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欣
旻旻的诗歌有孩童般的纯与真,亦带着女性的细腻敏感,明净、含蓄而富有张力。读旻旻的诗犹如进入一个自然美与人文美水乳交融的桃源,一个童话般纯美而又及物的“他世界”。光看文字,你难以想象,这位轮椅上的女诗人,正承受肌体渐冻的折磨。《秋天,被拒签的布达佩斯》的结尾,“我没有疼痛的身体/透明如星辰,”失去痛感的身体是心灵最大的痛,经过心灵日复一日痛苦地磨砺和修复,身体终于超越自身的局限,透明如浩瀚的星辰,与万物和宇宙合一。面对命运的深渊,诗人选择建构辽阔的精神世界,在深渊尽处创造美好桃源。
我的前生是鱼,还是飞鸟
才爱上你漩涡的深处
波光涌动之间,是你深渊里的眼
你灵性与爱的天堂,深不可测
在你面前,唯有沉默才配得起你的孤独
——《七星潭》
从“深渊里的眼”到“灵性与爱的天堂”,诗人善于从自然万物返观自我,借助生意盎然的有机世界和万有灵境,呈现物我交融更融我于物的“他世界”。这是一个自然与自我、身体与心灵、爱与被爱浑然一体的及物的桃源世界。本文首先梳理题材与主题类型,以及它所构筑的桃源世界的及物特征;其次分析诗歌悖论语言的张力结构,从忧伤与美好共存的角度探究诗人精神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最后讨论关于生命中的“爱”与“信”的诗性哲思。
旻旻通过诗歌与生命交谈,和宇宙对话。虽身处病痛折磨的深渊,依然选择追求人与人、人与自然与社会和谐共生的美好桃源。灵动诗歌的背后,是在细腻感知世间万物中对人生的沉思,是不能自如行走却在理想之境恣意舞蹈的坚强。
一、自然、他人与自我:及物的桃源世界
诗作按题材和主题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抒写故土和异乡中的日常与自然,主要涉及自我与自然的关系;二是对亲情、爱情、友情等的情感书写,主要涉及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三是对身体、心灵与人性、神性的体验和思考,主要涉及自我反思和自我与神性的关系。作者用清新而不失张力的语言和丰富的自然与人文意象,描绘出一个物我合一、人我相生、万物有爱的桃源世界。它不是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或宗教话语中的“彼岸世界”,而是及物的、此在的桃源世界,一个有着人间烟火和酸甜苦辣的艺术化的生活世界。
作者首先抒写了故土和異乡的日常与自然。在荔城背景之下,《今天是个好天气》《秋分》等诗篇以广东特有的“骑楼”“荔枝山”“百花涌”等意象,进行本土性的粤式书写,从朝夕相处的日常与自然中发现惊喜并感恩。《苏花公路》《七星潭》等诗篇,描绘台东太平洋西岸的壮美景象,刻画了大海温柔的一面。《史蒂芬大教堂》《布拉格不缺阳光和雨水》等欧游题材作品,是与古老而现代的异域文明对话。“不断接近植物和阳光/是进入生活的唯一路径”(《秋天,被拒签的布达佩斯》),自然被诗人当作理解人文之美的钥匙。
其次是以亲情、爱情、友情为主的情感书写。正因为身体的缺憾,与他人的亲密关系成为诗人建构和实现自我的重要前提,这也是她现实生活和艺术世界的双重主题。《父亲》《秋分》等对亲情的感人追述,《我的爱又叫做安静》《拥抱》《梦境》《小雪》《先生》《天空才完成一半》等大量书写爱情和友情的作品,以及《静穆的午后》《暮夏时节》等对“陌生人”“路人甲”的友爱与善念,使旻旻的情感叙事具有超越单一亲情、爱情、友情的爱与善的普遍性。照亮他人,温暖自己,正是诗人对自我与他人共生互动关系的生动诠释。
除了对日常自然和情感的书写,诗中还较大篇幅关注对身体、心灵与人性、神性的思考。身体叙事方面,《秋天,被拒签的布达佩斯》《布拉格不缺阳光和雨水》《小雪》等都多次涉及病痛主题,但已没有以往“亲爱的身体/不是我的”(《亲爱的身体》)对身体的拒斥,而是更倾向于平静地把身体接纳为自我本身,甚至视为爱与神性的馈赠,“身体成为/完美的乐器。轻轻闭上眼睛/像一颗珍珠回到辽阔”(《我的爱又叫做安静》)。《醒来》《我习惯在夜里》《黎明洁净的气息里》《有一天,水会来》等,多沉浸于对自我、人性、命运等的体验和冥想。尤其是长诗《如是我闻》,共十五小节,集中思索了存在、信仰、救赎等重大人生哲理命题。
总之,通过抒写身体与心灵、人性与神性的交融,身内(灵与肉)的桃源与身外(天与人、自然与社会)的桃源的和谐合一,构筑了一个不同于以往桃源童话的及物的温馨桃源世界。这种及物性和现实性,既是诗人在日常生活具体的爱与被爱中的真切经历和感受,也是她赖以支撑艰难人生并不断超越自我的形而上的信念和追求,亦是旻旻笔下及物的桃源世界的独特之处。
二、美好与忧伤共存:悖论语言的张力空间
诗人建构的诗歌世界,在痛苦和忧伤的深渊中孕育,经过顽强生长和艰难磨砺,最后蔚然而成一片灿烂明媚生机勃勃的桃源。这是一个充满悖论和张力的诗歌世界。“诗的语言是悖论语言。悖论正合诗歌的用途,并且是诗歌不可避免的语言。诗人要表达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 悖论和悖论语言的应用,以及大量使用比喻尤其是隐喻以强化悖论的张力效果,是旻旻诗在语言、结构以至艺术形式上的重要特点。
《今天是个好天气》作为开篇,明媚便随阳光播撒而下,奠定了书写美好桃源的基调:“今天是个好天气,冰蓝的空气/不间歇地输送爱和勇气,活下来/的每颗种子都闪耀着黑光/‘每个活着的日子都值得招摇过市……此时,我该/奔向荔城大道,赶在阳光/把世界晒老之前拥抱万物。”诗作展现出诗人热爱生活、朝气蓬勃的乐观和美好。但其中,“输送爱和勇气”“活下来”“活着的日子”“晒老”等,却分明带有“死亡”这个缺席的在场者的阴影。这是悖论语言的一种形式,它透露出诗人美好桃源基调的忧伤底色。
美好与忧伤的悖论和张力在诗中随处可见。诗篇在播撒阳光与美好的同时,忧伤和象征忧伤的蓝色总会若隐若现:“我学习歌唱,学习在水中优雅行走/学习隐藏洁净的,湿漉漉的忧伤”(《七星潭》),“黎明前天空脱落的星星/是我节制的念想和忧伤”(《先生》),“在蓝色的雨中走进时间盛宴繁华的忧伤里”(《布拉格不缺阳光和雨水》),“灰色鸽群飞向头顶恰好的蓝/像落入无法逃出的画布”(《秋天,被拒签的布达佩斯》),“我以蓝为你命名”(《如是我闻》),等等。蓝色意象的反复运用,显现出静谧宁静之下的忧伤,与热烈的美好形成对比。
这种悖论语言在诗中还往往结合隐喻来表达微妙的思想情绪,形成想象空间上的张力。隐喻被认为是“语境间的交易”,语境跨度和关联性的反差越大,隐喻效果越好,这种远距化原则放大了诗歌内部的“异质性”。“我没有疼痛的身体,透明如星辰”就是突出代表。其他如“蓝从头顶倾泻而下/如同天使低沉的嗓音带着爱抚”(《我们在各自的孤岛上》),“我看见自己/像昏睡的衰草脱掉外衣/展露欣欣向荣的灵魂”(《在星星的眼中》),“一切如此美好,如同天衣无缝的谎言”(《紫藤花盛开的木窗》),“闪电随手取消肉身,像/刻意藏起那多出来的爱情”(《时间有雨水》)……这些新奇的比喻既是对想象力的挑战,也拓展了悖论话语的诗性深度,从诗艺层面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童话美,与桃源世界的及物性形成有趣映照,在及物与不及物之间形成张力。
悖论语言和隐喻有时甚至会成为一首诗的灵魂。“黎明洁净的气息里,我光着脚丫/在叶子上学习淡定行走/亲爱的,我的忧伤遍布每一颗星星/这多像那落入深渊的爱/蔚蓝,静谧。从不喧哗。”这首以《黎明洁净的气息里》为题的短诗,结构内核正是关于“落入深渊的爱”的悖论式隐喻,它貌似以忧伤、星星为本体,以深渊、爱为喻体。当本喻體在“蔚蓝,静谧。从不喧哗”上合二为一,隐喻的主体却转换为在“爱”与“忧伤”中“学习淡定行走”的“我”。作为主体和本体的“我”,与作为客体和喻体的“星星”“深渊”叠合,呈现出主体内在的矛盾冲突与最终和解。此时,悖论语言放大为关于忧伤与美好共存的桃源世界的总体隐喻。这是诗人精神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对艺术世界的投射。
三、桃源世界的诗性哲思:
生命中的“爱”与“信”
其实,诗人的精神世界与其说是先在的,不如说是和艺术世界同在,或被艺术世界建构起来的。对于旻旻这一类诗人尤其如此。这些诗作读来虽非系统的、有组织的,甚至倒可以称为无序的、碎片化的,然而却同样丰富、动人、富于洞见与启迪。因为诗人擅用意象和情绪来思考和说话,表达诗性哲思。诗人通过一个个看似零散的意象、语词和命题,捕捉瞬间的灵感及对日常点滴的体悟,来呈现有关桃源世界的诗性哲思。不过,综观全诗,仍能清晰辨认这一哲思的主线或内核,那就是在历经身体和精神的千般磨砺后对生命中的“爱”与“信”的体验、思考和坚守。
如何面对深渊和苦难,是人生无法回避的问题,这也是旻旻诗歌的恒定主题。《苏花公路》写了她在台东这条号称“世界上最美的沿海公路”被风暴肆虐后的所见所思:“风暴刚来过,抚摸过每一株草木每一片花瓣/留下折断的树,一点点带着盐味的泥沙和岩石/穿过百年的隧道,幽深和阴冷被妥帖安置山中/……风从海洋吹来/带来蔚蓝,白浪,和成群的天使/爱情在山的身体上展示她的颠倒众生和百孔千疮/沿着海岸线,太平洋越来越开阔,包裹起日常/阳光仿佛来自天堂,关照人间万物/每一朵此刻盛开的浪花,低徊或激荡/都有一颗过于柔软的心。”折断的树木、被冲刷的泥沙和岩石、幽冷的山道,同时海风也带来了晴朗、天使一样的海鸟、百孔千疮的爱情、关照人间万物的天堂里的阳光……苦难、爱、救赎,三者之间的关系被诗人一笔带出。《我们在各自的孤岛上》“每一片悲喜交集的花瓣/在无处慰藉的大地/拥抱彼此,”借物喻人的相互关爱;《暮夏时节》“亲爱的路人甲,你来临前的美好时辰/我在时间的尽头,收集路过的光,并把火烧旺,”对陌生人的善意、关爱与信任,成为有关生命中的“爱”与“信”的日常伦理。
作者还从救赎与信仰的角度书写“爱”与“信”,进而上升到从人性、神性和人生哲理的高度作形而上思考。诗中不难看到这样的句子:“你灵性与爱的天堂,深不可测”(《七星潭》);“此时我的爱又叫做安静/仿佛天堂借来的一抹蓝”(《我的爱又叫做安静》);“细小的烛火引来成群的小天使/……布道的牧师,嘴中吐出天国的语言”(《史蒂芬大教堂》);“你看见陀罗尼被下/面孔安详,轮回的悲苦如潮退”(《如是我闻》),等等。“午后的佛号”“梵音”“佛光”“轮回”“如是我闻”等元素的密集使用,使这一时期诗人对“爱”与“信”的理解,貌似更贴近佛教的“众生平等”“六信”(信事、信理、信因、信果、信自、信他)等观念。不过,如果对长诗《如是我闻》做深入分析,就可以看出这种诗性哲思并不针对具体宗教,而是以“夜色”和“深渊”为背景,从生死观的角度探讨“爱”与“信”的形而上意义及其人生旨归。
《如是我闻》如此展开:“你有待/成长,使黑暗撩起眼帘/使光抵达时间的裂纹//你同时饮下深渊,”表明只有正视黑暗与深渊的存在才有可能成长。全诗的诗眼或内核则是:“要保持眼中的星辰,保持/对温暖和光明的敏感//你在灰烬中守候,收集遗失的星星。”诗思在死亡的阴影下展开:“生死各就各位,死神宽大的白袍/无处不在,”“这里居住着疼痛,恐惧/及捉摸不定的死神先生。”面对死亡与深渊,只能用“爱”与“信”进行自我救赎:“你是曾经遗失的火焰、光/及温暖。是神的俊美//是我燃烧的黄金,”“我要像闪电一样回到你身边/顺着悬而不决的白,回到赤裸/的云。我将穿过潮水和人群……//回到大海和火焰。”最后借佛的故事隐喻信念与救赎:“在上升的道上,众生与梵音/在肃穆中张望,寻找时间的盐/你看见佛光引领。虚空的/斑驳落在被丢弃的肉身上。”诗的结尾回到人生洞察:“你花掉了整个一生/看生死安静往复不止/吐出一朵带血的玫瑰//大地上种植了众多肉身,色彩各异,”与诗的开头“植物疯长,浆果饱满//金黄猎豹在忧伤的凯旋中复活”形成圆满回应。这也使有关美好与忧伤共存的桃源世界的哲思,在“爱”与“信”浓墨重彩的交响中得到诗性升华。
深渊尽处是桃源。体悟生命深渊的过程是一次次的反抗,是一场场修炼,是一回回精神上的自我疗愈和超越。此时,文字便是诗人生命的信仰。这正如旻旻所说:“梦想使人追求,信念使人坚持。就像前方的灯塔,为我们指明方向。生命的终点别无二致,路上的风景却各自精彩,最重要是——在路上。”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