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康雪的诗,才知道诗歌可以如此美好,时间如此洁净。以前总认为熟悉康雪的诗歌,有着让人欲罢不能的阅读体验和无穷的语言魅力,细细品读完读康雪诗集《回到一朵苹果花上》,终于对康雪有了新的发现。这本诗集,诗人主要以女儿为主题,写出了一个初为人母的女诗人对于生命、对于世界的感知和发现,不论从题材、语言、手法,还是从思想深度、视角、穿透力而言,这在当下90后女诗人中,有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反反复复阅读这本诗集的过程中,康雪的收放自如让人常常惊叹和仰慕。记得康雪刚生了孩子的那几个月里,她的诗情几乎枯萎,一首诗也写不出来,而随着孩子稍大后,她就又迅速回到了一个原来的状态,即很多人所谓的井喷状态。这说明诗歌对于康雪的渗透是深入的、久远的,也说明康雪的诗心像一只羊对于一片草原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
有的作家有了孩子后,会有用日记来记录孩子成长过程的习惯。作为一名纯粹的诗人(康雪目前在写作上未曾涉及其它体裁),康雪以诗来表达与女儿的感情,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个中滋味,跃然纸上,犹如《曾国藩家书》《傅雷家书》一般,时时处处都离不开一丝丝饱满的温情与大爱。例如在《给女儿之凤仙花》中:“我初为人母,爱起来还没有分寸/原谅我还不知道/我有什么更好的可以给你。”没有惊天动地的描述,亦没有飓风海啸般的宣誓,但却句句感人肺腑,字字锥心,里里外外都围绕着一个“爱”字,不偏不倚中,就将人间最朴素真挚的情感勾勒了出来。“没有分寸”在一般语境上而言,本是带有贬义性质的词语,而经过诗人巧妙的运用后,这四个字对于这一句诗诗意上的烘托就有了极致的表现力,达到了“欲擒故纵”或“声东击西”的艺术效果。
诗人、评论家草树曾对康雪诗歌作过如此中肯的评价:“康雪的诗是一种情感和理智的合成物。理性声音的介入使她的诗有了水晶般的质感和光泽。最主要的是,这个理性的声音是针对言说之物发出,是来自于诗人对世界的体认和妙悟,而不是源于某种既成的观念,是理智的而非工具理性的。”草树此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可谓有理有据。诗集中的《梦》《成为母亲》《婴儿与乳房》等诗歌,都从情感的厚积薄发中显示出了一位成熟诗人的理智之态。沉稳中夹杂着思想,叙述中展现着发现。
一个诗人,首先要有独特的视角,然后才能写出棱角分明的诗歌。在当下诗歌同质化写作现象越来越严重的情势下,康雪没有跟在别人的身后走路,更没有被标新立异的思想模式牵着鼻子走,她只是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诗歌理念,写自己身边熟悉、碎小的事物,每一首诗像山间的清泉一样自然流淌。《婴儿与乳房》是我特别欣赏的一首,她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写出了常人写不出的诗歌,可谓是逆袭成功的典型。康雪这首诗写得如此浑然天成,完全避开了步人后尘的影子,如“以前不知道”“比石头还坚硬”“一生下婴儿就能成为母亲”等诗中的关键词,一眼就可以看出康雪的纯粹与无邪,所谓只有洁净的灵魂,才有水到渠成的诗歌,不过如此尔。
如果说当母亲之前的诗人康雪是风轻云淡、柔软如水的,那么当母亲之后的康雪就是变得愈加和善、深明人世了。一个普通人成熟与否,听她说话就知道。一个诗人是否成熟,必须要在她的诗歌里探寻一些影子,从而辨别。成熟不是随着年龄或皱纹的增加来辨别的,成熟是语言与行动的合体表现,是一种广阔的胸怀,是心境的上升或提高之态。整日被世俗污染的人写不出海天一体的澄明之诗,只有独辟蹊径,寻找一个杠杆,试图突破,才会有新的成功之诗涌现而出。
你从乌兰察布的死火山上
给我带回一块岩石。
它从你的怀里到我的手上竟有
几千公里的
距离。这距离让石头的内心有了动作
它比你更迫切地接近我。
我日益习惯与你分离
而这块岩石,它千里迢迢的孤独
已被我的双手抚平。
——《纪念品》
前些日子,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走丢的孩子的照片,身上穿着一个学校的校服,而当我把这张照片发给这个学校的校长时,她很确定地回复我,这个孩子不是她们学校的,这身校服应该是以前她们学校毕业的孩子捐出去的。那一刻,我才惊诧地意识到一个现实,就是有些亲眼看到的东西也未必就是你认为的事实。这就像我起初看到这首诗的标题时,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很平常地以为诗人写到了一支钢笔或是一只玩具熊等等类似的东西,而当我看到“岩石”这个词语的时候,我忽然暗暗意识到,我错看康雪了,康雪一直是属于那种“不走寻常路”的诗人,从过去到现在,虽然她诗歌的题材有所转移,重心有所改变,但毫无疑问,她的眼睛和语言魅力一直很独到,有着自己个性的一面。
“它从你的怀里到我的手上竟有/几千公里的/距离。”这样的距离是存在的,而又是不能去丈量的。那么这样的诗句来自哪里?无疑只能来自于诗人的视野和智慧。這句诗是康雪诗歌功力的体现,同时也是那种“两句三年得”诗歌精神的一个旁证。到最后:“它千里迢迢的孤独,已被我的双手抚平”,让我再次不得不惊讶于康雪语言的超群之势。这样精粹的诗句在康雪的这本诗集中比比皆是,因为太多,所以也就习以为然,没有拍案叫绝。
在诗歌的写作上,康雪是一个“精致主义者”,她的诗多以短诗见长,可见她对于语言的节制力与诗歌爆发力的平衡关系有着独到的把握度。写一首诗,就像用一杆秤去称量一些文字的重量,对于经验、情感、语言、思想等诸多因素的把握,决定了一首诗的穿透力和吸引力,就像一个中医给病人开一副药方,任何一味药的多少对于病人的痊愈都隐含着看不见的影响力。如这首《静止》:“钟表上的时间,永远停在了/九点四十二分/零八秒。//与其说它坏了,还不如相信/它对这个尘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三行的铺垫后就出现了两行闪电或流星般璀璨的诗句,在赋予物体以生命的同时,不忘与人间的万物,静止的或运动的,寻找那些不为人注意的千丝万缕般的联系或命运共同体。
“在孕育我女儿的过程中,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婴儿时期。我开始习惯从一个婴儿的视角重新感受这个世界。有天早晨我抱着她走在田埂上,我总是在想,我们第一次见到一朵花时内心应该有怎样隆重的欢呼?一个好的诗人应该是这样的,始终怀有一点婴儿般的赤诚与天真,对生命与经验没那么多习以为常,因而对细微与日常还能感到讶异或者激动。”康雪曾在一篇诗歌随笔中,这样写到自己对于一个好的诗人的认识和理解,读来的确是和她的生活经验与诗歌经验水乳交融的。我不知道康雪的独特之处是否源于湘江之水的滋养,但我知道康雪的诗歌在当下诗坛有着重要的位置,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甚至模仿。
此外的作品如“月光从她的边缘分走一点甜/我却想从她的深渊,分走所有的苦。”(《深处的爱都是很苦的》)“晾衣绳上的衣服在轻轻晃动/和风没有关系。……我愿意一整个下午,都坐在椅子上/替它们,保持一丁点克制。”(《动静》)等非常有经典之态、有灵光的诗句在这本诗集中也是比较频繁,这是一个才华出众的诗人,在一段时期的苦心磨练后,水到渠成的结果。在这些现实感浓烈,又充满形而上味道的诗句背后,当然也一定饱含了诗人对于诗歌在天赋之外的无限真诚、执着与勤奋。
综合而论,康雪是一个心如针尖般细腻的诗人,她对于诗歌的用心以及对于文字的谨慎、敬畏,和对于她的女儿的伟大无私之爱是一致的,而正是这些原因的有效组合,通过阅读与实践的积累,才让康雪的诗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艺术层面水准上走在了前面。正如诗集中的一首诗《融化》最后的两句“地面上的每一双脚印,都会自己走回去/找到消失的人”一样,若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其实写诗也就是一个融化自己的过程,如同“诗集中的每一首诗,都会从中发现一个秘密/那些像苹果花一样不被人关注的秘密。”时间如此洁净,是针对每一位诗人而言的;空间如此洁净,也许只能针对像康雪这样的一部分诗人而言。在洁净的时间和空间之中,诗歌才不会被更多变味、变质的东西所腐蚀、侵占,诗人才会写出更多像苹果花一样的洁净之诗,愉悦自己,亦愉悦别人。
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踩着他的脚印
雨后的泥土,这样柔软
像突然爱上一个人时,自己从内部深陷
可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从未在天刚亮时,就体会到天黑的
透彻和深情
这深情,必是在远方闪耀而仍被辜负的群星。
我真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我知晓每一片空荡的绿意
却不知晓脚印覆盖脚印时
这宽阔而没有由来的痛楚。
婴儿与乳房
以前不知道,天生柔软的乳房
能变得比石头还坚硬
不知道石头里有河流
河流里有怎样壯阔的温柔与暴力
这暴力是婴儿独自承受的。
以前不知道
不是一生下婴儿就能成为母亲
不是掏出乳房就能轻松地
喂养这个世界
是婴儿,以非凡的耐心
慢慢教会一个人成为了母亲。
是婴儿
让普通的双乳有了潮起潮落
有了月亮一样的甜蜜盈亏
是婴儿,平衡了一个母亲乳房内部
与外界无垠的疼痛。
陈朴,1985年出生,陕西宝鸡人。有诗歌、诗歌评论作品见于《光明日报》《文艺报》《诗刊》《星星》等。曾获得第三届陕西青年文学奖评论提名奖,宝鸡文理学院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