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父亲的孤注一掷

2021-10-28 05:53今我来思
恋爱婚姻家庭·养生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堂哥升学婚礼

今我来思

我父母出生的时候,齐鲁大地早已不堪人口的重负,他们在22岁时经人介绍匆匆成婚,便沿袭了祖辈闯关东的传统,来到了一片旷野的北大荒。

在多生多育的时代背景下,我父母各自都有着数量可观的兄弟姐妹,作为长子长女,他们肩上的担子从来都不止于养活自己。可那时他们能依仗的,只有一身的气力和脚下黑色的土地。

从我有记忆以来,家里的日子总是异常节俭,而这节俭在我父亲身上又逐渐演变成了吝啬。

北方人做菜的理念向来是“一次性、大分量”,这就导致了我们家中午和晚上的菜谱往往是“一脉相承”的,而我爸则每每要在最后一根剩菜也被夹走后再掰开一只馒头,仔细地擦去零星散落的油水,直到盘底光洁如新方才能心满意足。

偶尔,我爸也会精神焕发地拎回一些水果,但每一个都无疑有着创伤或霉斑。那是一种叫作“包圆儿”的买法,白天里被无数双手掂起又扔下的殘次水果,商家会在傍晚收摊前以很低的价格甩出去,我父亲就是这时的常客。一直到今天,我对水果依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记忆里总是一家人围着垃圾桶,将每一只水果或削或挖地去除大半,剩下的部分放进嘴里,那种行将腐烂的味道便怎么也盖不住地弥漫开来,每个人都低垂着睫毛,在顶灯的照射下,有扑簌的暗影洒在脸上。

生活的贫瘠很容易压垮任何坚贞的感情,我父母时常会为了钱的事吵架。大概在我十岁那年,有一天我妈骑车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弄掉了一百块钱。那天回到家,她一遍又一遍地翻找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地方,诚惶诚恐的样子,全无一个成年人该有的镇定。

我始终记得那天的黄昏,我爸暴跳着把手边每一件能摔的东西狠狠地掼到地上,形迹甚至有些癫狂。可那些破碎的声响过后,家里便又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我妈蹲在地上小心地一件件检视那些还没完全坏掉的器皿,我爸背着光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双手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站在他身后长而黑的影子里,觉得茫然而恐惧。

关于“穷”的每一点记忆都在时刻督促着我前行,所以在整个求学过程中我从不曾有片刻懈怠。十九岁那一年的夏天,我终于拿到了人生进阶的第一把钥匙:一所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是那一年的夏天,我爸做了一件几乎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

我拿到通知书后,我爸整日里计算器不离手,只顾噼里啪啦地算着。等他终于弄清楚了我大学所需的基础费用和家里的平均收入后,便从我妈那里拿走了存折。傍晚的时候,他挂着薄汗神采奕奕地冲进家门,郑重地向我们宣布要大摆一场升学宴,一场用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请上所有乡邻,且不收任何贺礼的升学宴。

我跟我妈激烈地反对过,也克制地理论过,但我爸只一味地充耳不闻,兴兴头头地筹备起这场升学宴。那些日子里,他的眼睛都闪着光,快乐像是要从周身的毛孔中溢出来。我跟我妈看在眼里,就为了他这份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愉悦,我们谁都再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可那时的我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理解我爸。

升学宴那天我爸起得很早。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拿出那条压了几天的旧西裤,庄重又仔细地穿上,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在那算得上是酷热的一天里,我爸穿着宽大厚重的西装迎来送往,推杯换盏,却似浑然不觉得热。

我在席间穿梭着招呼来人,嗑着瓜子的女人们压低了声音在聊天,有几句顺着风飘进我的耳朵。一个说:“也不是考上了就完了,还不是要赚钱供孩子上学,这么摆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另一个轻笑着接茬道:“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辈子没见抬起过的脸面。”

我心里一顿,遥遥地望向满面通红、一辈子笑容都没有今天多的父亲,心上的城池一块块碎裂,险些掉下泪来。

太阳一寸寸落下去,人们酒足饭饱后散去,留下满地狼藉。我跟我妈挨桌收拾着,我爸就站在院门口,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

我忽然就想起多年前我妈弄丢了一百块钱的那个晚上,我爸那离奇的愤怒也许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一百块钱,他发疯般地摔向地上的,是对生活的无力和对自己的不满意。

我抬起头看着我爸即将隐没在夜色里的侧脸,不知道是因为光线还是酒精的缘故,他的脸看起来很红,眼角有滚动的水光。

我觉得他似乎年轻了许多,又似乎是更衰老了一些。

毕业工作后,我一般只有春节才有假回家。这一年的十一月,我早早地接到了堂哥的婚礼请柬,仪式定在年初八。

我叔叔结婚很早,堂哥四岁那年,他们举家搬迁来了东北。他跟我爸一样,把生命的气血榨成一点一滴的汗水来供养脚下的土地,平日里一分钱也要掰成几瓣儿来花,可这一年,堂哥的婚礼却办得着实轰动、无比阔绰。

北方内陆的农村地区,各色的海鲜流水般地端上席面,随上一百块钱一家人来吃的乡邻几乎无暇聊天,主妇的怀里各抱着孩子,一双手不停地剥了虾蟹塞到孩子嘴里,生怕输给了别家。

我妈说,堂哥的这场婚礼几乎花掉了叔叔大半生的积蓄。

酒席散去,新嫁娘满面荣光地挽着堂哥的手臂飘然离去,南方亲戚家的女眷照例留下来帮忙收拾打包。

叔叔在最偏远的一桌抽出个椅子坐着,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只是浑然忘了抽。他眯着眼睛审视着这一场刚刚落幕的大台面,那双眼睛,和那年我爸站在院门口望着天空的眼睛一模一样。

也许一个平凡的男人,或者说一个平凡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可怜的。他们受时代或条件所限,大都不曾有过靠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却始终背负着太重的担子和太多的期望。他们一生劳苦,看似是永远都在沉默地接受,可其实他们表面有多少谦恭和平静,内心就蛰伏着多少反叛和渴望。

这些父亲们需要一个时刻,用孤注一掷的方式去得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荣耀,这是属于父亲的孤注一掷,也是他的荣耀。

摘自《视野》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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