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环境描写及象征意义

2021-10-29 01:09罗艺吴晓棠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人物性格红楼梦

罗艺 吴晓棠

摘 要: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文学名著中极具审美价值的作品之一,它的美震撼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曹雪芹以其深厚的文学历史底蕴构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文学至境,古往今来的读者们都找到了各自所求的宝藏。其中的环境描写更是独具特色,成为学者们关注的重点,细致解读原著中环境描写的作用和象征意义,从环境与人物的关系中感受《红楼梦》的精心安排,从丰富的象征意义中领悟曹雪芹的言外之意。

关键词:《红楼梦》 环境描写 人物性格 象征意义

《红楼梦》里的贾府是整个时代贵族生活领域的微缩,人们通过它见识到了人为打造出来的山水之景与雕梁画栋,这份美不是一层不变的,随着四时轮转和人心流变,展现出来映入心境的一切都在无常兴衰。正是这样兼具表层和深层含义的景色,让红楼一梦显得格外深入人心且毕生难忘。本文把视线集中于小说中引人入胜的庭院风光与精致鲜活的生活用具,用心感受谪仙居于红楼斗酒赏花的潇洒和无奈,领略命运的流变交替,知晓人性和人生的悲剧本质,让环境描写拥有最大限度的艺术张力。

一、环境描写丰富人物性格

环境的描写不仅会在本质上体现社会定位的区别,更会展现人物自身的情趣和性格。《红楼梦》中能和自然景物产生很直接且较为固定的人物联系,其中一个就是妙玉,她正是脂粉圈中一等一的清高风流人物。在第四十九回中曹雪芹给了妙玉栊翠庵的外观一个一镜到底的画面:“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a这是一个大面积铺色点缀的画面,远远看去一共只有两种颜色,如月的清冷白配上盛放的胭脂红,视觉上的撞色冲击足以抵达读者心底。栊翠庵的梅不仅有远景,还有近景描写,第五十回众人在芦雪庵联即景诗时,宝玉被罚向妙玉求取红梅一枝:“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惠,各各称赏。”b红梅在近镜头中被细致地赏析,它的形态锋利弯曲,透露着清高与孤独,在盛放时被摘下,停留在了最有骄傲生命力的那一刻。在邢岫烟的眼里“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它冰雪中”,在李纹的眼里“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在宝琴的眼里“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红梅被诗词盛赞为天池中的仙藤奇植,正是因为它令人折服、夺人心魄的摄魂美色;而它被供奉在无数文人墨客的心头,更是因为它傲立霜雪的骄傲不俗。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这样的红梅与妙玉的存在更是相得益彰。妙玉欣赏喜爱红梅,与之相伴多年,性格越发如梅一般高洁傲岸,凡尘俗事难入其眼,庸才污人难进其心。在妙玉过往的生命中,她始终不屑豪门权贵,拒绝依附强权阶层,这才导致她离开苏州蟠香寺入京修炼。即使是对待大观园里的众人,也只有黛玉、宝玉、宝钗能有别样殊荣与之分享使用她最体己的爱物,就是最尊贵的贾母所用茶杯也不过一介精巧俗物。贾母所用之物,乃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的是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色泽吉祥尊贵,用料做工讲究;妙玉给其他人的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虽跟贾母手里的规格差上了一节,却中规中矩,都是难得的官用级别;但她偷偷领着黛玉、宝钗、宝玉另外品茶的时候,拿给他们的不是“晋王恺珍玩”的,就是“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的,都是私家珍藏的透着文人雅士意趣的古玩奇珍。就连给他们喝的茶都是用蟠香寺梅上雪拿去瓮了五年才泡的,远不是隔年雨水那般陈旧可比。从栊翠庵的红梅到妙玉享品茶之乐的器具,从内而外、从外而内都映照出了妙玉为人的情趣和心境,她如梅花一般清高自持,目空一切俗世,让人难以亲近又觉孤僻而独特;又如绿玉斗一般简单纯净且不折易碎。她无意于俗世的生活,在神佛的香火前问心,但又享受着自然的风光与馈赠,让雨雪之物沁其心脾。如徐瀛于《红楼梦论赞》里写的:“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的傲骨,同时妙玉又是鲜活的少女,在人间感受着真实的情感和生命,也忍受和抵抗着命运的戏弄与作践,妙玉的人物形象就在这些外在的环境描写中得到了完善和点化。

二、环境物象描写及象征意义

环境描写具有比勾勒画面和推动情节更加深层的作用,就是象征。象征的内涵也十分丰富,在《红楼梦》世界中所存在的大量象征意义就包括了主题立意、家族兴衰、人物命运,等等,用物象的呈现与变化去说明背后的含义,让四时之景与门前冷热染上时光的变迁之味与人性的无常之感。

(一)突显主题立意

关于《红楼梦》的主题立意的探讨中,《红楼梦》是一部影射现实世界的作品这一观点基本达成了共识,尽管曹雪芹在刻意避开这样的印象。曹雪芹不满世人对功名利禄的狂热追求,厌恶满口之乎者也的虚伪君子,向往纯真洁净的女儿世界,并企图为聪慧机敏的女性证明传统社会的偏见是愚昧自大的代名词。所以宝玉是不喜读书的,并非不喜读些自然诗词,而是受不得那些刻意且无聊的社会政经的摧残,仿佛身在酒池肉林里窒息难堪。但曹雪芹在这方面表达上,并不只是单纯直接说明宝玉对读书的厌烦,而是采用环境物象的象征意义来表现。第五回宝玉醉酒后由着秦氏安排稍歇的睡房,秦氏最先将他引去了上房内间,宝玉乍看到一幅《燃藜图》,心里就已不舒服。竟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c宝玉这便再也等不及了,赶紧口中喊着“快出去!”就领着众人离开此处,一刻也不敢多等,生怕污了自己的身心。关于文中提到的《燃藜图》的画上内容,《拾遗记》有载:“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至曙而去,向请问姓名。云:‘我是太一之精,天帝闻金卯之子有博学者,下而观焉。乃出怀中竹牒,有天文地图之书,‘余略授子焉。至向子歆,从向受其术,向亦不悟此人焉。”这段故事在六朝无名氏的《三辅黄图·阁部》中有相同记载,说的便是神仙劝世人勤学苦读的道理。看到这里宝玉只是心中不喜,并未表现太过,但当他看到那副对联的时候,心中的厌恶就到了极点,一刻也不愿在这污秽之地多待。这副对联表现的是典型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所推崇的正统之思想,意思是能够知晓人情世故并拥有一套完善的应对各种人情世故的方法套数是很重要的,宝玉作为叛逆传统思想的代言人,自是对此极度排斥贬低,在他看来此联极俗。但《红楼梦》中传统男性的卧房布置却大多为这一类风格,由此可见当时社会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和向往是何等狂热,对人情世故的讲究和琢磨又是何等推崇。宝玉眼看着这般毫不掩饰的世俗欲望,自身却无法脱离这个华美非常又贪婪浮躁的家庭,反抗的情绪中夹杂着避而不看的侥幸心理。幸亏秦氏在宝玉离开上房内间后将其引入自己的卧房,“入房内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d眼前瞧见的皆是金盘、木瓜、联珠帐,之后宝玉便睡在了世间难得、佳人曾寐的纱衾和鸳枕里面。秦可卿的房里再没有那些恼人的劝学气氛,甜香充斥了嗅觉,淡雅铺盖了视觉,《海棠春睡图》和对联都是一派惬意闲适,一概陈设都是史上有名的人物所用物品,這些东西都有独特而新奇的来历,世间只此一件再无他处可得,给人耳目一新的体悟。这样的氛围似乎只代表着悠然自在的风花雪月,没有任何世俗与压迫,没有任何污浊与造作,只有轻松和舒畅,宝玉钟爱这间房的原因不言自明。前一间房象征着当时世人在俗世的全然浸润,把全部的身心投入在用一生追求一个虚幻的功名这样一个可悲的现状,虚伪的交往、冰冷的世故,侵蚀了从上至下所有人的心灵;后一间房象征着世俗之外的自然之境,脱离了低级趣味和世俗欲望的难求之地,也象征着宝玉和曹雪芹内心里最渴望的人生选择——尊崇本心,在纯洁干净的世界过活。这也是《红楼梦》在传递的一种在当时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价值取向,即摒弃所谓功名利禄的主题立意。这不仅仅是一种表白,也是一种认真诚挚的宣誓,纵然活于纯粹美好的世界这一想法在当时众人的眼里显得可笑而无用,还可能要遭受他人的谩骂、责打,但千难万难,吾愿往矣。

(二)描绘家族兴衰

如何表现一个大家族的没落甚至影射一个时代的没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渲染环境由盛及衰的过程。曹雪芹是环境描写的大家,他对贾府大观园的铺排雕琢早已成为经典。在第十七回贾政领着宝玉和诸位门客为大观园各处庭院住宅拟名时集中出现了对各处景色的较为详尽的描写,以最终被命名为潇湘馆的院落为例:“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e不仅芭蕉、竹子长势好,泉水也被引流绕至前院,清泉之声如鸣佩环,更与青葱翠竹相得宜彰。自然之趣与人之情趣在这里达到了完美的融合,在精雕细琢中带上了生灵之韵。潇湘馆的布置几乎可以说是最亲近自然无甚俗气的,就连这个本由竹子、芭蕉、梨花合簇的充满清冷高傲的地方都透露着大气闲适,生机勃勃是对岁月静好、人气兴盛最好的诠释。潇湘馆虽由自然植物构成,但每一处都透着精心打理裁剪的心思,千百翠竹是特意栽种,游廊甬路上为了视觉而特意安排,泉水环绕也是特意引流开凿,是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才维持了这样的人造仙境。当时的贾府有能力建造和维护这样精致的住所,也有心情和精力去关注生活水平的场面和尊严,这与黛玉消逝、贾府落寞后的情况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f。宝玉病后离了大观园在后院住着,当他重新走进园中竟觉得跟记忆大相径庭,直呼“瞬息荒凉”,当宝玉往潇湘馆走的时候,便恍惚直言有人在馆内啼哭,场面一派凄楚阴森,众人都怕他撞上什么不好的东西。青天白日下的大观园也已经一副荒废无人理的样子,缺少人气也缺少灵气,竹子不再有人打理散发着野蛮生长的气息,房屋亭馆也不再有人翻修涂新,剥离了色彩和光泽,整个园子都失去了热情的生机。但真正失去生机的何止是庭园草木,更是人心。是因为人已经看不到生活的乐趣和希望,看不到家族的未来和兴盛,看不到自然的清新和愉悦。失去欣赏美、制造美、维护美的能力,眼前的一切都将黯淡无光、荒凉可怜。大观园景色前后的差别是触动人心的,用环境物象描写来象征家族兴衰之变,也是曹雪芹笔下环境世界的重要刻画意义,这远比直言贾府衰败的效果要更加触目惊心。

(三)影射人物命运

《红楼梦》的环境物象和人物的命运有着极强的关联性,从《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开始,就用各种物象明里暗里地象征着大观园内女性角色的人生际遇和最终结局。林黛玉生活在翠竹千百的潇湘馆里,命运也和这些泪痕斑斑、宁折不弯的生灵牢牢捆在了一起。在第二十三回众人思量选择住处的时候,黛玉直言:“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g黛玉对青葱翠竹环绕的潇湘馆一见倾心,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而这个地方是宝玉从第一次见便题了“有凤来仪”之名的地方,张新之《妙复轩评本石头记》于原文此处评注:“赐名潇湘馆则竹不栖凤而渍泪矣。天宝为之,谓之何哉!”这就是用凤凰与竹的关系来象征黛玉的性格和选择。黛玉只倾心于潇湘翠竹这般清净的地方,只和容不得杂质的泉水相伴,永远高傲,永远自尊。这里的竹便是在衬托着黛玉同凤凰相似的人生命运,在激烈的情感浴火中,蜕变和结束过去的一切;这里的翠竹也象征着黛玉卓尔不群、孤高自诩的凄凉人生。在第三十七回众人起诗社要给自己起个别号的时候,性格直爽的探春给黛玉起了个别号:“‘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称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称妙。林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h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记载待舜继位后,娥皇女英为其妃,之后舜到南方巡视却死在了苍梧。两位妃子寻找舜的时候得知其已死,埋在九嶷山下,于是抱着竹子痛哭,泪染上青竹,之后泪尽而亡,这些竹子便成了“湘妃竹”或者“潇湘竹”。童言无忌,众人当时只觉戏言而已,奈何探春一语成谶,这个故事和至爱、泪水、情绝相关,写的正是林黛玉的结局。黛玉死在宝玉成亲那天,她是宝玉的挚爱却失去了和宝玉永结同心的可能性,她的泪水连着抒写情爱和回忆的诗稿一起丢进火里焚烧,她用早逝结束了不尽如人意、却又无能为力的人生,在极度伤心的情况下绝了今生的缘分。坚韧、刚毅、宁折不弯,竹子的典故象征了黛玉清高骄傲又泪水无尽、轻如片羽的一生,在黛玉去世后,这些竹子也在潇湘馆里看着大观园人去楼空繁华不再,恍如隔世且浸染忧伤。

《红楼梦》的环境描写一直是众多学者和读者关注的重点,它与小说中塑造的各色人物性格都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环境描写衬托出了人物的社会地位与身份尊卑,也勾画出了人物的日常个性与审美情趣,让人物性格得到了有理有据、有根有基的成长变化。环境描写的象征意义也是值得探究的,它能够突显作品的主题立意、描绘家族的变迁兴衰、影射人物的命运走向。曹雪芹对世俗丑陋功名利禄的厌恶、对豪门贵族挥霍无度的批判、对财富荣华镜花水月的感叹、对女性香消玉殒的惋惜,等等,这一切深层情感倾向都借助环境物象描写直达读者心灵,让读者跟随他的心境,漫游在一个个美轮美奂的文学至境中。

abcdefgh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375页,第381页,第33页,第33页,第116页,第866页,第166页,第274页。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1987.

[2] 张新之.妙复轩评本石头记.见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

[3] 王蒙.竹與林黛玉人物形象的多维度建构研究综述[J].红楼梦学刊,2016 (6).

[4] 宋华燕.潇湘馆环境描写的“互文”解读[J].明清小说研究,2016 (3).

[5] 王晓洁.林黛玉与潇湘馆研究综述[J].红楼梦学刊,2010(1).

作 者: 罗艺,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吴晓棠,硕士生导师,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及少数民族文学批评。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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