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文
每读宋词中的《念奴娇》,便会想起传说中的念奴。念奴是唐代天宝年间的歌女,歌声激越清亮,被玄宗誉为“每执行当席,声出朝霞之上,邠(同宾音)二十五郎吹管也盖不过其歌喉。”
邠二十五郎,即邠王李承宁。精通音律,尤擅小管,深得玄宗宠爱。每有宴会,或出游,玄宗都会带上念奴与邠二十五郎。
唐人元稹有诗:“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赦街中许燃烛。春娇满眼泪红绡,掠削云鬓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篴(zhú同“笛”)。”后注说:玄宗每次设宴,时间长了,众宾客就会无所顾忌的吵闹,乐师无法演奏。任是谁也不能制止。玄宗便命高力士登楼高呼:“我要请念奴出来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笛了,诸位愿意听么?”众人这才慢慢安静。
念奴容貌俏丽,歌艺高超,其声名流传于后世。据说,词牌《念奴娇》便由她而来。一个娇柔温婉的女子,因一副清越嘹亮的歌喉而被定为词牌,可见人们对她的喜爱。
自古至今,很多词人都写过《念奴娇》,最著名的当属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南宋俞文豹《吹剑录》中记载:苏轼在玉堂署任职时,问身边的幕僚:“我的词与柳永比,如何?”幕僚答:“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
幕僚引用了他们各自代表作中的名句,虽有奉承之意,却也说明了柳词缠绵悱恻、柔婉纤丽之风格;而苏词则具有雄伟瑰丽、豪放旷达的英雄气概。
苏轼写这首词时,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其时已47岁。想必,当年济世安民的宏图大志已消磨殆尽。虽有怀才不遇之感,但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豁达胸襟。他在《临江仙》里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没有悲切凄楚,没有怨天尤人,虽有几分感伤,却清旷超脱。内心的孤寂无人理解,遗世独立也不愿随波逐流。“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孤高的心境与洒脱的个性,不就是那翱翔于苍穹的大雁么?
书生意气也好,英雄气概也罢,诗人的情感都是浓郁厚重、纤细绵长的。《水调歌头》里,苏轼劈头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李白也有一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二人有着同样豪迈与不羁的个性,李白问得舒缓亲切,苏轼则问得突兀且飘逸。
苏轼以这首词怀念弟弟子由,更多的则是抒发自己的情怀。宦海险恶,几度沉浮。但在他心里,国事民生永远比手足亲情重要。他热切地关注着朝廷局势,对重回汴京仍然充满了幻想。
然而,兴致阑珊之后,“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月宫虽然美好,但寒气逼人,还不如留在人间。有美酒可饮,有明月相随,有自己的清影为伴。矛盾的心情百转千回后,豁然开朗。想起弟弟子由,先是埋怨明月“何事长向别时圆”,后又安慰自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有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人有悲欢离合,月亮也有云来遮、雾来挡,有损有亏。人生,又岂能事事如意?花开了会谢,月圆了会缺。花未全开月未圆,是花与月的最佳景致,可这又何尝不是人生的最好状态呢。
现代人常常写离别,但这也能叫离别么?飞机高铁,手机视频。若想说话,有多少话说不完;若想见面,有多少怀抱不能相拥?只是如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心灵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近在咫尺,却山水不相逢。
古人离别,青山遥遥,云水茫茫。宋人李觏有诗:“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人们说,日落之处即为天涯,看到落日便是看到天涯了,却望不见家乡。是因为重重青山阻隔么?而重重青山又被暮云遮住了。这一层层的阻碍,越发激起游子的思亲之苦,思乡之恨。
苏轼没有这种沉重的怨恨与愁苦。他与弟弟天各一方,但他内心的情感,任是山高水险也不能阻隔。他善良、坦诚、豁达的心里,是人间最美的祝福。他祝愿人人平安康健,相隔千里,也能共享明媚的月光。全词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作结,构思奇特,浪漫洒脱,雄伟奇丽,情思悠长。
我居于长江之滨的古老小城鄂州。每个花晨月夕,漫步江边,看着枕岸的杨柳,一岁一枯荣;倚风的芦苇,一秋一飞雪;更有那匆匆流去、永不回头的无情江水,年华易逝的悲凉,油然而升。
隔江而望,对面是黄州。是苏轼写下千古绝唱之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随大江淘尽。我这等普通如小草之人,面对壮美的江山,岁月的流逝,又何足悲叹。
往时,每读“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一句,以为写的是诸葛亮。电视剧中,诸葛亮便是此般儒雅、睿智。羽扇轻摇之间,舌战群儒,草船借箭,火烧新野。其实非也。南宋诗人戴复古有《赤壁》诗为证:“千载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风挥羽扇,烈火破楼船。”
想当年,周瑜文韬武略,风流倜傥。辅佐孙策平定江东,赤壁破曹操,南郡败曹仁。战功卓绝,又拥得美人归,爱情事业双双得意。
据《三国志》记载,周瑜年少时精通音律,即使喝了三盅酒以后,弹奏者只要有些微差错,他都能觉察到,会扭头去看那个出错者。“周郎顾曲”作为典故常被诗人引用。唐人李端有《听筝》诗:“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周瑜相貌英俊,酒酣后别有一番风姿。弹奏者多为女子,为了博得他多看一眼,常常故意将曲谱弹错。
即便如此,青山依旧,江流不絕,英雄今安在?不过是断碑残碣,荒岭遗冢。自己仕途坎坷,经世治国无望。到头来,也不过是荒草淹没的遗冢一堆。尽管伤感、忧愤,生性豁达的苏轼,没有陷入悲哀之中。既然人生恍如一场大梦,姑且洒一杯水酒祭奠江上的明月,让心灵得到解脱,获得自由,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衰容。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朝来庭下,光阴如箭,似无言、有意伤侬。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几经生死,几度贬谪,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曾经的傲骨清肌,曾经的嫉世愤俗,都在一生的风雨漂泊中悄然洗净。生活宰割的伤口,时间会使其愈合。秋风萧瑟如筛,带走了半世沧桑,留下了淡然与洒脱。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与其在忧愤中沉沦,不如珍惜有限的时光,趁春风正酣,春花娇媚,烟雨迷人,品茶、煮酒、作诗。
说起诗歌的无限风光与旖旎多情,古往今来,还有什么比得上唐诗宋词呢?浩如烟海的唐诗宋词里,吾独爱东坡。
若时光能倒流,我定要回到唐朝。定要请念奴姑娘,唱一曲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以慰思古之情。
(作者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