有人来看过了,还有些客人下了订金,指明了要哪几棵树,或者索性就将整个果园都包下来了,约定什么时间摘果,怎么运输之类。有些果园,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什么人来看,或者虽然看了,价钱却谈不拢,暂时没有确定买家。主人每日到村里打听,眼看着别人家的果都有着落了,自家的果却像剩女一样找不着婆家,就急了,每天一起床就是琢磨着翻电话本,打给曾经来过的那些顾客、各路亲戚,拜托他们有空来看看;或者自己不来,介绍朋友来也好。通往石泉村的通讯线路突然就忙碌起来了,像节假日免费通行的高速公路,一个个电话从石泉村出发,去往四面八方,又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石泉村来。
刘松也打了几个电话。他对自己的柚子很满意。都是种在山上,偏红色的羊血泥地,泥里还含有少量沙粒。一只只柚子饱满,像抱窝的母鸡,正蹲坐在牛皮纸袋子里安安分分地孵化糖分。但是他太忙了,女儿去广东打工,儿子在县城工作,妻子也在城里帮儿子带孩子,家里就他一个人。除了种田、种柚子,养猪、养鸡,他还养着一台后驱拖拉机。有人叫他拉货的时候,他就出车去了。那都是现钱结算、吹糠见米的活,比种养更干手净脚。
第二天,陈丽婵到刘松家里来了。她自己开着小车从县城下来,穿过弯弯曲曲的水泥村道,一直开到刘松家的院子里。
听到车响,刘松从屋里走了出来。
“老板娘,来啦?”
“嗯。幸亏我还记得来你家的路,一年啦。”陈丽婵似乎对自己的车技有点自得。
“路是小了点,主要是会车有点麻烦。”刘松恭维她,“你还是跟去年一样年轻,没什么变化。”
陈丽婵笑笑说:“又老一年啦。”
“我不给你打电话恐怕你都不来呀!”刘松带着点埋怨说。
“哎呀,迟一日早一日,我肯定来的!”陈丽婵不好意思地笑笑。
从院子里出来,下一道长长的坡,穿过密集的房屋,从一大片开阔的水田走向村外的小山包。刘松的果园就在其中一个小山包上。他们家的大黄狗也跟了上来,跑前跑后的,追着蝴蝶或者蚱蜢玩。陈丽婵看起来兴致很高,不时停下来用手机拍一些花花草草。路过别人的果园,又停下来拍柚果,还叫刘松也帮她拍。有些果园没有套袋,树上的柚果裸露在透明的阳光里,只只金黄闪亮,像一盏盏灯笼悬挂在青枝绿叶间。陈丽婵跳过路边的水沟,弯下腰躬行到一棵大柚树下。她戴着白色的鸭舌帽,把脸搁在一根低矮的枝条上,仿佛她也是一只熟透了的柚子。
刘松摁下快门,心里感到特别愉快。这个陈丽婵去年来的时候,他的儿子还没有结婚,正领着女朋友回来看门口。他看出那个姑娘有点犹豫,可能是嫌他们家的房子还不够好,又建在山坡上。那时他们一行四人去看柚子,陈丽婵也是这样,上蹿下跳的,像一只松鼠。听说陈丽婵的年龄与他差不多,但人家是城里的老板娘,保养得好,看起来很是年轻态。她的活跃曾让他有点不以为然,但人家是客,只能耐心作陪。
大黄狗突然从他身后呼的一声扑了下去,扎进一丛荒草里。陈丽婵吓了一跳,赶紧跑了回来,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
刘松连忙呵斥大黄狗,喊它:“阿黄,你搞什么,回来!”
大黄狗回头看他们一眼,忽然来了个三起三落的跳跃扑腾,继续在荒草里抓挠着。
陈丽婵说:“别喊它,它可能发现了什么宝贝。”
刘松说:“可能它在抓老鼠。”
“抓老鼠?”陈丽婵笑了,“原来狗真的會抓老鼠呀。”
走到自家果园,刘松的背心已经被汗浸湿了。陈丽婵也说:“真热。”躲进树荫下乘凉。
刘松随手摘下一只柚果,剥掉纸袋。陈丽婵说:“呀,这柚果怎么没有别人家的黄?”
刘松说:“别人家的没套袋,要多喷几次农药,没我家的环保。等过两日我有空把袋子拆了,晒几日太阳,果皮就会变黄了,而且比他们家的更光滑。”
他一边说话,一边利索地拿出小刀,剖开了手里的柚果,分了一瓣给陈丽婵。
“尝尝味道如何。”
陈丽婵接过来,用手掰了一小簇果肉放进嘴里,仔细咀嚼着。他自己也尝。入口有点淡。嚼了两下,才有一点清甜泛上舌尖。他觉得背心上的汗有点冷了。
“不是很甜呢。”陈丽婵说。
“这是山脚的,可能稍微淡一点。何况昨天才到霜降嘛,拆了袋子让它们好好长几天,还会甜的。”
“会吗?”陈丽婵蹙起眉头将信将疑。
“肯定会的。”他赶紧保证。“不然我们还是按惯例,山坡和山顶上也各尝一个吧。”
“尝太多你的果,要是买不成的话,很不好意思的。”陈丽婵说着,脸上萌生出一种退意了。
“有什么要紧!”他有点急了,连忙带头往上走。“去年就是这样尝的,你忘记了?”
陈丽婵往山下望望,狭长的山谷里有一片稻田,斜阳照着明晃晃的稻谷。谷穗都低垂着,藏在稻叶底下。一阵风过,焦黄的稻叶尖摆动着,干燥得似乎一点就燃。听到陈丽婵跟着往上走的脚步声,刘松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好在山坡和山顶上的柚果味道不错,果肉爽脆,水分合适,甜度也高了很多。陈丽婵一口气吃了两瓣。
“这上面的味道还可以。就是不知道均匀吗?”陈丽婵说。
“你放心。去年你也买过了,大部分都跟这个品质一样的,山脚底下的树木不多,果也少。”刘松急着打包票。
“也是。我主要是考虑到你有后驱车,可以帮我运上去。不然我找车也麻烦。”
“是呀,你看去年我都帮你送到仓库了,这么好的事情,你去哪里找。”
“就是去年装得太满,有些柚子都压坏了。”
“那我今年装车注意点。”
他们站在树下聊了几句,谁都没有提价格。还没到那个时候,他想。他望着自己的果园。这个小山包的一整面都是他的,从山脚往上数,一共一百三十六棵树,他心里清清楚楚。用了五千多只牛皮纸袋,都是他亲手一只只套上去的。
他想起去年,也是在这个位置,儿子带来的姑娘站在树木的阴影里,皱着眉头看着山下的稻田。他跟姑娘指点着,山谷里面积最大长势最好的稻田也是他们家的。姑娘不出声。陈丽婵却突然夸张地笑了起来,双手摊开,模拟着唱戏的腔调说:
“爱妃你看,这些果树,这些稻田,都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姑娘笑了,儿子笑了,他也笑了。
过了两天,刘松抽出空来,去果园里给柚果拆袋。效果比他想象的好。扯掉保护袋之后,显露出来的柚果一只只果皮光滑,大小均匀。他在山脚的树上摘了一只果来试吃,甜度已经明显提升了。这样的品质,陈丽婵应该会满意吧。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别的老板来问价钱,但他还是想卖给陈丽婵。她是专门做水果生意的,要是能拍板,会一下子都买光这满园的柚子,而且明年还会来。别的老板,一次买个几百斤、一两千斤的,太麻烦。
刘松站在树下眺望四野,想起陈丽婵拿腔拿调地说:“这都是朕打下的江山!”便忍不住笑了。那姑娘不久后就嫁给了儿子,虽然这应该是他们自由恋爱水到渠成的事,但他还是感激陈丽婵敲的这个边鼓。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他想。嗓子眼里痒痒的,也想吼点什么。但他不会唱戏,只好哼起了歌。
“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
他喜欢这些歌,唱起来就觉得心里舒坦、骄傲,忘记了热辣辣的毒太阳。它正在一心一意地汲取万事万物的水分,包括他身上的。他很想找个人聊聊。要把这满园的果形都控制得这么均匀,他可是摸索了四五年呀。授粉的时候,总担心成果太少。等小柚果在枝头上坐稳了,又担心太多了影响品质,得人工除掉一些。不过疏果的时候,也得留点余地。不然来一场台风,果又太少了……
可惜山上只有他一個人。他想来想去,给妻子打了个电话。
“喂,在儿子屋里吗?”
“在呀,还能去哪里。你在屋里还是出车?”
“我在果山上拆袋。哎呀,我跟你说,今年的柚子很可以呀。挺甜的,皮张也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尝尝?”
“哪里回得来,儿子屋离不开人。孩子太小了,大一点就可以抱回家看看了。”
“双休日叫儿媳自己带孩子,你就可以回了嘛。不然卖完了你没得吃,只能拍大腿了。”
“他们说这段时间单位忙,双休日经常要加班。柚子有人定了没有啊。今年什么价位?”
“价钱同去年差不多。有人给得贵点,不过只要一两千斤的,不想卖。去年那个老板娘又来了,还没谈价钱……”
“那你抓紧时间跟她谈价钱呀。再不谈,怕她要了别人家的了。”
妻子说得有道理。刘松挂了电话,想马上打给陈丽婵,又觉得不妥。这种事情不能太主动,一主动,人家就以为他急着要卖了,就要压价了。其实他不打算喊价太高,中等价钱就可以了。他感觉他和陈丽婵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点交情。这交情若能让陈丽婵年年都来买他的柚子,那就省事了。当然,价钱也不能太低了。毕竟农药化肥袋子都是要钱的,还有他付出的劳动力。价钱太低,说出去也没面子,还会影响到来年的销售。
刘松一边快手快脚地拆着纸袋,一边在心里东想西想。想到陈丽婵喜欢拍照发朋友圈,他掏出手机,远远近近地拍了几张柚果照片,在微信上发给了陈丽婵。他说:
“今天拆袋了,给你看看果形。”
“看起来不错,”陈丽婵很快回复了,“今天你尝了没有?有没有比上次甜一点?”
“试了呀,比上次甜多了。怎么样,你能定下来了吗?”
“价钱怎么样?”
刘松故意等了一会,才回了个价钱。
“少一点吧。我这两天又去看了几个果园,都比你家的便宜呢,品质也差不多。”
陈丽婵这样说,刘松并不意外。做生意嘛,哪有不讨价还价的。
“老板娘,我还是像去年一样,给你送货到仓库呀。你要别人家的,还要自己请车,又麻烦,又要另外支出运费的。人家给你便宜那一两角钱,都不够运费钱啦。”
刘松不想打字,直接发了语音过去。
“要不然少一角钱也好呀。大家品质差不多,贵两角钱一斤,一万斤就是两千了,小本生意,没什么钱赚呀。”
刘松听着有点好笑。他知道陈丽婵会做买卖。平时她在朋友圈卖北方的苹果、核桃、红枣,又把南方的百香果、沙田柚、三华李卖到北方去。她的生意不算大,但都是稳打稳扎的,谈价钱这么一角一角地扯,也真是女人气。
他没回复。
这些天有心急的老板已经开园摘果了,他帮人运了几车柚子上县城,味道也尝过了,还不如他们家的呢。不差在这一角钱的,先缓缓。看陈丽婵的朋友圈,她吆喝着卖果已经几天了,但没有发货的图片,估计还没有真正入货。
“我老公说了,不然你少两角钱,我们自己请车去运。你家那一整园果,估计运费要不了两千块的。怎么样?”
陈丽婵又发来了语音。刘松听了,嘿嘿一笑,没有理睬。陈丽婵的小店都是她一个人忙活,去年他送了几趟货到她的仓库,只见过一次她老公。那男子头发花白,看起来比她老得多了。当时他就有点惊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忿忿不平。那小店肯定是陈丽婵一个人操持,为了压价就把她老公抬出来,着实有点好笑。
过了几天,最终还是按照刘松定的价格成交了。
收到陈丽婵的定金,刘松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他请人收割稻谷,又踏踏实实的跑了两天运输,都是给别人家运柚子。人家问他:
“你家的柚子还没卖吗?要收住等大价钱呀?”
刘松笑眯眯地回答:“有人定啦,什么时候摘得听老板安排!”
“还是去年那个老板吗?”
“是啊,老板娘年年要的,我家的柚果不愁卖!”
刘松洋洋得意地说。
那天早上天刚亮,刘松正要出车,陈丽婵火急火燎的给他打电话,说有个客人订了上百箱柚果,要求这两天一定要把货发出去。挂了电话,刘松赶紧到村里找人帮忙。这季节,家家户户都在忙,要请人干活,得提前一天预约。他找了几户人家都没人,好不容易才凑了四五个人。摘果、挑选、装袋、过秤,忙活到傍晚,才摘了两千多斤。
这一车果送到县城时,天已经黑了。陈丽婵扎着围裙、戴着袖套在仓库门口守着,旁边是十来箱打好包装的百香果。陈丽婵这个样子,跟她在果山上的样子,可算是判若两人。她那种轻松俏皮劲不见了,现出一脸的疲倦来。刘松熟悉这种疲倦,它常常在他妻子的脸上浮现。
看到刘松跳下车,陈丽婵迎上来问:“大哥,你吃饭了吗?”
刘松说:“赶着装车上来,还没有吃呢。”
陈丽婵便将刘松带进仓库里,说:“那我们先吃个快餐。”
仓库的门后有一张小方桌,兩份快餐正搁在那里。陈丽婵让刘松坐在塑料小凳上,把一份快餐推给了他。两人坐下来吃饭。刘松一边吃一边四处张望。角落里有一小堆百香果,靠墙垒着半墙沙田柚专用纸箱。剩下的空间都腾了出来,要放沙田柚。
正吃着,装卸工来了。陈丽婵放下饭盒迎上去,交代清楚了,才又坐下来吃。吃不了几口,收快递的人来了,陈丽婵又走出去检查单子、贴单子,眼看着十几箱百香果都搬上快递车了,才又走回来。
“快递怎么这么晚才来?”刘松问。
“说是今天货多,还要去两三处才收得完呢。”陈丽婵回答。
“每天都要这样守吗?”
“倒也不是。今天特殊情况。不过反正顺便要等你送柚子来,迟点也没关系。”
“今天家里没人做饭吗?天天吃快餐也不好吃。”
“是啊,今天家长出去玩了。平时没什么事,这个点倒是回家吃饭的。”
“你看,这鸡肉比我家养的鸡差得多了。上次叫你在我家吃饭你又不吃。”
“你家养的土鸡,肯定比这个好。”
“下次我给你抓一只鸡上来!”
“那不用,不好意思的。”
两人正说着话,装卸工已经卸完了柚果,陈丽婵又站起来点数。刘松看卸完了,连忙大口大口扒完了饭,站起来跟陈丽婵核对了数目,就要走了。他车上还有半袋小柚子,要给妻子送去。送完了,得立即赶回家,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侍候家里的猪呀鸡呀呢。
他发动后驱车的时候,陈丽婵端着饭盒站在门口,冲他笑笑,算是告别。后驱拖拉机突突突地震动着,刘松掏出一支烟点燃了,叼在嘴里吸着,走了。他开着车绕开县城主街道,在偏僻的马路上奔跑着,像骑着一匹疲惫的马。他觉得陈丽婵跟他有点像,都是一个人在忙碌。这么想着,他心里升起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整个果园的柚子分三次运到了陈丽婵的仓库里。最后一次运货上去,他从家里捉了一只活鸡一起送去了。陈丽婵有点意外,再三表示感谢。临走前,他才对陈丽婵说:
“老板娘,柚子都送来啦,你有空就算算数,结一下账。”
陈丽婵说:“没问题,这几天单子多,等我忙完这批单子就给你结。”
过了几天,陈丽婵却给他发来一些照片。照片上都是柚果,歪瓜裂枣那种。有的浑身长满麻点,有的凸起几个肿瘤,还有几个是放在秤上照的,明显低于他们之前约定好的重量。
“大哥,这些果走不出去呀,没给我把好关呀。”陈丽婵说。
他看了照片一时间有点懵,很快就明白了。陈丽婵这是要退货呢。这些柚果不是每一只都经过他挑选的,很多都是他请来帮忙的人装进去的。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但又无可奈何。村里有些人的思维就这样,总想着能混进去一只是一只,每一只柚子都是钱呀。
“没事,你挑出来,称好斤数给我,结账的时候减掉就可以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丽婵说。
听了她这句话,刘松心里有点不舒服。陈丽婵肯定在好几个果园都买了柚子,她拍的这些照片,说不定并不是他家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柚子是没有写名字的,她要是存心把锅甩给他,他也没办法。毕竟钱还在她手上。
同时刘松又觉得自己有点小肚鸡肠了。摘几次柚果,陈丽婵都没有到现场监督,说明她是信任他的呀。就冲她这份信任,他似乎也不应该怀疑她会使坏。当然,谁知道呢?生意上的事情……
刘松纠结了几天,陈丽婵的数目和钱款都到账了。他大概看了一下,她除掉了两百斤坏果,一百多斤小果也按次果的行情折了价。他感觉不算过分,也就点击接受了陈丽婵的微信转账,双方都愉悦地接受了这次交易圆满结束。
有这么大一笔款项进账,刘松欢天喜地地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过了几日,妻子和儿子一家三口回来了。那小孙子才三四个月,睡醒了就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也不认生,也不怕人。刘松小心翼翼地抱着孙子坐在厅里,大黄狗就躺卧在他脚边。看着妻子忙里忙外地杀鸡做饭,刘松心里感觉很满足。
“爸,我们在城里也不能老是租房住,想买个新房了。”
吃饭的时候,儿子突然跟他说。
“那好呀,爸支持你!”刘松抿了口米酒,眯着眼睛说。
“我们……”儿子看了一眼抱着孩子吃饭的儿媳,鼓起勇气说,“我们首付还不够呢。”
刘松笑笑,伸手拿过桌上的酒瓶,给自己的酒杯满上,说:“要几多?爸支持你!不过,也不能全给你,家里养猪、种田、种沙田柚,我的后驱车要加油、维护,还是要留点钱周转的。”
儿子顿时眉开眼笑了:“那是,爸,你看着给,不够我再想办法。”
“你就把你今年卖柚子的钱拿出来,应该差不多了吧。”妻子插话说。
刘松想了想,答应了:“行,你什么时候要,我给你转过去。”
饭后,厅里开着电视,孙子在儿媳怀里睡着了,儿子在旁边玩手机,妻子和刘松坐在沙发上聊天。主要是刘松在说,家长里短,絮絮叨叨。以前妻子常说他话多,尤其是喝了点酒,更像个妇娘,嘴碎。但如今两地分居,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听他说东说西的,倒也不觉得烦了。妻子一边听,一边摆弄着刘松的手机。她主要是看刘松的微信。
“现在的男男女女都喜欢聊微信,聊多了容易出岔。你老公一个人在家,危险呀。”
在县城小区里散步的时候,邻居大婶这样提醒过妻子。不过刘松的微信好友基本都是妻子认识的,三姑六婆,左邻右舍。最陌生的,应该就是那个买柚子的陈丽婵。
妻子仔仔细细地翻了一下刘松与陈丽婵的聊天记录,没什么不妥当的。看到陈丽婵转来的那笔款项,红通通的六位数,她看着欢喜,重重复复地看了几遍,又把陈丽婵发来的结账清单放大了认真地看。
突然,她叫起来:“哎呀,这里好像算错数了!”
刘松凑过来,一边看一边问:“哪里错了?不可能吧,人家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妻子指给他看,正果若干斤,价钱若干;直接入库的小果若干斤,价钱若干;从正果里剔选出来的坏果,不算钱;剔选出来的小果,价钱若干;合计总价若干……
“好像没什么问题呀。”刘松说。
“你看这里,你看这里!”妻子指着直接入库的小果说。刘松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不禁吃了一惊。陈丽婵当时另外买了几百斤小果,每斤价钱要比正果低一块钱。但现在她列出来的数目,这小果单价没错,总价却多了好几千块。
他们拿出纸笔写写划划地算起来,儿子也凑上来掏出手机帮算。原来陈丽婵算出来的小果总价应该有个小数点的,她写漏了小数点,造成总价变成了真实价钱的十倍。
“这个老板娘,做这么久生意还会犯这样的错误。”刘松想起陈丽婵斤斤计较地给他发坏果图片、东减西扣的,却因为一个小数点多付给他几千块钱,不禁笑了。
“是呀,她到底怎么算的数?”妻子也笑,“难道她真的赚好多钱?错了这么多都不知道?”
“那就不知道她了。”劉松想起陈丽婵在灯下忙碌着贴快递单的样子,“按理少了这么几千块,她迟早会发现的,可能这段时间比较忙,顾不上吧。”
“那就等她发现再还给她?”
“是啊,不用急。说不定她一直发现不了呢。”儿子也兴致勃勃地插话了。
刘松想了想,说:“她就算发现不了,也是她的钱呀。”
“她发现不了,这就是我们白赚的钱了。”儿子不以为然地说,“这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呢。”
刘松看了一眼儿子,没说话。
“再说了,你以前也不是没有试过,收少了人家的钱,人家也没有补给你。”儿子补充说。
儿子指的是两年前,他卖的一批猪,不知道为什么算数的时候算少了一头。虽然是小猪,但也值一千多块钱。等醒悟过来,人家已经把猪运走了。不管他怎么打电话,怎么发微信,那老板就是一口咬定钱货无误。他只得认下这个哑巴亏。刘松突然觉得心口有点发闷。
“不是我们的钱,得还给人家呀。”儿媳抬起脸,看了儿子一眼,不紧不慢地说。
儿子不出声了。妻子赶紧打圆场:“是呀,是呀,还是还给人家吧,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
“肯定得还。”刘松表态说,“我还指望她每年都来买我们的柚子呢。”
次日一早,妻子和儿子一家三口就回城了。刘松和大黄狗站在院门口,看着儿子的小汽车绝尘而去,心里不禁有点失落。这小汽车也是他掏钱买的,儿子才工作没几年,没存下什么钱。当然他失落的不是这个。他很希望妻子留在家里陪他。有妻子陪着的夜晚,才是温暖、踏实的夜晚。可是,儿子夫妻俩都是上班族,孙子没人带不行,请保姆也不放心。没办法呀,老爸养儿儿养儿,只能这么熬下去了。总不能让儿子也跟着他在家种这些薄田瘦山吧。
刘松并没有立即把钱退回给陈丽婵。倒也不是故意拖延,他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陈丽婵自己到底会不会发现。他仍然每天忙碌着,一个人做饭、吃饭,喂猪、喂鸡、喂狗,有时候出车,有时候去果园里进行清园护理,为来年的生产做准备。
时间一天天过去,稻谷晒干入库了,柚果陆陆续续都卖完了,也没什么陌生人来了。村子渐渐显得空落起来。
刘松闲下来的时候也会翻翻手机,将陈丽婵发来的图片,那些丑陋的柚果,每次送果入库的记录,都打开来看看。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笑了。这个陈丽婵,当初为了每斤沙田柚多一角钱少一角钱的,跟他磨了好一阵价钱呢,怎么一下子多付了这几千块钱给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很快近元旦了。儿子给刘松打电话,说是看好的楼盘搞清盘促销活动,叫刘松转钱过去,他好付首付款。刘松转了钱过去,才想起来,自己把陈丽婵付的柚子款原封不动地转了过去。这么说,自己还得从银行存款里抽几千块钱来还给陈丽婵。
“老板娘,你算错数了,你发现了吗?”
刘松给陈丽婵发了语音,却没有收到回复。
“你多算了几千元给我,你认真看看。”刘松将那张数目图片发回给陈丽婵,还在出错的那行字上画了条横线。他的手指很粗,线画得歪歪斜斜的。
“哎呀,我看看!”这次陈丽婵很快回了信息。
不一会,陈丽婵就发来了语音:“还真是我算错了。我说今年卖柚子好像没赚到钱呀,原来是多给你钱了。”陈丽婵的声音里透着惊喜、感激,还有一丝羞赧。
“没事,不是我的钱我肯定不要的。你再核对一下多给了多少钱,我退给你。”
不一会,陈丽婵发来一张清单。她先是把正确的小果价钱算了出来,又把原来扣除的两百多斤坏果的钱也算了进去。这样一来,刘松就可以少退给陈丽婵一千多块钱了。刘松看了,心里升起一阵暖意。
“你是不是又算错了?这两百多斤坏果是我同意扣出来的,你不用支付给我呀。”
“哎呀大哥,如果你不提醒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多给了你几千块钱。这一千多块钱就当感谢你吧。”
“用不着呀。你把银行卡号发给我吧,我微信里没有钱了,我得去银行柜台才能转给你。”
隔天,刘松去镇上的银行办理了转账。他刚回到家,雨就下来了,天气一下子变冷了。他赶紧披上外套。这地方就是这样,如果不下雨,秋老虎好像天天蹲在屋顶上不走。一场秋雨下来,冬天立马就到了,寒气咬着人的脚后跟进了屋。
家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有大黄狗忠实地趴在檐下看雨。刘松躺在沙发上听雨声,打开微信,看到陈丽婵给他发来了好几个表示感谢的表情包。他眼前浮现陈丽婵把脸搁在柚子树枝上的样子,欣慰地想,明年秋天,她还会来的吧。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