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
要不是出门旅行时,意外摔断了腿,身为商业摄影師的七姐,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把镜头对准已经结婚10年的丈夫。
摔断腿之前,她是何等自由,每天穿着棉麻裙子,提着笨重的摄影器材:3台总价值超过20万元的照相机,以及七八个单价超过1万元的镜头,赶着瞬息万变的光线,追拍瑰丽的天象、飞扬的裙裾、疾走或骑车的美人……
商业拍摄是七姐重要的收入来源,尤其是婚礼跟拍、淘宝店铺与服装公司新产品的拍摄。为了应付接二连三的拍摄工作,她一般早上5点30分就出门,一直要拍到夕阳收尽、光线暗淡,才精疲力竭地回家。可当自由摄影师,她乐意啊,从小她就是一个不愿受束缚的女子。大学毕业后去国企上班,只待了两年,之后,按她自己的说法,就是“靠才华过日子”。为了保持感觉上的敏锐,保证对美的捕捉能力不被家常琐事消磨,她基本上不进厨房。丈夫默默承担了所有的家务琐事,连女儿的辫子都是他扎的。她只要动手帮女儿扎辫子,就会不时扯到女儿的头皮,惹得女儿一阵嚷叫。丈夫倒也不曾为此生气,反而在孩子奶奶面前为她说话:“若不是手劲儿那么大,我家小七怕也端不稳那些大炮一样的照相机。而且,我早就听说过,一个人若在琐事上用心,在事业上就难有那种细致和灵性。小七若是一个煮饭婆加扎辫巧手妈妈,也不会成为咱们这里有名的摄影师了。她干的这一行,男生比女生更容易出好作品,就是因为拖累少呀。”
七姐当时听了也就是一笑,并未觉得有多感动。在家里,房贷和车贷都是她支付的,丈夫的薪水只用于支付日常开销与女儿的学费,所以,七姐一向有一种“我是经济顶梁柱”的优越感。
转折点出现在七姐为捕捉美景,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来之后。那时他们还在深圳旅行,为了带腿上打了石膏的七姐回家,丈夫临时买了轮椅和拐杖。深圳是一座年轻人占绝大多数的城市,下班高峰时段根本打不到车,而对七姐来说,就连坐地铁去赶火车也成了大问题。坐着轮椅的她,无法乘扶梯。于是,每下一层台阶都是一项大工程:丈夫要先把轮椅运下去,再把她背下去,再上去接女儿和行李。地铁站建得很深,台阶陡峭,从下面往上看,像一架天梯。当丈夫满头大汗地在轮椅上安置好七姐,再次向上攀爬时,七姐抬头仰望,看到了震撼心魄的角度与光线:高处的乌云被浓艳的霞光镶上了金边,而眼前的男人像是从深井里向井口攀爬。
来不及拿出自己的相机,七姐匆忙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在对焦的时候,她热泪盈眶,这10年,丈夫对她、对这个家的付出忽然涌上心头,让她隐隐自责: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摄影,何曾有一点儿留给要与她携手一生的伴侣?
丈夫背着行李、牵着女儿下来之后,见她在抹眼泪,急忙安慰她:“你哭啥啊,虽然说伤筋动骨100天,你会有3个多月没法外出拍照,可一来,正逢暑天,本来就是商业拍摄的淡季;二来,你不是一直想放慢生活节奏,好好享受弹琴看书的日子吗?也许是老天爷看你劳碌了很多年,想让你停下来,充充电,才安排你歇歇的……你这么想,是不是感觉好一点?”
七姐无法回答,泪水更为汹涌。她慌忙擦拭面颊,搂过不知所措的女儿。
回到家里,丈夫栽种的米兰已经盛开。闻见一屋子米兰的香气,七姐的心忽然变得熨帖安静。在这无法动弹的3个月里,她的活动范围从方圆千里,缩小到这小小的90多平方米的家中。她像襁褓中的婴儿一样需要被照顾:洗澡,需要人帮忙;从轮椅上移到床上,需要人帮忙;连上厕所这种尴尬事,离了丈夫的帮助也变得异常艰难。为了消解这无处不在的不便带来的烦躁,她依旧在拍摄,模特只有两个:女儿和丈夫。
新婚蜜月结束后,七姐便再未这么认真地在镜头里打量过丈夫。他在温度达到40摄氏度的厨房里煎炒烹炸,赤裸的脊背上是密密麻麻滚圆的汗珠;他在阳台上晾晒衣服、床单,与女儿在床单间躲猫猫,发出阵阵欢笑声;他专心致志地为新学了古筝的女儿调校音弦,一架古筝,琴弦多达21根,每一根,他都贴耳细听,不厌其烦;他安静细致地为所有的盆栽喷水,脸上是吊兰与绿萝筛下的光影;他倚在床头给女儿讲睡前故事,而孩子的100次发问也不会令他急躁……七姐一向焦躁冲动的心,犹如被清泉浸没,被微风拂过。她想起摄影大师史蒂夫·麦凯瑞所说的名言:“镜头里自有被我们忽视的情感与故事。在这世间生活久了,我们总是对别人最动人的一面熟视无睹。对我来说,打破这一思维定式的方法就是用镜头对准他,捕捉故事行将发生的那一刻。”
动人的摄影从来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情感的定格。同样,反映伴侣品格与气质的瞬间,也从来不是什么激情四射的时刻,而是充盈着细节的张力、温暖的光晕和相亲相爱的默契。七姐反思自己,就算是一名缺乏出众摄影能力的女子,只是用手机拍一拍,也能抓拍到丈夫为彼此的相处创造细腻感人的“高光时刻”,何况她这样训练有素、天赋过人的女性?她之前是多么粗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