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鑫
1
当我写下这句话,一只猫坐到我的肩上。它不露声色,眼珠里反映晶莹之夜。露天小水吧爵士乐、摇滚乐、流行乐传来,我的大腿翘在圆桌上随节奏起伏、摇晃。身旁泳池波光粼粼。“Yeah,the twenty nine……”歌是这样唱的吗?二十九?不知什么喻义。唯有清风明月相伴。目光穿过护栏,视野四望,上有繁星沸腾,下有灯火万千,贫人、富人各具命运。这里的雏菊什么时候盛开?这里的上帝该如何调和他们的吃穿?这里的经济之手该如何实行七十二变?这里的死亡之蕊如何昙花一现?我喝一杯柠檬冰茶,月亮与星灯悬在头顶,酒精低度,看银河是银河,看平原是平原。
下午时分,遇见一位毛先生信仰者。大约三十出头,戴一顶别有中国国徽的纯白帽子。他说自己从中国学习法律、历史、经济,带回南非。他说他的同胞懒散。他说此国贫富差距太大导致教育两端化。他说他的中国朋友带他吃重庆火锅。还给我展示手机中与中国友人在八达岭长城合拍的照片。让我听他自己创作的电子乐。看他做的幻灯片,关于唐宋历史。我请他吃一包重庆产的怪味胡豆。他用炫白牙齿咀嚼进食。
理所当然,仁兄與众多来过中国的小伙一样崇拜功夫,一样给自己取名“飞鸿”。这没什么特别。
而此时啊,清风的节奏是“Dreamer……You kiss me in secret season”,在如此黯淡的角落,我们最好达成共识。
2
又唱又跳的天才们一直忙于工作。在圆形剧场,他们大声疾呼,猛甩屁股,曲调因回声穿透你我心腔。
天地长出万物,本来绰绰有余,足以供人食用。可面对鸟兽的羽毛、牙齿、皮革,人们纵情穿戴、杀戮,过渡开发、猎捕。猎捕的歌舞,胜于政治的平等之争。
云变成雨了吗?雨又轮换成云了吗?到底是谁,不用自己伸出双手,就能恣意任云起雨降?风定然从北而自,有时吹往西方,有时吹向东边,在整片大陆来来往往。人类为满足无休无止的欲望,开发自然,发展文明,各类狡猾的智巧工具令鸟儿在空中扰飞,鱼儿在海里乱游,野兽在草泽里逃窜。此时此刻,生活在城乡间、天地间与自然间,灵魂如何获得安宁?
他们控诉自然之破坏,以每日原始表演纪念逝去的时代。站在最前面领舞的男子,半身裸露,只穿白裤衩,头上戴有麻色羽毛做成的帽子,其开场白声震全屋。后面一排男人,再后面一排女人,手拿大铁叉,在领舞的带动下全身剧烈震颤,喉腔汇成众音部,旋绕整座圆形棚屋。
3
难曰:“我要把你手写的书都卖给非洲一位酋长。对他来说:万物可猎。一切皆火。”
答曰:“你打算游历哪些古代净土。肯尼亚吗?”
4
这是夏夜。解完小便,天空如此明远,群星煮沸,我的周围只有残灯与火光。
圆形矮屋中杯盏交错,那是各色野兽的烤肉。我们端起盘子,排队去挑选属于自己的口味。但百兽之肉,无一能激起食欲。那些肌肉在柴火的烤制之下,皆已成熟。我们还是选择牛肉与猪肉,啜饮一瓶啤酒。屋内灯光柔和,地面有大大小小的泥坑,狭窄逼仄的空间仿若回到小时乡村寂寞的瓦屋生活。
饭餐后,我们走出屋子,来到漆黑夜色中。透过灯光,才发觉有数座类同的圆屋分布在这个村落。
不由得想起布须曼人。他们居于稀树草原地带,身材矮小,讲一种靠弹舌发声的语言,用鸵鸟蛋壳储水,有着绘制岩画的传统。而这片大陆那么多民族,此刻生活在这里的又是哪一脉呢?
等待我们离去的车终于开动。窗外一晃而过的是时空缠绕与刀光枪影。……夜里散步者,骑自行车者,足球场内踢球者,围观者……他们全都融进如水夜梦。
5
现在我起早,坐到阳台边连续打喷嚏,窗外灵性乌鸦叫个不休。朝霞烧红我们的天空。
夏天屋顶的魔法。哭号与哀歌。无论如何,理想的,坦白的,英特迈往的,暴虐侈傲的……于此浮现。兰波说他十九岁就惹怒我们,可我们交还的,是些什么韵律?
我们是早起的卡西莫多。我们拥有神圣的心灵。我们将可悲的事情,一件件镂刻在自己的皮肤上。
6
为了燃烧吗?找不到希望的人,吃不饱的人,放纵哭嚎的人,互相怨愤的人,彼此相爱的人……人类命运大相径庭。和住在陇西土屋靠挖土豆为生的十口之家、住在高寺山交不起学费衣服脏污头发凌乱的精神病之子一样,来自某个铁皮棚屋、身份卑微的孩子,西开普敦某个住在熏灰公寓的农夫弃婴,或者约翰内斯堡某个艾滋病患者的遗腹儿……他们由此降生,默默无闻,毫无根基,不被人尊敬。他们想上天堂吗?天堂之路那么远。他们想多得一兰特,或多喝一口酒。多一些欲望与坏主意。这有什么办法?慷慨激昂办教育,培养的只是中饱私囊掌权者,为什么要顾全这些难看、暴虐的讨厌鬼?他们愚蠢,懒惰,狡诈,爱侃大山,贪小便宜,不懂变通,总是打砸抢烧,住在低矮贫民窟,交易毒品,随意使用枪支弹药,喜欢追车绑架,干些不道德的勾当,死后也不在乎下不下地狱,经不经受炼狱。转世何如?天堂的光艳与美丽,岂有此理……
但他们常常聚集成群,向上帝控诉自己的不幸,如同天空拧下雨点一样啜泣。四面净生埋怨的臭味。
他们中或有人天赋异禀。因此尽力为自己情感饱满的孤独处境做辩护,想方设法在闭锁的精神世界,把自己灵魂深处的心声用语言、文字、音乐、雕塑、舞蹈、歌声、射门表达出来,为那些难以言说的兄弟姐妹说句公道话,以便能在这个纷乱世界寻找一条通道,将自己受禁锢的创作洪流释放出去……
这当然是此刻我头脑里飘飞的轻薄畅想。因为我嘴巴正向“彩虹国度”的笑脸们胡乱介绍我们家的胎菊,或许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对他们说些什么。
想起我那掩映在非洲菊丛中的亚洲峡江老家,此刻那里应该刚刚天黑,我似乎看到母亲正在顶楼清凉露台收衣服。
路过展位的人,打招呼的方式是手举大拇指。下午茶时间来临了……兄弟们。
7
我在极具韧性的牙刷上挤一寸长而粘稠的牙膏,刷起牙来,直到口中满是白绿色薄荷泡沫。这个世界的戏剧性、虚幻性让人见怪不怪。联手创造这一切的家伙,并不觉得自己只是些戏剧性、虚幻性、痴迷于投机活动的赌徒,而是那些伟大事件的执行者,他们分一杯羹,每时每刻与国家、人民命运相连。特权、弄虚作假、自私自利的人间百态……
洞察力如同花花草草,在我额头盛开,自己照照镜子,恍惚间也觉得仿若高原般开阔美丽。
照完镜子,照例,你还须照亮自己灵魂深邃之处、浅显之处、虚妄之处、仁爱之处。你和这个到处是坛坛罐罐、充满琐碎杂物和古怪气味、而且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世界,究竟有何关系?
每天过去的往事都令现世显得太过短促,已经短促到让人无法阅读超过一万字的书籍文章。至于《往事与随想》《战争与和平》《追寻逝去的时光》《红楼梦》,毫无疑问,生活这么短促,去撩拨这些已故话痨的裹脚布做什么?
这个时代智商情商都很高的人,并没有时间去爱,去耽误,去审美,他们早已厌倦。厌倦持枪抢劫的人,厌倦残忍、压迫,厌倦贫民窟里自卑的眼神,厌倦在家的无聊,厌倦创造,厌倦一切,因为他们自诩情商智商都很高。他们有天分,但已将至高的天分同世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作交换……
黎明时分,从楼上蹭蹭蹬蹬跑下,这时大街还很空荡。陈旧而乌黑的建筑楼,疲惫、惊奇、孤独矗立,在这纯美、静寂、缥缈的黎明,你仿佛是第一个看见它们的人。
你刚刚走出黑暗。你的脚步由沉重变得轻松,越来越轻松……随之而迎来的,你即将投身的,是城市白昼的洪流,是升腾的日常交谈……咖啡、茶叶、白开水……
8
酒神飞到身边,花神被我插进小花瓶里。麻雀弹弹跳跳,而我这篇作品需要更大的能量。
我们忧郁。我们庆祝。我们享受。失落的细节是眼前如胶似漆的两只鸽子,它们交换嘴里食物。我们打开三折窗,点燃记忆之火花。也许我更该吞咽这忧郁。
不容易啊,足球,战争,种族,土地,等等,监狱,音乐,等等。
“先生们,不容易啊。”只见那位绕酒窖旋转木楼梯而上的老头侧过身,手中拐杖将窗帘掀到一边:
“都二十九年了,真不容易呢。”
黔南小牍
铁锤叮咚,时光破碎。雪片自天花板无风摇落。微微睁开眼,整个候机大厅内,动中愈见得安静。仰躺在座椅上,头昏脑胀,猜想自己已烧得不轻,头疼欲裂,勾魂辣椒把肠胃搅得难受至极。外面暴雨来袭,雷声滚滚逼近,不知什么原因,室内天花板正洒下细小雨丝。洒在混沌的脸上,仿佛大梦将醒未醒,在你灵幻的意识中,小雨点纷纷扬扬,慢慢演变成雪花。——就像电影《暴雪将至》里,段奕宏扮演的保安队长余国伟站在工厂报告厅领奖台上领奖,突然天花板棉花缓缓旋落,他仰起头,瞬间以为漫天雪花在室内飘洒。至于结尾处,出狱的老余走上中巴,靠窗坐下,车很长时间打不起火,天空真的飞起大雪,这时灵幻的配乐《你将白昼称为黑夜》开始响起。——此刻,你的感受便是如此。那声声细如心跳的电子乐在你发烧的头颅、搅动的肠胃中重如铁锤。
试听听,果然乐声悲咽击打中,还零零落落奏响一阵弦乐。你像卡迈克尔先生那样,伸出双手,遮住额头,好像伸开双手遮盖人类所有弱点与苦难。眼前一切景物都不再确定。——简化了。——对你来说,“不确定”真是个好东西,具有最大的时空、最强的潜力、最迷人的生命、最丰富的可能。你怎么知道接下来会听见什么,会说出什么,会创造什么。因此,当你仰躺座椅,迷糊仰望天花板,仰望一旁你那手端透明玻璃杯咕咚咕咚喝水的女孩,觉得外面所有那些瓢泼大雨、地面四泻的流水、取消航班的飞机、露台、远处小山,都隐没消失,只剩下旋转飘落的雪花。它们有节奏地在你头脑坠化。
你的神是一位少年。你的神是一位少女。狮群怒吼。海雾弥漫。“我们一定能够到达,大功一定会告成。”那座留存于伍尔芙女士灵性世界中的灯塔,缥缈闪烁,形象透蓝,那缩小如同一片树叶的岛屿,正随雪花缓缓落下。“所有意象都会毁坏,都会湮灭,”你扪心自问,“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六年前的这个时段,你正一脚跨出文殊院大门,也是這么大的暴雨,全身湿透。此前你已在文殊院晨钟暮鼓体验三天寺院生活。白天看到登光发的视频,他们传灯,一灯传千灯……哦,究竟如何,我们必须等到将来才见分晓。天黑得几乎看不见了。“我们还让那盏灯继续点着吗?”
让我们倒回两天前吧。我和女孩在苗寨安寝。下山三四公里就是村村寨寨,村落天一黑,家家户户就点亮灯火。吃长桌宴时,透过窗户可以见到这生命本身的灵动。远山在那里黛,雨水在那里青,要是多年以前,这里应该到处都是微融残雪,潮湿丛莽,奔窜麋鹿,跳跃獾兔,到处都是小鸟、鲜花、羚羊。那些死去的花朵、早逝的果实,被我们拿来酿成桃花酒、樱桃花酒、桂花酒、刺梨酒、野木瓜酒、百香果酒……至于达维诺夫人那样的妇女,就让她自己摘来的花朵落下吧。——当然,这也并非一件美事,也许每个平凡人的生活本应像伍尔芙笔下那般丰富,且具有存在价值,你所有感官(包括心觉),都处于神思恍惚的梦幻状态。
站在村寨中心,圆形露台犹如罗马斗兽场,转两圈便觉晕乎乎,于是雨点也如陀螺,旋转般散开。试就当前官觉所接触到的响声、形象加以推展,这一切很显然像从文的湘,也像你的巴,女孩的蜀。来时中途,同样淋到暴雨,也许我们车子上空一直有一团厚重大云,一旦我们经过,便“下他三年何妨”,等我们从它影下开远,才惶恐碎心。回程时,女孩趴在你的肩头睡觉,你戴耳机听《沈从文的后半生》,老先生流干的泪,你帮衬两行,或许这就是他所说的“习作态度”“有情与事功”……
“经过一座县城,只见茅屋数间,有村妇蓬头败鞋出望。前往视之,只见茨棘罗生于其庭,略无人踪。”半夜在花果园的床上梦见这样的情形。而后角度切换,你从月亮地往下走,江水已退却,找出家里那座老屋,竟完好无损,自将磨洗认前朝,于是急匆匆来到阳沟后面,透过窗户往里看——
间间屋子是那么熟悉。爷爷的书柜墨黑。奶奶的针线盒晶莹剔透。墙上照片清晰发亮。那架木制手摇风车上的涂鸦“卢江平”还在。窗明几净。二爸在午休,手里摇蒲扇。爷爷包祔子,看上去年轻许多。来自灵魂世界的人啊,他浪费时间包这些纸钱做什么呢?烧给我们吗?灵魂世界也分很多种?
他们都呆在屋里,与你的距离如此之近,仿佛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是衣柜里奶奶整齐叠放的衣物之味。
你差点没哭出声,泪眼滂沱,举起双手感恩戴德,绕过阳沟后面,转身奔往院子桃屋正门口,准备推门而入,猛然却发觉:
屋子还是夷为平地。墙壁已垮。房屋废墟之上种有青菜。屋旁那棵爷爷当年栽的桃树正弓身弯腰,开花结果。虫儿们在果肉里安享一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它们的世界只是一个酸涩的花果。
到什么地方去攀越?那些凌乱、残存的砖瓦,蚂蚁在攀越。一些蚂蚁奔向这边,一些蚂蚁奔向那边。它们将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会梦到如此伤心的场景?
或许是睡前趴在床上看纪录片《淹没Ⅱ之龚滩》的缘故。女孩在《王牌对王牌》的嘻闹声中放声大笑。你随龚滩淹没。动辄上千年的老镇,说没了就没了,动辄上百年的岁月,说死去就死去。一个人的离开,是带着一个世界离开的,那颗心可以穿过钥匙洞眼。他的思想、他的想象、他的经历、他的幻念,如轻烟一缕。
“但我曾卷入更加汹涌的波涛。”你早已破水而出。晨起,站在甲秀楼的城墙上,你白猿的身份再度复活,眼中雪花还正旋转不已。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