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老人用碰瓷召唤儿女,却在与骑车人的争执中找到慰藉。是的,这不是简单的“车祸”,而是人为的阴谋。青春和衰老互相逼视,穷困与孤独的人能否彼此怜惜?
1
撞人之前,王越脑子里想的全是半个钟头前课堂上的事。他被一个叫刘远大的学生当众顶撞了。起因是,他在口干舌燥地讲课,人家在下头偷偷摸摸看手机,而且反复好几次。他齁了,把课停了,准备专门用剩下的半节课时间来整顿纪律。刘远大被点名站起来以后,居然不承认自己在玩手机。你凭啥说我有手机?学校明文规定,学生不能带手机进校门,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翻着白眼怼王越。王越瞅着他的小模样儿,被气笑了,心里一百颗火苗在扑哗哗燃烧,想全部喷向这个毛头小子,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动是魔鬼,都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既然顶着这样伟大的头衔,他就首先得具备这样的能力吧。他深呼吸,心平气和了些后,说,刘远大同学,我相信你没有拿,也没有看手机,你只是想把头埋进桌框里独自思考一下人生对不对,毕竟老师讲课太吵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刘远大也笑,笑得比谁都灿烂,说得对呀,老师,我就是想有个可以思考的空间躲一会儿,人生苦短,何必太急,该歇的时候还是要给自己放个假的。同学们又哗啦啦地笑。王越悄悄目测了一下,发现一个假期没见,这小子又蹿个儿了,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如今的孩子普遍营养好,十七八岁就已经一米七或一米八很常见。真要惹急了打起来,自己未必是这小子的对手,兔子急了也咬人呢,况且这帮高三毕业班被学习逼得恨不能钻天入地。刘远大又是男同学里顶浑的一个。退一万步说,就算刘远大不是自己对手,难道他真能和学生厮打?传出去人师的脸面还要不要了?王越在心里给自己做了场心理疏导,成年人,我是成年人,成年人不能和小屁孩计较,得包容、得尊重、得春风化雨,你有一颗博大的心……等到下课铃响起,他真的放下了。他像个看破红尘的百岁老僧,迈着沧桑破败的步子走出教室,骑上自行车,回家去吃午饭。
这个时间段最拥堵的是校门口。他推着车步行穿梭出人与车的河流,直到路面空旷起来,这才跨上去骑行。早春的空气里有着一层浓重的寒凉,他微微昂起头,深深呼吸,把憋在胸口的浊气给排解出去。做教师就这样,有乐趣,也有憋屈,尤其是他这样的年轻班主任,在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高中学生面前,既要有足够的智勇,还得锤炼出百折不挠的绕指柔性情。想起刘远大在课堂上那对充满挑衅的目光,王越真想把一口老血都吐出来——路畔忽然冒出来一个人。王越脑子一空,手下意识地赶紧拉闸,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这样用力地拉过车闸,车轮之间发出一阵沙哑的吱嘎声,好像有个冤魂蛰伏在车轮之间,被忽然降临的紧急制动砸碎了五脏,发出一声拉得很长的刺耳哀号。还是迟了点,前车轮撞到了一个软软的身体。哎哟!王越听到有人叫了一下。他发现倒在车轮边的是个老人。后面王越根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的自行车,怎么上前去查看老人伤情,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我撞人了,撞的是个老头儿,有七十多岁吧,这下完了,他死了,我得做出巨额赔偿;他昏迷不醒,伤筋断骨,我得掏所有的费用……他甚至有一刹那冒上来过一个邪恶的念頭,干脆趁这里僻静,没人看到,也没有监控,骑上车跑路了之,老头儿这么大岁数了,肯定记不住他的长相,况且他还戴着口罩呢——疫情发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戴口罩是这样有用,关键时刻能救人于水火啊。
王越没有跑路,他按照老人的要求,拨打了电话。然后他坐在路边等人。老人拒绝让他搀扶到路边再等。我得保存车祸现场。他这样跟王越解释。你也知道,现在的人不像话,越年轻越不懂事!他的目光在看王越。王越敢肯定老人这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自己。尤其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跟年轻人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这样一棒子全部打死。王越哭笑不得,又百口莫辩。全世界年轻人的黑锅,他就这样背了起来。他没觉得沉重,就是有点饿,上了一上午的课,现在十二点四十分了,他饿了,平时这个点他到家了,一边鸡飞狗跳地做饭,一边往嘴里塞各种现有的食物,冷干粮、水果,他饭量好,得先压压饿气才能等到正式吃饭。
我为啥没有跑路哩?他望着躺在路边,有些无辜的自行车,老人不许他扶起它并且挪到路边。它也是案发现场!老人说。王越本来以为他是政法系统退休的,那么注重保留现场。听到这句话他又否决了猜想,这句话不像法律界资深的人士该有的水平。王越想了想,说,大爷你用错词了,它不是案发现场,因为我们这是交通事故,不是凶杀案,不存在案发一说。说着他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吃不上饭,先坐一坐吧,站着挺累的。老人翻了翻白眼,笑了,年轻人你说得对,我确实用错词了,那你说该用个啥词语合适?王越说,要不你先挪到路边咱慢慢商量?你看躺路中间多危险,万一来一辆车呢,前头那个弯子转得急,要不是那个弯子我也不会眼睁睁把车子骑到你老身上对吗?老人望了望那个弯子,说,年轻人,你说得对着哩,那个弯子确实不合理,你看车那么开过来的话,稍微不注意就可能出事故,你说交警咋不给这里立个警示牌子,告诉所有过弯子的司机,这里要减速!
他忽然眼神定住,问王越,哎,年轻人你减速了吗?王越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骤然绷紧,说,大爷,你看我这又不是机动车,我拉个闸就可以了,我不用踩刹车。老爷子翻了翻白眼,说,年轻人你这就不对,不是机动车你也得踩刹车啊,要么你打个喇叭,我眼神是不好,但耳朵灵着呢。王越瞅了瞅他的眼睛,没法鉴定他眼神好不好。他苦笑,大爷,我倒是想踩个刹车,再打个喇叭,可我得有那个实力啊,你看这自行车,它一没有刹车,二没有喇叭,本来有个铃儿,还叫刘远大伙同他哥们儿给我弄坏了。大爷翻翻白眼,王越发现这老头儿挺爱翻白眼的。大爷笑了,说,自行车没刹车,你就不知道买个小车啊,有了小车不就刹车和喇叭都有了。王越也给他翻个白眼,心里说孙子才不想买小车哩,我做梦都想,可我刚买了房子,你大爷这辈子肯定没体验过背贷款买房子的滋味,比撞了你好不到哪儿去。老头子拿白眼瞪着王越,说,年轻人你要知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要思谋着逃跑,固原城巴掌大,哪个旮旯都有法律哩,你跑不了的。
王越抬头看看高处的阳光,正午时刻,春寒被阳光晒薄了,身上有点热,头脑里昏昏沉沉的,这个点放平时该吃上饭了,然后是十分钟的短暂午睡,下午还得上班。还得跟刘远大之类的调皮学生斗智斗勇。他说,大爷你累不累,累的话到路边来吧,你看这儿多平坦,你坐着会舒服一点。他实在受不了老人保持现场的那个姿势,据老人自己说,那是他被这个年轻人撞倒以后的原始姿势,这个必须保留。不然你跑了咋办?王越苦笑。我都陪着你在这儿半天了,我要跑不是早跑了吗?我还帮你打了电话的。他无意中用上了在课堂上的语气,像是正在解一道难题,循循善诱地引导他回答。老人白眼一翻,说,那可不好说,年轻人你是不知道,现在的人坏得很,你都想不到能坏到啥程度!把人撞了,不扶起来就跑了。王越有点可怜巴巴地瞅他,心里说我明明要扶的,可你老不答应啊。老人无视王越幽怨的眼神,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他说,年轻人你是不知道,现在的人确实坏得很,不敢随意扶,就算你想做好事,真要扶一把,你也得喊幾个证人一起扶,最好有人拍个照片录个视频啥的,到时候留证据。王越不由得前后左右地瞅,这段路僻静,没有一个人路过。他一来没想着跑,二来这老人就是他自行车撞的,还用再找人作证?他感觉老人的思维有点混乱,摸不清他要表达什么。老人半个身子倒在路上,屁股撅着,好像要栽倒,又舍不得,就这么半爬半跪地保持着一个姿势,这不影响他说话。他说,年轻人你不知道,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王越哭笑不得。心里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这意思。这时候有车辆出现,直奔这里。老人的儿女们到了。
2
老人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婿,一个儿媳妇,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把王越骂了一顿。好在看样子都是受过教育的,在固原城里也是有身份的人,没用脏话骂,就是批评他眼睛长哪里了,骑车不看路,忍心撞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撞了人为啥不打电话叫救护车?老人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吃不了兜着走,等等。王越的肚子倒是不饿了,他一个劲儿赔笑脸,千错万错,都是他错的,错了还不行吗?说话间,老人的一个儿子打电话叫了120救护车,还有一个打给了交警。在等救护车的间隙,大家忽然安静了下来。老人的一个女儿抱着老人,老人好像还想保留那个最初的姿势,但女儿不愿意老人像一张枯萎的羊皮一样蜷缩在冷硬的路面上,她把老人的半个身子揽进自己怀里,只让他下半身依旧蜷缩在路上,这样的话,等于还保留着一些现场。王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想说话,他趁大家发泄完初来的怒气,赔着小心地说,我觉得咱们不用等交警和救护车了吧,老叔看着问题不大,你们的车就可以把他送到医院去,救护车太慢了,万一……不等他把万一后面的话说出来,脸上就挨了一个嘴巴子。
是老爷子的另一个女儿打的,她的眼神能吃人。不等她说话,别人乱纷纷包围了王越。王越捅了马蜂窝,惹起公愤了。你究竟几个意思?老爷子的儿媳妇,一边拿手里的小皮包摔打王越,一边逼近,你不让我们打电话叫救护车、不让喊交警,你想赖账是不是?你把人撞了,你还想蒙混过关?真是糊涂成双,这时候王越犯了这场车祸当中的第二个致命错误,他说,本来我就没有撞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说完他就无比光荣地挨了第二个嘴巴子。哪位女性打的,混乱中他没看清。这女的狠多了,下的是死手,王越半边脸顿时火辣辣的。你说的啥?都还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把你这杂碎大卸八块!一个男人愤怒了,叫骂着冲上来,被大家架住了。最年长的一个男性,应该是老爷子的女婿,他比较冷静,他说,大家不要冲动,究竟咋回事问问不就清楚了。万一咱真冤枉人了哩!人群霎时沉默。大家齐刷刷地看他。大姐夫你啥意思?难不成你认得这小子?你不能向着他说话啊。大概是小舅子,二不愣登地说。大姐夫赶紧摆手,不是那意思, 我才不认识他哩,我的意思是毕竟咱的老人有些痴呆,万一他是别人撞的,而这年轻人是好心要扶人,还给我们做家属的打电话。
王越眼眶发酸,竟然还有一个向着自己说话的。太难得了,上个月他还带着学生讨论过一则作文素材,如果有人倒在路上,你扶不扶?扶了惹祸上身怎么办?学生分成两派,争论了一节课。最后他给强行打断,并做了结论。他当然以正面肯定为主,他说,我们要相信人心,相信世间好人多,正能量终究占上风。现在好了,他遇上活事例了。目前看来八九个人都一边倒地责怪他,只有这个大姐夫是讲理的。他之前脑子混乱,只想着老人没事就好,忘了细想事故的过程,现在想起来,还真不是他撞的老人,他在骑行中是有点走神,忘了左右看路,但老人确实是自己撞上来的。像一口袋面,本来立在路畔,忽然就自动栽倒,撞到了他的车轮上。
我没有撞,是大爷自己撞的。王越知道澄清自己的时候到了。他必须这样坚持,不然后面的赔偿谁知道有多吓人。他一个穷教师,每个月还着房贷,还没结婚娶媳妇呢,拿什么赔偿,再说这也太冤枉了。我爸怎么会撞你呢?你意思是他碰瓷了?抱着老爷子的那个女儿,不抱了,把老爷子放到了路面上,疯了一样扑过来,一边摇头,一边呵斥,她确实被王越的话气糊涂了,也刺心了,眼泪横流,一副要拼命的架势。王越赶紧后退,一直退到自行车旁边,这会儿也就这自行车跟他亲近,他希望它能庇护他。可它瘦骨伶仃的,根本给不了他什么庇护。
叫大爷自己说吧。交警来了,他听不清老爷子的儿女们一窝蜂地都在乱嚷什么,他倒是听清了王越有点弱小的辩解。他看了看对峙双方的力量和阵势,他建议问问当事人。老爷子看着有意识,清醒着呢,应该可以作证。老爷子忽然就成了焦点。所有的目光投向了他。右边一大群他的儿女们焦灼地盼望着、期待着,中间是交警公正地立着,左边站着那个年轻人,他显得有一点难以取舍。王越忽然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扑过去抱住老爷子一条胳膊,老叔你说说,究竟我撞了你还是你撞了我?你不还给我说,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你跟我说了那么多话,你根本就没有痴呆,你还说……
他被老人的大儿子拉住了,这大儿子个头高大,他像抓小鸡一样直接把王越从地面上扯了起来。王越有点轻飘飘的,他忽然想到,早晨真要是跟刘远大打起来,自己会不会也会这样被拎起来。那他丢人就丢大了,一个老师被学生拎着,只能说明他王越实在太瘦小了。大儿子的脸色是铁青的,他说,小伙子,理要讲,话可不能胡说,我咋听着你有点乱说呢。那个最易冲动的小儿子吼了起来, 就是,啥坏人老了,老人坏了,你撞了人就得负责任,不要妄想给自己开脱。也不要诱惑老人帮你说话,他本来就有点……
我爸他痴呆!儿媳妇忽然叫道。对对对,他脑子不好,啥也记不住,问他等于白问。几个女性乱纷纷地嚷,女性最容易冲动,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自相矛盾了。我就觉得大爷不太对劲嘛,好好的,忽然就撞了上来——王越赶紧插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变得机灵起来了,学会了从对方的话语里抓把柄。
我爸的头被撞了,大脑肯定伤了,他还能记得啥呢?你们看这现场,自行车撞得很猛,是满怀,老人七十多岁了,哪里经得起这么一撞,你这娃娃再不要胡搅蛮缠了!你的事儿摊大了!到医院咱做 CT检测,做核磁共振,市医院做不出来就去省附属医院做,有你娃娃哭的时候。
王越不理他们。他在纷乱中极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本来他还指望那个大姐夫能说句公道话,现在发现根本指望不上。他只是比他的大舅哥小舅子等人更冷静一些,他对王越这个陌生人没有同情。眼前能指望上的,好像只有老爷子。他跟王越说了那么多话,免费充当了年輕人的人生导师。眼前他看到这个年轻人明显落单,处于劣势,老人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女们把年轻人生吞活剥了吧。他应该还会有一点点的良知吧,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在世上活几年呢,何苦冤枉一个人,把人逼上绝路!
老人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的目光宽泛极了,好像一个即将散瞳的人,在留给世界最后一眼。这目光显得很遥远,眼前的所有人他都不认识一样,他一一地辨认,又懒得认清他们的具体面目。最后老人家看到了王越。王越有点激动地给他点头,他的眼神里全是恳求。只要这老人家点个头,说句话,他就得救了。他下午还有课,还要还房贷,“五一”劳动节和女友结婚,他不想被拖进一个泥潭里,可能万劫不复。
老头子忽然咳嗽起来。一开始有点干咳,三五声后加剧了,搜心刮肺地咳起来。边咳边闭上了眼睛,这是王越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救护车终于来了,呼啸声碾碎了王越最后一点希望。他知道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既然他在能逃跑的最后一刻选择了留下,那么就必须面对最坏的结果。
结果不好也不坏,是当今社会交通事故中最常见的那种结果。交警做了调解。一开始老人的子女不接受,要上告。后来接受了,前提是王越做了让步。老人在医院住了一周,该检查的都检查了。没啥大伤,就是吓着了。心脏有点不稳定,后面慢慢又好了。脑部做了CT和脑电图,没有明显病变。这时候王越偷偷松了一口气。人好就没事,一切好说。但家属提出了新的意见,说市医院检查不出大伤,不是老人没受伤,而是市医院设备太差,得去省医科大附属医院查,要么直接送到北京的301医院、协和医院、北京医科大附院,反正不敢大意。王越一听头就大了。这哪里是查病,就是要整人呢。
他请了一周假,往医院跑了几次。每次不空手,买了水果、热饭,还买了一套内衣裤。已经撕破了脸闹,他不指望老人能给自己说点有用的。他只是觉得拿点礼物去医院,是做人最起码的下限。疫情期间,没做核算检测是进不了病房的。他进不去,隔着门把东西递进去,然后在楼下转悠一阵再离开。
第八天,老人的子女同意出院,也同意不转院去外地,王越需要赔偿六万块钱,住院期间的医疗费也是王越掏。这六万块有出处,老人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所有人加起来的误工费、辛苦费、陪护费,在医院期间的吃喝等费用。还有老人出院后的营养费,和专门雇一个人伺候的费用。王越一开始不能接受。从早晨谈判到下午,几乎轮流和老人的子女们谈了一遍,日落之前他答应了。他让老家的父母亲戚等凑足了钱打过来。第二天老人出院。王越可以不去了,但他去了,他骑着给他闯出大祸的自行车,在车兜里装着一包水果,这回他见到了老人。都戴着口罩,只有眼睛可以对视。王越望着老人看了看,把水果递了过去。说老叔对不起啊。老人似乎愣住了,不明白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用意,这会儿还来要求自己松口让步吗?钱不是已经打过来了,现在就算跪下央求他,也已经太迟了。让你受苦了,王越挤出一点笑。他想笑得洒脱一点,但露在外头的眼睛出卖了他,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3
日子回到了从前的状态。王越一头扎进高三毕业季的忙碌中。他还是骑那个自行车上下班。还是每天中午匆匆赶回去做饭。只是每次经过那段弯子路的时候,都要从车上跳下来,推着走。一边走一边按着铃儿。他特意让校门口修自行车的老汉给他的“坐骑”配了个铃铛。没有人看得出他的变化。同事们几乎不知道他经历了一场车祸。更没人知道,他原定于“五一”的婚礼取消了,女孩和王越分手了,理由是他拿不出结婚的花销,说好的旅游也要取消。她感到了他的贫穷。分了也挺好的,王越放学后推着自行车慢慢步行经过弯子的时候,觉得女孩是明智的,他这样的穷光蛋,嫁给他至少得受穷七八年或十年吧。他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头脑里都有一点恍惚,忍不住要回想一下当日的情景。究竟是他撞了老人,还是老人撞了他?都已经时过境迁了,再计较这个还有什么意义?他清楚没意义,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那就想一想吧,就当回忆往事了,可贵也罢,难忘也罢,六万多块钱买的教训,够惨痛的,不经常拿出来回味回味,还真就太亏了。他已经记不起老人和老人的儿女们都长啥模样,只记得老人躺倒在路上的样子。半跪半躺,维持了近一个钟头呢,挺吃力的吧?他愣是坚持了下来,想来他可真是个下得了狠心的人。也是个慈父,为了给儿女们保留一个事发的原始状态,从而争取来一切费用,他可真是够拼的。撞人赔钱,天经地义,可他每回想一次,心里就窝囊一回,觉得怪不是滋味。他教育学生用的那个道理,到了实际情况中,早就变了方向。
这天他照旧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没注意啥时候车前头挡了一个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吓得腿都软了。一边死死刹住车,一边往后退,他没撞人,人怎么又出现了?这段路他早有心理阴影了,不敢骑,难道步行也能撞上人?这个人看着面熟,可不就是上次那老头儿。王越下意识地往后退,嘴里喊,哎,你你你,老叔你啥意思?咋又出现了你?这回你可赖不了我,我没骑车,我走得这么慢,没有撞人的理!我可录视频留证据了啊!他已经掏出手机。左右看看,没一个人。既然没人做旁证,他只能自救,留证据做个自证。
老人站了一会儿,有一分钟吧,才慢腾腾转过身来。果然是上次那个老人,连穿着也没变。他给王越笑了一下。王越感觉他的笑容有点假,又想碰瓷吧,碰瓷没成功,才笑得有点尴尬吧。王越在心里冷笑,人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踏进同一条河流。哦,不,就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地点还是同一个地点,人也是原来的人,自行车也是这一辆,但是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已经学会了自我保护,再不可能让这个老头儿得逞。他把自行车推到路边上,再试着绕开老头子。人老了就像玻璃做的,撞一下就可能哗啦掉一块。绕开走是对的。王越和老人错身而过时,老人忽然说话了,年轻人,你撞我一下吧。王越再次双腿发软,心里说,这条路以后不能走了,就算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他还是绕远路走,惹不起还躲得起嘛。老人没有追上来,王越走出七八步,确定这是安全距离,这才停步回头看去,老人在原地,发呆呢,还是在心里思谋事,不好判断,反正显得呆呆的。他看见王越回头,立刻高兴起来,说你撞我一下吧,就撞一下。口气是恳求的,眼神居然可怜巴巴的。
王越愣住了,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大毛病。他很快就明白出问题的是老人的脑子——如意算盘打得够好啊,我撞你一下子,还就一下,好像是哄孩子吃糖呢,就一颗。好像我不撞一下你能死,活不过今天了,撞一下等于在救命!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如今的老人不是坏了,而是坏到你不敢想象,害我一次不够,还想来第二次!
王越用洪亮的嗓门说,老叔,你算盘今儿打空了,我不会撞你,我撞不起啊,再撞一次我就连裤衩都脱给你们家了,而且你老人家放心,以后我再不走这条路了,我绕路,希望我们后半辈子都不要有机会再见面。说完他咽了一口口水。这番话说着挺解气的,王越想起两个月前,自己跟条狗一样被这家人蹂躏的情景。造成的经济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后来好几年都要在这个阴影下煎熬。他没有别的办法还击,今天气气老头子,也算出口气。老头子跨出一步,王越马上做出上车飞快离去的准备,不能傻傻等着老头子赶上来碰瓷。碰瓷这活儿有时候就这么不可理喻,只要人家撞上来,你有错没错都逃不了干系,要不是这口气憋得难受,他都不应该和老头子说这么多话。老头子没追,他站稳了,扬起右手,挥了挥,说,你放心,你绕路的话,肯定去那条大路,我会去那里等你。说完还咧开嘴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点孩子般的娇憨。
王越刹那间知道“崩溃”两个字的含义了。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老爷子有些邪恶。像刘远大一样不好对付。上一周他把刘远大打了一巴掌,又踢了一脚。刘远大没哭,咧着嘴无声地笑。好像瘦小的王越老师的这点体罚,等于给人高马大的他挠了痒痒。刘远大不可救药了,王越在心里下了结论。他把悲愤的目光投向窗外,教学楼后面有一处在建新楼,打桩机和塔吊把远处的天空戳得破破烂烂。他觉得刘远大这样的学生,以后的人生路基本上可以预定了,就是工地最下面如蚂蚁一样忙着打工的那类人。作为老师,王越怎么甘心让学生没有更好的前途。可总是有一些学生像刘远大一样固执,在青春期把固执发挥到极致,和所有期待他们向上的社会力量对抗,包括家长和老师。刘远大几乎能把他年轻的班主任王越给整崩溃。现在这个老头子,也把王越逼出了崩溃感。他居然有围追堵截的意思。你不来这里可以,你会选择另外一条路,那好,我去那里堵你。听听吧,还有这样没道理的事,事情早就过去了,该赔偿的已经赔偿过了,王越付出的是高昂的代价——那六万块,他一个刚工作的教师,还供着一套房子的房贷,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挣回来。还纠缠不休,除非要这个年轻人的命。
王越不再骑车上班,他选择打车。坐在出租车里,比自行车美多了,快捷又舒服。只坐了一周,他坐不起了,一天来回四趟,打车费至少四十块钱,他一天工资才一百五十块钱。他选择了乘公交,这一路公交车相对较少,唯一的一辆中途还要到两个小区门口绕大半个圈,等摇晃到目的地,王越付出的时间代价是骑车的三倍。这天他又推出自行车,在临出门前心里想好了绕远路,稍远的那条大路上车流量大,他就不信那老人能在穿梭不休的人流里认出自己并能精准地撞上来。走着走着,路口分岔的时候,他改了主意,凭什么改道呀,两点之间线段的直线最短,他凭啥要去划半个圆!他蹬得飞快,一路疾驰而去,心里想你要是真敢再生事,别怪我不客气。我就干脆一头撞了你,死了我坐牢,伤了我还是坐牢,我没有第二个六万块钱赔你。
他没看到那个身影。后面持续了一周时间,都没见到老头子。王越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这天他甚至有点愉快地和刘远大达成了一项和解,他说自己接受了刘远大在课堂上公然玩手机的行为,但是刘远大也得遵守一个度,玩手机的时候不要出声音,戴着耳机玩。刘远大同意了。那小子就跟谈判桌上胜利的对手一样,眉开眼笑地走了。王越望着他刹那间绽出的笑容,忽然心里一动,每个人的生存方式不一样,这样的孩子也许真不是读书的料,那就让他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活吧。当然这想法是有些罪恶的,可他已经尽力了。也许人生所谓的成熟,其實就是放弃,一步步后退,把原本坚持的东西松手。松手的过程是痛苦的,松开以后才发现其实没那么可怕。
有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自行车已经骑过去了,王越也不知道自己的手为啥就拉住了闸。可能是大中午的阳光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坐在那里,让他不忍心装作看不见。他下了车回头看,是那个老人,他这回没扑上来撞,在路边乖乖坐着。这啥情况?守株待兔累了,要歇一歇,还是已经放弃了碰瓷行为?王越想起他带给自己的折磨,没敢逗留,蹬车飞速离去。后面的日子,看到老人成为常有之事。时间总是中午放学后那一阵,他好像在那里等一个人,屁股坐在马路边的水泥板上,两只手搁在膝盖上,贴身横放着一根拐棍。有一次王越本来想走近看看他究竟咋了,为啥每天坐这里,这里冷清、偏僻,一没有集市,二没有广场舞,为啥要天天坐这里发呆?想碰瓷去人多处呀,随便选一个撞上去都能命中。看到那拐棍他又退缩了,伤疤还没好呢,难道想忘了肉是怎么疼的!说不定拐棍就是一道具,等你走近了,他忽然抡起来,劈头给你砸几下,你连说理的地儿都找不到,谁叫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呢,弄不好给你弄一口欺负老人的黑锅背上。小心驶得万年船,王越又退远了,每次装作看不见,把车子蹬得飞快,一溜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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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刘远大这一届学生送出校门,王越心里空荡荡的,他有点舍不得他们,最令他心里难受的,还是刘远大,他是同学当中哭得最凶的一个,临别时候坚持要拥抱年轻的班主任,扑上来一把抱住,眼泪哗啦啦地流,眼泪鼻涕蹭了王越一脖子,人高马大的人,哭起来像个女人,把王越的心给哭酸了。倒是第一名,王越宠了三年的一个女孩,神情始终淡淡的,好像不怎么在意这三年的师生情谊。反正她能考上最好的大学,前面有更好的老师同学在等着她呢。王越感觉挺受打击的,第一次对学习和品德的关系产生了怀疑。是正比例吗?不尽然吧。以前他一直想当然地以为是必然成为正比例的。他的第一届弟子们给了他丰富多样的答案。他推着自行车回家。忽然很累,年轻的身躯里好像被灌注了一种类似水泥的东西,沉甸甸地往下坠,想找个没人的空间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一切全忘了,新的生活从头再来。他一个人走了三年的偏僻道路,看样子要热闹起来了,弯子后面一片空地被圈起来了,简易的铁皮围墙里已经开始施工,这里很快就会建起一片高楼。楼起来,人就出现了,有了人,自然不会缺热闹。墙体广告上写着学区房。学区房三个字等于是吸金招牌,这一片会哗啦啦热闹起来。
在那个大弯子前面,王越的自行车停了下来,自行车的前轮距离一对脚有半米,不敢往前了。试探着立定,王越弯下腰看,老人保持着千年不变的姿势坐着,身边放着拐棍。王越警惕着拐棍忽然被抡起来砸向自己的可能。他站了好几分钟,老人没抬头,他的头撑在两个手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好像他的头重有千斤,是一颗大葫芦,他必须这样撑着才能防止它忽然跌落下来。王越有种感觉,这老爷子是坐着睡着了。只有睡着的人,才有这种奇怪的姿势。大白天的,不回家睡觉,干巴巴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午睡,这老头子挺怪的,难道是为了……王越悄悄后退,肯定是为了等着自己撵上来,再撞他一下。不,是被他撵上来撞自己一下。不管谁撞谁,主动还是被动,结果都一样,老人会半跪半躺在马路上,一个电话招来一堆他的儿女,然后去医院,开始赔偿……一个张开的网,一个布好的陷阱,守株待兔者还是这个老人。老奸巨猾!王越心里暗骂。人和车同时后退,这布雷手段也太拙劣了吧,我还真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老人的眼睁开了,有些浑浊,蒙着一层雾翳,望着王越发呆,好像他掉进了一个幽暗的梦里爬不出来,王越是一缕光,他终于抓住了,爬出来了。他认出眼前的人来了,瞳孔骤然收缩,雾翳破开,眼底闪出一抹亮光。他笑了,说,你可算来了,我天天都在等你。
等我碰瓷?固原城再找不到比我更大的蠢蛋对不对?王越没客气,张口就怼。
老人有点无辜,瞅着王越认真地看,说,你像个好人。王越头顶上恶气嗖嗖冒,心里说果然坏人变老了,都好意思跟我说什么好人恶人。
你认识一个人吗?老人似乎看不懂王越眼里的嘲讽,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王越没吭声,等着看戏,看这老戏骨究竟咋往下推进剧情。
一个年轻人。他又说道。
年轻人,王越把一声冷笑咽进嗓门。他要做个好观众。过早拆台,会影响演员发挥。
他叫个啥我忘了。说完,老人舔了舔嘴唇。
天气挺热,他在室外烈日下坐了有小半天了吧,看上去挺辛苦的,嘴唇发白,嘴角起过白沫,又干了,像鳞片一样翘起。他好像老了许多。这才多长时间没见呢——王越皱眉,半年前第一次和他相撞的情景他至今记得,当时的老人还没这么老、没这么瘦,是个有点微胖的老年人,看得出生活不错。这段时间他都经历了什么,为何就迅速苍老了这么多?生活发生了变故?遇到了困难?不管什么样的困难,他赔付的那六万元,都足够一个老人坐吃好几年吧。难道是贪心不足,又来索要敲诈?王越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先回头四面查看,他担心不远处就潜藏着老人的某个子女,在等他上钩,逮住了再勒索一笔。理由现成就有,他把老爷子撞傻了,落下病了,医院没查出来,是因为当时病还没突显,后面时间一长,后患就源源不断地涌来。所以他们后悔了,需要再追索一笔钱。至于王越能不能拿得出,会不会被逼死,那都不是他们考虑的事。王越越想越怕,扫视了一圈,没发现有人等待。他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你能帮我找找他吗?老人望着王越说道,眼里全是恳求。语气很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王越有点蒙圈,老人这又是什么画风?令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好像有一点的装傻卖萌,又好像完全是真诚的。王越抬头仰望天空,天空又高又远,尤其从低处的绿树缝隙间望过去,绿叶一映衬,天幕蓝得让人怀疑不是真的。蓝色大背景下,只有一朵云,孤零零挂在那里。王越心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悠悠地荡漾着,他看看自行车,再看看自己。又看看坐在路边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老爷子——他一直昂起头望着王越,脑袋上扬,扯动脖子,把脖子拉直了,那脖子原来那么瘦,只是一根骨头外头挂着一层枯萎的皮,像一棵早死去的树干上包裹的干皮。
王越不知道自己的心什么时候软下去的。等到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和老人并排坐在了马路牙子上。他坐到低处,老人的脖子不用那么难受地扯着了。王越平视着他依旧瘦巴巴的脖子,心里叹了一口气。是叹息自己太柔弱吗?竟然因为担心老人会扯断脖子,就这么轻易地放松了警惕。不应该是马上离开吗?这样的坏人,就不能给他任何机会。也许自己在骨子里就不是个能记仇的人,伤疤还没好,就开始忘记那灼心的伤痛。坐坐就走,一个懒散又心软的王越,在心里央求另一个王越。两个王越一直在交涉。王越心里说,要不先坐坐吧,歇歇也好,這样好的蓝天白云,不看看白白辜负了。明天就要离开固原去银川了,银川比固原热,固原是避暑胜地,南去几十里就是六盘山,六盘山过去是泾河源头,那里有个凉殿峡,据说是成吉思汗当年避暑的地方。可信不可信是另外一回事,却能充分说明,固原比北边凉爽温润。只有这固原才能看到这样亲切的蓝与白吧。
老人对王越的排斥感有所下降,他的高兴不加掩饰,完全笑出一脸傻,说,年轻人,你真是个善娃娃,我一看你的长相就知道你心善。说到这里他不说了,用目光打量王越。王越感觉鼻梁那里痒起来了,他长着个塌鼻子,从鼻梁开始一路塌到鼻尖,鼻梁是支撑门面的柱子,他这根柱子难看,连带着把整张脸影响了,有时候他对着镜子恨这根鼻梁,为啥不能高耸挺拔一点!老头儿是何用意,你夸什么不行,非得对着个长废的鼻子夸,这无疑是跟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说你皮肤干净白嫩无瑕。王越抽了抽鼻子,他想表达他的不满。可是,抬头撞到老人的目光,王越心里有一点犹豫,更多的是不忍心。他居然对这个人不忍心!他苦笑,真是服了自己,一个三尺男儿,怀里揣的却是一副柔软得能捏出水来的肠肚。这个特性在他还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为此被老爹揍过,也骂过,担忧他长大了没出息,受人欺负。他现在终于相信老父的担忧不是多余的,他受了老人的子女们的欺负,现在又在老人身边逗留,世上还有比这更没出息的人吗?
好在明天就走了。两个月的时间不会见到这个老人,再回来他就是有车一族了,哪怕是最便宜的二手货,也能让自己再也不走这条路,也就不会见到这个老人了。既然可能是最后一见,那就给他点面子吧,一起坐坐,看看蓝天,望望白云,看蓝天怎样融化白云,看白云怎么把蓝天擦拭得更纯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嘛。
善人会有善报的,老人盯住王越的眼睛,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好像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天忽然发现了这个道理的正确性。他急需把真理告诉世人。王越苦笑,摇摇头,懒得接话。这个话题他没法接,正是这个老人,狠狠敲诈了他一笔——虽然不是老人亲自完成敲诈,他配合了他的子女是不争的事实。这样一种人,摇身一变,给他讲起善良来了。王越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老人的奇葩言行。你不信?老人从王越眼里看到了迟疑和不敢苟同。他忽然凑近,眼里射出固执的光,要把对面的年轻人给穿透一样。你还这么年轻,你得信。他显得很是语重心长——人一辈子的路长得很!说到这儿,又不说了,瞪着王越看。浑浊的眼球,眼白布满了血丝,好像一片白布沾染了污垢,黑的部分不再是纯黑,显得脏脏的。王越有点感慨,人这一辈子想来也真是漫长,你看看眼前这对眼睛就能知道,幼年时候的纯洁,青少年时代的灵动,成年后的睿智饱满,在这眼里再也看不到了,只留下一片含混不清。善是否会有善报,和年轻有什么关系?是因为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经历年老的漫长?没有被一种叫世故的浆层包裹?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王越感觉意识有一点艰涩,瞬息间发生了停滞。在轻微的迷糊深处包裹着一个硬硬的感觉,有一天自己也许会变成这样的人。不,绝不能。只要从现在开始,和那种世故做抵抗,相信会保持年轻的纯粹。他慢慢低下头来,阳光久久抚摸,眼前一片茫茫。他给空茫点头,嗯,我信,这世上总是有人乐意给别人强调一些东西,比如善有善报,他表示信;后面还有呢,恶有恶报,他也信。应该信,只有相信,人才能向着好人的方向要求自己,才能守着不让自己滑向好的对立面。他更信,人这一辈子路长得很。
他给虚空点头,这不代表他原谅了这个老人。没那么容易,毕竟他付出得太沉重。老人看到了他的举动,他忽然抬手拍了王越一巴掌。瘦骨嶙峋的一个人,手劲儿大得出奇,一巴掌拍得王越半个肩膀斜趔。你是个好人!老人几乎是拧着脖子嚷了一嗓子。王越龇牙,要不是近在耳边,他真要怀疑这是真的,这是夸他呢,还是讽刺呢?夸他当时没有逃跑,接受了后面的一切?还是讽刺他傻,老老实实做了个大好人?他没法对老人反唇相讥,近距离相处。他看到他只是个老人,比半年前苍老了好多,好像这半年时间在他身上叠加了。老年斑把皮肤侵蚀得看不到原本的模样。眼睛好像大了一圈,目光总是颤颤的,渴望稳定,有效聚焦,却总也抖动着无法稳定。时不时那目光就涣散了。
他都老成这样了,有啥记恨的。王越听见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劝他。这声音像他的爷爷,二十年前就离开了人间的一个老头儿,像这个老头儿一样精瘦干巴。爷爷要是被人撞了,是向着外人说话,还是极力为父亲伯父等爷爷的子女争取?记忆里爷爷很厚道,从不与人交恶。受人欺负是常事,爷爷常说吃亏是福。吃了一辈子亏的爷爷,有一回王越和邻居家孩子打架,王越流着鼻血哭回家,爷爷抓起一根拐棍要去讨个说法。胳膊肘应该往里拐,人都是有私心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爷爷当时有七十岁高龄了。那护犊子的劲头儿就是一头牛也扳不回来。最后父亲跟邻居赔下情,说爷爷老糊涂了,事情才算了结。想起这情景,王越禁不住嘴角含笑,是不是人老了,就变得分外护短了?大概,这老人当时的心情跟爷爷差不多吧,他让自己有一点理解老人。当然,这个要做出宽宥的人是另一个王越,还有一个被现实磨得千疮百孔的王越,固执地坚守着不退步。凭什么?凭什么原谅一个坏人?哪怕老了,也是变老的坏人。
我会看人的。老人抖抖地瞅着王越,看得可准了。我不会看错的!他的语气忽然压低了,口气故意地装得神秘。王越想起商场门口摆摊算卦的独眼半仙,那半仙就常用这样的口气招徕路人——观面相,测生死,卦象好不好,一看就知道。逛商场时候路过他身边,冷不防被一个低沉的声音追到,吓一跳,还别说,那声音挺有诱惑力的,尤其是那些最近遇事心情不好的人,最有可能收住脚步蹲下去听他云山雾罩、半真半假地推算一番暂时迷茫的命运。联想让王越想笑,这老爷子想做啥,主动碰瓷干不动了,又想从心理上忽悠人?是吗?大爷!他朗声笑了,说,那麻烦您给看看,我这个倒霉蛋啥时候能发一笔财?买两块钱中五百万的那种彩票。我好把拜您所赐的那几万块给赚回来,把房贷清了,再找个贼漂亮的妹子,到固原最贵最高档的福源酒店办个最豪华的婚礼。老人的嘴脸耷拉下一缕涎水。蓦然撞上这一幕,王越有点吃惊,以为他只是不小心。眼看那道水亮闪闪地从嘴角越垂越长,像一根丝线一样一直垂到了胸前。他还不擦,歪着眼冲王越笑,说,娃娃记住了,祸福是相依的,就像阴跟阳、男跟女、黑和白、冷和热……可能还想举例来着,想不起来了,翻着白眼努力想,连瞳孔上都有皱纹,那层膜发黄、起皱,像两片破旧的塑料蒙在眼上。阳光明亮,笼罩在阳光下的他,整个人都显得说不出的陈旧。王越注意到他的脸脏乎乎的,眼角沾着厚厚的眼屎,灰黑色外衣的前襟上有一道道的脏痕,可能是饭汤,当时擦过,但不彻底,就留下了这种深深浅浅的道道。王越抬手揉揉眼睛,差一点他就没忍住,要动手替他整理一下衣衫,揉搓揉搓那脏痕,拿卫生纸把眼角给擦擦。他不是他的学生,如果是学生,他就可以随时拉扯歪斜的领口,把头发弄好,脸擦干净,还可以批评一下。这七十多岁的老小子不是他学生,他没权管理人家。也懒得管呢,万一管出啥是非呢,可就说不清楚了。前车之鉴难道还不足以成为血的教训?
不过,老人怎么弄成了这副狼狈样?上次呢,好像没这么邋遢吧。王越努力回想,他发现还真没印象了,当时也没多注意到老人的穿着打扮,只顾着处理事故本身了,把事故当事人完全给忽略了。记得他好像是个退休干部,儿女们都生活得不错,一个个说话有气势,他们众星捧月一样围住了老人。让王越又慌又乱没心情看清楚老人本人。眼前的老人,应该活得有點落魄,没人照顾,吃喝也不利索了,汤汤水水的全往衣服上招呼。人老了,就没有尊严可言,看来在子女众多的退休干部身上也不例外。不是有那么多儿女吗,一个个显得挺孝顺的,怎么能让老人脏成这样?
没人管啊。老人有些尴尬,挤出一点苍老疲惫的笑。他抬手抹着涎水,太多了,抹得满手背都是。抹一把,往衣襟上蹭一下。抬起眼看王越,还是年轻好啊,年轻人,腿脚好,牙口好,肠胃好,眼睛好,脑子清楚,不像我,老了,啥都残废了,人家多余啊,嫌弃你,说你脏,嫌你慢,说你麻烦,害怕你死在他家给他们添麻烦。
王越眯起眼睛望太阳,正午阳光正浓。他看见老人的眼睛在流泪,已经没有泪的清澈,像两个干涸的泉口,忽然心血来潮了,涌出一点浑浊的水。脏乎乎的,在脏乎乎的皱纹丛里流着,蜿蜒着落下来,打在手背上。泪本身就脏,还是脸和手的皱纹弄脏了泪?看着挺稠的,黏糊糊粘在手上。这举动和印象里那个老人一点都不像,王越真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不过他不觉得脏,也没啥该嫌弃的,爷爷活着时候也是这样,鼻涕眼泪哈喇水,一天往黑了淌,夜里咳痰,一口一口往枕头边的碗里吐,王越每天要给爷爷倒痰。童年的记忆本来有点模糊,亲眼看到老人的眼泪,他的记忆忽然就复活了。这张可憎的脸,抛开了半年前的那场恩怨,多像曾经的爷爷。这样一个人,还需要恨吗?他嘴上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故意问,你不是有那么多儿女吗,难道没一个愿意要你的?
老人狠狠揩一把脸,真让人担心那脸会被揭下一层皮来。皮当然还在,他扯了一把,忽然巴结起来了,说,我,为了让他们高兴!就巴结他们。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我坑了你!我以为,他们看在钱的面上,要我!但他们就认钱,只认得钱啊!不认老子,不认老子了!钱,钱,钱一分完,就都溜了。嗨,我又成了没人要的老东西!还是钱亲啊——要不是,那几万块钱,肯定没人愿意去医院照看我。
一种幸灾乐祸感让王越差点笑了起来。老人应该是有痴呆的前兆,一阵一阵的,他自己在极力控制,但有些举止已经不受控制了,脖子和脸都往一个方向歪,嘴角也向同一方向扯,涎水顺着嘴角往外流。话语倒是顺溜,看得出是他准备了好久的,说的时候不用脑子想,直接就溜出口来。说得不连续,按照中学语文的标准去要求,他基本上没什么语法逻辑,像一个瘸子在跳着脚走路,一高一低,高低不定。王越把听到的叙述进行了整理脑补,就修补出一个全貌。车祸当时,他为给自己的子女争取利益,坑了王越,索取了数倍赔偿金,出院后钱被儿女们瓜分,他又没人要了,成了孤家寡人。如今这孤家寡人又来路边等他了,跟他诉苦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越望着高远的天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好像有糨糊,热烘烘的,被什么在搅拌着。后来他终于相信了,老人在找自己。车祸以后他后悔了,觉得确实冤枉那个年轻人了。所以,后面的日子就在原地等,等到了做什么?道歉、认错,还是把那笔钱还给年轻人?他轻轻笑笑,都有可能,也都不大有可能吧。也许还会继续追究责任,让他再追加补偿,也说不定。再或者,只是想看一眼吧,看一眼,心里的歉疚也就放下了,后半辈子也就能心安了。他起身离开了,车轮在柏油路面上摩擦,有一股胶皮味,好像马路和车轮相亲相爱,如胶似漆。老人在身后以什么样的姿态相望,他没有回头看。他觉得这一段过去了,那六万块钱,他会挣回来的,一点一点用血汗去挣。他还这样年轻,有的是时间。
暑假结束,再次开学以后,王越又骑着自行车上班了,二手车没有买,在外挣的钱他还了老人的赔款,当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再有四五个假期吧,他应该就能还完这笔欠款。他有些愉快地路过了那个大弯子。他没有看到那个身影,去了哪儿呢?哪个愿意收留他,是他的子女,还是某一家养老机构?
从这以后王越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身影,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原载《大家》2021年第4期
原刊責编 周明全
本刊责编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