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璐 郭艺博 王海涵 魏其
吴曦已经两年没有登录那个她曾经每五分钟就要刷新一次的微博号了。那是她对“爱豆”——一位男演员倾注了最浓烈的爱的地方。感情最炽热的时候,她精挑细选的好友有上百人,在个人主页随便发一句吐槽,都能引来上万次的阅读量——虽然那个账号明面上的粉丝只有600多个。不过,能关注她的,都是被她仔细筛查过微博主页的“同担”(喜欢同一个爱豆的粉丝)。如果发现对方没有发布过与自己的爱豆相关的内容,她会手动移除。但现在,“脱粉”后的吴曦已经懒得再看那个号还剩下多少关注者。她甚至想不起密码了,尽管她当初为了打榜(帮爱豆增加数据以获得更好排名)送花,专门花钱充了微博会员,2021年11月才到期。她的热情比会员更早过期。
2016年高考后,吴曦通过微博,第一次接触到“饭圈”。她并不是“初恋追星”。小学时,她追过一个韩国男团,“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就看看帖子,也没钱买專辑,又不懂如何去做数据。”迈过高考的门槛,追星这件事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吴曦不再是每周只有半小时上网时间的苦哈哈高中生,也不再是零花钱被父母严格控制的小孩,更加宽裕的时间和生活费,让她终于可以“喜欢一个人并为他做点什么”。
在微博,吴曦第一次点入“超级话题”的界面。吴曦误入的是当下饭圈的最大根据地,也是很多人追星的起点。粉丝可以在此发帖、互动以提升经验值。粉丝的活跃程度会影响明星超话的排名,继而直观地反映明星的网络热度。超话设有管理员,即大小“主持人”,他们可以将优秀的帖子标为精华帖,也可以屏蔽自己认为不合适的帖子。依托超话,粉丝迅速团结在一起,新粉找到组织,老粉输出“价值”,形成一个密闭的、有自主运作规则的小型社会。
在超话,吴曦第一次知道数据是可以“做”出来的。一条微博,粉丝转发5遍,按照当时微博明星势力榜的积分规则,就相当于有5个人和爱豆互动。前几年,注册微博小号很简单,只要粉丝愿意,就可以无限“分裂”,制造出十万、百万转发量的假象。做这些的粉丝被称为“数据粉”。新浪微博、百度贴吧、微信寻艺榜单……互联网公司的不同平台上,粉丝为爱豆付出时间和金钱,由此转换成“爱豆的底气”。
吴曦还记得带头打榜的博主,言辞恳切地在超话里频频发博,“数据是一切的底气!我们一直没有掉榜过!”“燃起来了!”吴曦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做数据几乎是每一个新人进入饭圈的必由之路。“数据粉”的动员话术大同小异——先是强调数据的重要,再感慨爱豆的努力,最后归结于“粉丝不能拖爱豆后腿”。替换一下爱豆的名字,这套话术逻辑适用于每一个催数据的数据粉。
催集资的话术也大抵相同。曾追过综艺节目《青春有你3》的余悦回忆,粉丝群内往往有“大粉”和“职业粉丝”带节奏,想着法子煽动小粉丝倾注“更多爱”给自家艺人,并憎恨对家(和所在粉群有明显过节的其他粉群),组织网络骂战;借助粉丝社区平台“桃叭”APP集资“打投”(为自家爱豆投票)。“比如,大粉会说,打投一次只需要一杯奶茶钱,为什么不能少喝一杯奶茶,用这些钱来支持自家爱豆?”余悦说,这类打投活动总是随着和对家的battle(竞争)越陷越深。
在被余悦形容为“疯狂”的一次battle中,她的爱豆粉丝群一晚集资了至少350万元用于购买“奶卡”。因为“倒奶”事件,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叫停了这档网络综艺。如今,在桃叭APP上,还能看到当晚7个集资链接,只是隐去了每个链接至少50万元目标的筹款金额。“当天的集资大概从晚上6点开始,持续到夜里12点。在微博的粉丝群里,大粉会给粉丝发通往桃叭APP的交易链接,点击即可下单支付,每单几十元。大粉要求大家在1小时内筹到一定数额的款项,这叫‘插旗。APP上实时显示着自家和对家粉丝群筹款数额,眼看对家的数额即将超过我们,气氛马上紧张起来,大家在大粉的号召下热血沸腾、再次打钱。如此循环往复。”余悦说。
作为普通粉丝,余悦买过抱枕、小夜灯等艺人周边产品,价格两三百元,她认为质量很差,都是大粉找人制作售卖的。此外,艺人的粉丝后援会要写文案、拍照、修图、做视频,他们做这些,不会都是“用爱发电”,有些款项也来自粉丝集资。对普通粉丝来说,打榜投票,拿下某个目标,为爱豆争取到某份应援资源,都是努力化为实际贡献的明证。付出带给吴曦满足感,高考后整个暑假,她都在勤勤恳恳做数据,还加入了很多榜单的临时冲刺群,这些打榜任务需要短期内投入大量精力,往往是做一些新APP的下载推广,许诺的好处则是某块应援大屏、某个APP的开屏机会等。总之,一切“为了宣传爱豆”。
大学入学那天,吴曦也在忙着做数据。路上,无论是和送自己入学的父母聊天,还是偶尔看窗外的风景,她都没停过手指的动作。她不断点赞、刷新、切号,完成当天的打榜任务。前后排名咬得很紧,她害怕某一刻自己走神了,点赞的速度慢了,其他明星的粉丝团就会超上来,给“哥哥”的那块地铁应援屏幕就会“飞走”。母亲抱怨:“这一路上你几乎没抬过头,你手到底在划什么啊,那么快。”那块地铁应援屏幕在上海,吴曦从没亲眼看过它。4年后,她去上海游玩时,刚好路过那条街。那块他们当年赢得过推广位的地铁站大屏又有了新的广告,她没看到有行人停下来细看屏幕上的脸。
在饭圈做了2个月的“工蜂”,吴曦开始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底层“散粉”。饭圈很大,各路“神仙”聚集,有人会画画,有人能剪视频,有人出口成章夸爱豆,有人妙语连珠骂对家,她淹没在庞大的群体里。她在超话里发些自己原创的关于爱豆的内容,但帖子很快就沉掉,只有零星的评论和点赞。吴曦自认是一个表达欲很旺盛的人,她想要交流,想要“被看见”。“但要想成为有点影响力的、能被看到的粉,要么能花钱,要么能耗时间。”吴曦说。
大学生每月生活费有限,勤工助学岗的补助也就800元,要想当被看到的“富婆粉”,这点钱差得太远。吴曦想要靠近饭圈的更核心地带,除了“做数据”,还要会去对外人“安利”爱豆,去“反黑”,做到“一手拿鲜花,一手拿枪”。“卖安利”,就是要把爱豆的作品推荐出去,让更多人看到爱豆的“神仙演技”,要去豆瓣“养号”、在小组发帖;看到营销号发的内容,要抢热评,让路人在评论区翻过三四屏却一句对爱豆不利的话都见不着,俗称“屠”了热评。
反黑的初级阶段是“广场巡逻”——“就是搜一切他相关的称呼,包括大名、昵称和黑称”,找到散布自己爱豆“黑料”“洗脑包”的帖子,做好举报链接发给反黑组,反黑组每晚定时发布总结微博,要求粉丝统一举报,打卡记录;更高级一点,要去豆瓣小组、贴吧等常驻,高频率刷新首页,看到和爱豆相关的帖子,第一时间进去回复点赞好帖、澄清差评,以改变讨论走向,也称“控楼”。要是控不住,及时向举报小组或论坛管理员举报,等待删帖。
“反黑”也有门道。凭借做数据的记录、购买爱豆代言产品的“氪金”记录和一些影评,吴曦顺利进入了核心的反黑组。管理员告诉她,某个论坛的管理员“不做人”,是“黑子大本营”,自家的黑帖很难通过“举报”的方式被删掉。在这个论坛里,一旦看到和爱豆相关的帖,除了要第一时间举报,还要在“前排”放一些对家的黑料,以更快实现删帖的目的。吴曦不太理解为什么不能允许正常讨论的存在,但转念一想,管理员是多年老粉,有经验,懂论坛,她说的方式一定更有利于爱豆。这套流程吴曦学得很快,她几乎一直开着相关论坛的网页,一旦发现相关帖子,就立刻冲进去,把讨论“歪”成粉丝骂战,然后顺利等到删帖。每努力让一个帖子删掉,她就会在备忘录里做一次记录,最多的时候,她一天记下了快100条,这证明她已成为反黑组的中坚力量。
蹲守论坛时,吴曦对不同明星的“黑料”“黑称”越来越熟悉,她的微博风格也从早期只会傻乎乎地对爱豆表达喜欢,变成一边花样百出找角度夸爱豆,另一边对各个对家演员甩黑料、评头论足的样子。“效果很好。”吴曦承认,和之前安安静静做数据粉相比,来关注她的人明显变多了,有大粉回粉了她,她的微博开始有好几百甚至上千次的转发评论。她不再是饭圈一个透明的影子,而是可以参与组织电影包场、分发推广物料等更核心的活动。
更直观的好处是,因为在饭圈的活跃,她拿到了一次爱豆现场活动的粉丝票。“这才是最‘上头的时候,因为我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被接纳、被认可了,属于这个小社会了。”吴曦刷微博、论坛的时间几乎上升到一分钟一次。一堂2小时的课结束,她经常想不起任何听课内容,电脑笔记上的光标还孤单地闪着,手机上的删帖记录已经记下了十来条,不同角度的爱豆照片也变着法子转了十来条,每句的夸赞方式都不重样。
她大一期末考试前,刚好赶上自家饭圈和一个与爱豆早已有摩擦的演员的粉丝吵架,她在期末周的关头奋战了大半天。下午是一门考试,在被收走手机前,她还在微博上骂那位演员,以“讓对方的黑料条铺满他的实时搜索结果”。
吴曦第一次对饭圈的生存法则产生动摇,是在自己的爱豆被曝出和同剧女演员的绯闻,双方粉丝大吵一架的时候。有人找到对手戏女演员的“黑料”包,发微博@那位演员,想要让每个实时搜索这位演员的路人,都能看到她“不堪”的往事——女演员早年在录制搞笑综艺时被要求脱下内衣的截图,成为她“不检点”的“铁证”。出于对同性的微妙共情,吴曦第一次在这种行为里感到不适。“之前我们发的黑料,没有这么直接的羞辱。”她补充说,“也可能因为之前的对家都是男的。”
这一次,她没有再去做冲锋陷阵的那一个,只是礼节性地给几个“大粉”的微博点了赞,也没有再就此事发表一些“妙语连珠”的挖苦嘲讽。她在微博上说:“我一直不喜欢这位女星,但我看到她在综艺上无可奈何装疯卖傻之举被当成‘荡妇羞辱的素材,我竟然感到有一丝悲哀。”消息发出1分钟后,她犹豫了一下,把这条微博设置为“仅自己可见”。她逐渐开始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立场真的能压过一切吗?”
之前,“战斗粉”前辈教育他们,饭圈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好言好语和人解释不但没用,还会导致黑料的二次传播,交流和沟通在饭圈行不通。饭圈热衷于吵架,尽管没有赢家,也不可能达成共识。差别无非是微博广场上被对家占了几条热门帖,或挂黑了几个ID、开除了几个“粉籍”。
过去,吴曦“巡逻”微博时看到爱豆相关的负面言论,会立刻点开发言者的微博主页,检查此人是否为对家粉丝,如果此人发过相关内容,那立刻就可以转发、辱骂,以此造成“震慑”。“如果这位博主只是确实觉得自己的爱豆演技还有进步的空间呢?夸赞一个人,就意味着不能批评另外一个人?就意味着这种批评是完全出于私心,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吗?”吴曦发现,自己内心知道正确答案。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爱豆有那么多缺点。她说,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让爱豆在她心里如“神”一般,如果承认他的不完美,那自己过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过了最疯狂的“热恋期”,爱豆也不再每时每刻都能带给她新鲜感或冲击感。吴曦实时追了他三部新剧,但是每一部都没再出现过真正打动她的表演——尽管她写了三篇长剧评,和数不清的分集分段夸赞之语。而她喜欢的那部旧电视剧,在饭圈中成了“唯粉”(只喜爱某个爱豆或角色的粉丝)和“剧粉”(喜欢整部电视剧的粉丝)的争议焦点,“这种想法很幼稚,一个好的角色,怎么可能脱离和他相关的人和事存在?唯粉的想法很可笑。”在一次饭圈骂战中,吴曦公开表态。这条微博让有些粉丝对她很不满。他们指控她“包藏二心”,或者“本质披皮”——表面上是某个人的粉丝,其实是黑粉。她所在的反黑群群主也来问她,“你是不是想给另外两家洗白?”吴曦越发觉得没意思。
饭圈像一个小型自治的组织,而组织内部的党同伐异从来没有停止过。过去她站在主流的一面,扮演着无形的权力“帮凶”,一旦脱离主流,当初她全盘习得的所谓“丛林法则”,也会作用到她自己身上。她发现甚至有人开了个针对自己的黑号,在她的ID后接着“今天死了吗”的后缀,这样每次出现都会形成对她的一次诅咒。这个小号对她的每条微博评头论足,甚至嘲讽她当时使用的小米手机是“厂妹标配”。“我当时就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但是还是舍不得我爱豆。”吴曦说,“脱粉很难是一瞬间的事,你会不断‘仰卧起坐(指脱粉后又重新喜欢上),直到某一根稻草压下来。”
对吴曦来说,最后一根稻草来自爱豆的一部新电影。上映之前,她按照之前追星的流程,承揽了自己学校的影协推广和包场物料制作工作,又抢了首映的票,以早早看到电影,及时写影评,把片子的优点传播出去。但那部电影出乎意料地难看,让她在电影院坐立难安。从首映礼回去的地铁上,吴曦搜肠刮肚,勉强“包装”了观后感,发了影评。“这条影评每多转一条,我心里就越别扭,因为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夸的是假的,我只是为了维系爱豆的面子,也是为了维护我作为粉丝的人设。”
到了她牵头组织的包场时,她给每一个路人发放粉丝们集资购买的电影票,拜托他们写影评,自己却没有再进电影院。过去曾让她兴奋、让她甘愿付出全部业余时间甚至有些耽误学业的爱,终于成了一种义务,一种惯性。毫不意外的是,这部电影票房、口碑惨淡。饭圈内部也有点丧气。作为一贯的发泄方式,“他们又开始骂老对家,当团建了”。这一次,吴曦发现自己彻底无法共情,也无法再怜惜爱豆了。“他是个演员,如果连夸他演的戏都让我恶心,那我到底在喜欢什么?”
吴曦换了新的微博号,在二手市场上以50元的价格卖掉了当初辛辛苦苦抢到的爱豆周边产品,只和两三个关系最紧密的饭圈朋友还保持联系。
在饭圈,吴曦学会了剪辑视频,多了组织活动、做运营推广的经验,也确实结识到了朋友。不过,作为一个脱粉者,她表示:“还是不想再回到那种完全迷失自我、只绕着一个人转的状态了。”
后来,吴曦陆陆续续也对几位明星产生过欣赏,“但想说他们电影难看就可以直接说,再也不用想怎么‘挽尊了!”她大笑着说。她又可以做一个挑剔的、难取悦的观众了。
(应受访者要求,吴曦、余悦为化名)
摘自《中国青年报》,本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