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草地

2021-10-27 01:15徐贵祥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宣传队方圆红军

徐贵祥

长征路上,一个“唯艺术论”的富家子弟,从旁观好奇到同情支持,到最终加入革命队伍的故事。到底什么原因让这富家子弟发生关乎人生的根本性改变呢?

天是好天,路也是好路。

头天晚上在四支队演出活报剧《为谁扛枪》,效果很好。

这出戏的主角,是一个从国民党军投诚过来的红军营长,旧军队习气不改,经常打骂士兵,得一绰号“铁匠”。后来在一场战斗中,曾经被他打骂的士兵冒死把他从死亡线上救出,营长醒过来后,抱住这个士兵声泪俱下地问,你不恨我?我是“铁匠”啊。士兵回答说, 你不是“铁匠”, 你是我的兄弟……

戏演到这里,一个红军干部冲上戏台,抓住演员的手,声泪俱下地说,宣传队的同志,你们演的就是我啊,我对不起兄弟……我再也不当“铁匠”了……这个插曲把演出推向了高潮,台上台下一片口号声——

官兵一致,反对打骂士兵!

红军都是亲兄弟,团结起来打胜仗!……

演出结束后,纵队政治部主任东方广到台上讲话,把宣传队好一通表扬,说宣传队深入生活,贴近战争实际,创作的节目有针对性,激发了士气,宣传了纪律……

不仅得了表扬,四支队还熬了一锅稀饭,炖了两盆羊肉。大家兴高采烈地打了一顿牙祭,就到半夜了。

东方广跟队长韦芷秋说,干脆,天亮再走,不用走羊肠小道了,我派一个连队保护。

韦芷秋说,那当然好,反正到黄岩厝演出是晚上。

这样就说好了,原计划后半夜出发,变成了天亮出发。

后半夜美美地睡了几个小时,第二天蒙蒙亮,宣传队披着星星,踩着露水,向黄岩厝方向进发。

黄岩厝是国民党军六团的驻地,团长于仕伏这段时间正在酝酿起义,心腹一个营先期进入采荷村一带驻扎,这里实际上已经是红军控制区了。

这一路上,大家兴高采烈,回顾昨晚的演出细节,有多少次鼓掌,多少次喊口号,多少人热泪盈眶……当然,还有对今晚演出的预期。宣传队成立以来,给起义部队演出还是第一次。党代表王振寰说,打骂士兵是国民党军的家常便饭,《为谁扛枪》拿到起义部队演,肯定更受欢迎,等着瞧,今晚……

讲到这里,王振寰顿了一下,对扮演“铁匠”的马德说,马指导你当心啊,昨天有人上台跟你动拳头,今晚没准跟你动枪。

马德怔了一下说,啊,还真有可能,咱们演得越像,越能把国民党军士兵的仇恨激发出来,嘿嘿,我倒是真想挨一枪。

听到二人的对话,韦芷秋当真了,跟王振寰说,这确实是个问题,到了地方,跟他们讲,部队要有军官控制,看戏的时候退子弹。

马德哈哈一笑说,退子弹不妥,随时准备应对情况呢。又说,真的能把士兵的仇恨激发出来,我挨一枪也值,就是牺牲了,也可以作为教材,体现我们红军宣传队的威力。

韦芷秋说,马指导你别胡说,我们不能把喜剧变成悲剧,要防止意外。

王振寰说,可以在开演之前,让战士们把枪栓捆一道绳子,在他激动的时候提醒一下……

前面的队伍放慢了速度,王紫蓝不时地东张西望,眼角余光主要落在马德的身上。李璐在一边看见,诡秘地一笑说,王紫蓝,现在看没用,晚上演出,万一有人向马指导扔石头,你冲上去,挡在马指导的前面,我跟你讲,就这一下子……美人救英雄,就是一场好戏。

王紫蓝脸一红说,谁看马指导了,我在找地方,看……哪里可以解手。

何连田挑着担子,脚下生风,肩膀上的扁担吱吱呀呀就像唱歌。几位队干部讲得热闹,东一句西一句落到他的耳朵里,那些話他听明白了,听起来像担心什么,其实是偷着乐。

何连田也偷着乐,虽然他只是个挑夫,他还是偷着乐。自从被发配到宣传队,自从韦队长跟他讲他是宣传队的一员,自从党代表王振寰跟他讲,他犯的错误不是主观错误,他渐渐地就忘记了那个错误。这几个月,宣传队好戏连台,特别是昨晚,那个场面,让他的眼泪吧嚓的。宣传队好啊,纵队奖励的那十斤猪肉,就在他的担子里,宣传队就是他的家,他和他的担子也是宣传队的家。

走出七八里地,快到刘湾的时候,远远地听见零星的枪声。王振寰说,啊,怎么一大早打枪,好像是黄岩厝方向。

马德说,黄岩厝方向?难道是迎接我们?那也不用这么老远就放鞭炮啊。

韦芷秋听了听说,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于团长的部队还不太稳定。

枪声时疏时密,还夹杂着几声迫击炮弹的爆炸声。韦芷秋站在一块山坡上瞭望,一会儿下来说,不是黄岩厝方向,至少离黄岩厝还有十里地,应该在桥店一带,可能又是袭扰,不理他。

这段时间,根据地打了几个大仗,在山区周边都构筑了防御阵地,国民党军暂停大规模进攻,经常派出营、连规模的袭扰,侦察红军的防御部署,小打小闹不断,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果然,枪炮声响了十几分钟,渐渐停了。

王振寰招呼大家,就地休息。宣传队几个干部坐在路边商量,把剧本稍微改一下,给“铁匠”增加点内容,让此人后来成为一个爱兵模范。

韦芷秋他们商量剧本的时候,何连田正琢磨要不要把韦队长的茶壶找出来烧一壶茶,女队员李璐和王紫蓝一前一后走过来,看见何连田,李璐把背包放在何连田的担子上,说了声,我们到下面解手,看着点,别让人过来。

何连田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马上别过脸去。一年前在新惠,他就是因为偷看女人洗澡,才犯了错误,被分配到宣传队当挑夫。

王紫蓝和李璐往山坡的东边走,何连田的脸就扭到山坡的西边,何连田的心里有一百个委屈。其实,那一次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是因为担任警戒,听到树林那边有动静,才端着枪猫着腰去察看动静,哪知道一眼就看见了两段白白的嫩藕在水面上晃动。

嗨,新惠那地界,冬天也起雾,热气腾腾的,山根池塘里的水热得能煮鸡蛋,男人女人都在那里泡澡,男人晚上泡,女人早晨泡。可他不是新惠人,他哪里知道这个规矩呢?看一下怎么就犯错误了呢?当然,要说完全冤枉,也不是,看第一眼是撞上了, 可是后来他还看了第二眼, 第三眼还没看见, 就被班长从后面踢了一脚, 然后就……唉。

何连田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惊叫,他本能地站了起来,摘下扁担就要往那边冲,跨了两步,突然停住了,那里是王紫蓝和李璐解手的地方,他犯了一次错误,不能犯第二次错误……

就在何连田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李璐和王紫蓝一前一后从树林里冲了出来,李璐跟在王紫蓝的后面喊,王紫蓝你怎么啦?

王紫蓝说,蛇,他妈的一条蛇,跟在屁股后面撵我。

李璐说,小何,小何,快过来,把蛇挡住。

何连田看见王紫蓝和李璐的衣服穿得好好的,这才回过神来,操起扁担,昂首挺胸地迎着王紫蓝走过去,挡在王紫蓝的身后。待二人走了老远,也没有看见蛇。何连田想了想,又往前走了几步,到小树林察看一番,在一块潮湿的地皮前面,突然看见一根黑乎乎弯弯曲曲的东西挂在小树枝上,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条枯藤。何连田用扁担把枯藤挑下来,回到担子旁边,问王紫蓝,你看见的,是不是这个?

王紫蓝的脸色都变了,惊恐地说,快扔掉,扔得远远的。

何连田哈哈一笑,李璐也拍掌大笑,嚷嚷道,王紫蓝,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树藤,哪里有什么蛇,那是一根树藤。

王紫蓝这才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往扁担一端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突然冲上来,夺过何连田手里的扁担,把枯藤扔在地上,用扁担头狠狠地敲打,一边敲打还一边嚷嚷,你这个混账东西,把老子吓死了。

何连田说,好了好了,别把我的扁担头打折了,我还要挑担子呢……这句话刚讲完,何连田的话头打住了,手搭凉棚往山下看——盘山路上,出现了一匹飞奔的战马。何连田放下扁担,走到队伍中间,向韦芷秋报告,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果然,不多一会儿,司令部的参谋张成就策马出现在山坡上,到了跟前,张成翻身下马,向韦芷秋通报了一个情况,正在起义途中的国民党军六团,发生变化,二营一部分反动军官策划哗变。国民党军一个营突然奔袭我桥店哨所,不排除接应敌人哗变的可能。

韦芷秋说,啊,还有这样的事!那我们赶快走,到六团去镇压哗变。

张成说,纵队首长命令你们取消到六团的演出计划,立即返回纵队部。

韦芷秋眼睛一瞪说,为什么?

张成说,六团的部队是稳住了,但是潜在的危机很多,随时都有再次反水的可能。

韦芷秋说,那正好啊,正是我们搞宣传鼓动的好机会,为什么要我们取消?

张成说,不安全啊,六团现在很乱,连于仕伏都处在危险之中,怎么能让你们去冒险呢?

韦芷秋盯着张成,大声说,你说什么,冒险?我们宣传队也是红军的战斗队,哪有战斗队怕冒险的?你回去向首长报告,我们绝不返回,我们的战斗位置在六团。宣传队的同志注意,集合,目标黄岩厝,前进!

张成急了,大声嚷嚷,韦芷秋,你冷静点,返回纵队,这是首长的命令!

韦芷秋一边扎皮带,一边对张成说,你的任务是传达首长的命令,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报告首长,韦芷秋拒绝执行半途而废的命令。

说完,再也不理张成,招呼马德,马指导,你带警卫班到前面开路。

马德胸脯一挺,应道,是!

说完,手一挥,警卫班跟我上!

宣传队迅速集合起来,从张成身边擦过的时候,王紫蓝还向他做了个鬼脸,神气活现的样子。

张成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韦芷秋,简直就是……就是女匪。

张成讲这话的时候,正好何連田从他身边经过,担子一斜,扁担头差点儿戳到他的胳膊上。

张成盯着宣传队的背影,好半天才举起马鞭抽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上,骑上马回纵队报信去了。

于仕伏的六团要起义,对于韦芷秋来说,不是秘密。

时光退回五年,她和于仕伏是武汉军政分校的同学,也是北伐战友。后来国民党清党,教官东方广带领十几个同学到南方参加了红军,于仕伏等人则成了国民党军军官,后来相逢在闽西“围剿”与“反‘围剿”战场,于仕伏几次派人给东方广送信,提出来要参加红军。水南战役结束之后,东方广率领邹成卓和韦芷秋等军校师生,同于仕伏秘密相会于两军交界处的乔城,要求于仕伏尽量多带一些部队和枪支弹药,经过两个多月的暗中酝酿,半个月前于仕伏将部队带到黄岩厝,一营直接驻扎在红军根据地边缘采荷村,就等红军政工队到部队接收了。没想到节外生枝,就在那几天,上峰突然给六团派来一个团副,名字叫高一凡。

从见面开始,于仕伏就感觉此人有些奇怪,穿着打扮与众不同,哔叽呢军装熨帖得十分周正,戴着雪白的手套,同于仕伏见面,连军礼都没有敬一个,而是突然把腰一弯,一只手拍在肩膀下面,嘀咕了一声,团座好。

于仕伏有些茫然,还没有还礼,高一凡已经直起腰来,从墨镜后面看着于仕伏说,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于仕伏的心里很不舒服,不知道此人什么来路,行的是什么礼节,也不知道那副墨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的是什么意思。当然,于仕伏最担心的还是,这个人有特务背景。

当天下午,于仕伏就着手调查高一凡的来历,在军部担任处长的一位同学跟他讲,此人是南洋的一个巨贾的公子,其父北伐时期斥资为蒋校长装备了两个师,所以同国军上层来往密切。高一凡从英国爱丁堡大学毕业之后,先后当过银行襄理、纱厂总监、铁路股东、商社老板,还在一座寺庙里当了几天和尚,据说准备修一座“空空寺”,要把林黛玉、史湘云、秦可卿等人的灵魂都召回来……一言以蔽之,此人什么都干过,但是什么都干不好。其父恨铁不成钢,将其交给一个军界朋友,让其学做军需生意。

于仕伏在同学面前发牢骚说,这他妈的什么事儿,简直拿我的部队开玩笑。同学说,就是开玩笑,但是你得陪着他把这个玩笑开好。那位当处长的同学跟于仕伏讲,根本不要把高一凡当回事,但有两条,一是要绝对保证安全,不能让这个高龄贾宝玉有半点闪失;二是他想干什么,尽量满足他,玩腻了他自然会滚蛋。

于仕伏的部队有什么行动,高一凡并不关心。他到六团的时候,带来了一匹枣红色的蒙古马,只要到一个地势开阔的地方,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遛马,害得于仕伏不得不把骑兵排分出两个班跟在他后面护驾。部队到了黄岩厝,高一凡就住在二营部,因为这个营一直被当作预备队,不在一线,相对安全一些。

策划哗变的主谋是二营营副陈际会,头天夜里,陈际会秘密联络几个反动军官,商量武力阻止于仕伏起义,军官中有人觉得不妥,争论了很久,最后决定先礼后兵。陈际会秘密调动两个排的士兵,另有两名反动军官各带一个排,控制团部,准备逮捕于仕伏和于仕伏的支持者。

二营部驻地一时间成了哗变指挥部,不断传来低沉的口令声和奔跑声。这当口高一凡还在梦里,被人吵醒,非常恼火,穿上军装,蹬上马靴,还拎了一根文明棍,走到帐篷外面问贴身警卫姚独眼,哪里吵吵嚷嚷的,把陈际会给我叫来。

陈际会听说高一凡叫他,心里一惊,他也知道高一凡来头大,倘若高一凡不同意他闹事,他的麻烦就大了。

见到高一凡之后,陈际会又是敬礼,又是鞠躬,弄得高一凡很受用。陈际会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高一凡问,于仕伏他想干什么?

陈际会说,团副大人,于仕伏这分明是叛逆啊,他被赤化了。

高一凡问,赤化是什么意思?

陈际会说,赤化就是,就是反抗政府,造反啊。

高一凡想了想说,反抗政府?哈哈,你们那个鸟政府,乌烟瘴气,造反也没有什么不好。回去,统统回去,好好睡觉。

陈际会哭笑不得,突然往高一凡面前一跪,声泪俱下,团副,你是国军中校啊,你是中流砥柱啊,天降大任于你,受命于危难之中,部队的前程,可就靠你了。

陈际会这么一哭,高一凡就乱了方寸,晃了晃文明棍,把陈际会捣起来说,别哭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来跟于仕伏说。

陈际会大喜,又是敬礼,又是鞠躬。一行人底气更足了,簇拥着高一凡,耀武扬威地涌向团部。

这天早晨吃过饭,于仕伏和红军的联络员洪涛正在商量迎接红军宣传队,如何安排保卫的事情,二人正说着,三连连长赵广智一头冲进来报告,二营副陈际会密谋哗变,已纠集近百人,准备包围团部。

于仕伏不屑地说,陈际会?这个泥鳅也敢兴风作浪?他妈的他想干什么,让他给我滚过来!

赵广智说,不光是陈际会,高团副也在里面。

于仕伏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这个二百五,他怎么和陈际会搞到一起了?

洪涛此前并不知道于仕伏团里多了一个团副,于仕伏三言两语讲了高一凡的来头,忧心忡忡地说,这个活宝掺和进来,麻烦就大了。

洪涛想想说,只要他不是特务,我们就有办法说服他。

于仕伏说,特务倒不至于,他连枪都不会打,根本做不成事,更别说当特务了。他就是一个二百五。

洪涛说,那就好,见机行事吧。

于仕伏在前,洪涛在后,二人步履沉稳地走出团部,老远看见高一凡。于仕伏黑着脸,盯着高一凡问,你想干什么?

高一凡向于仕伏一哈腰,左手拍着右肩膀,不卑不亢地说,老于,别来无恙?

于仕伏说,高团副,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你跟他们掺和什么?

高一凡嘿嘿一笑说,他们说你想造反,那哪儿行啊,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于仕伏说,昨晚我跟你商量了,你说到哪里都是吃饭,你忘了?

高一凡说,你跟我商量了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于仕伏说,你说你正想看看红军是什么模样,你还说,他们那个宣传队要来,你可以教他们弹钢琴。

高一凡皱着眉头,想了一阵问卫士姚独眼,这话我说过吗?

姚独眼说,团副好像真的说过,昨晚吃饭的时候。

高一凡这才点点头说,哦,好像有这事,昨晚我喝酒了,忘了。

于仕伏叹气说,这么大的事,你都能忘,你真是个……花花公子啊。

高一凡问,他们的宣传队来了吗?

于仕伏还没有回答,陈际会抢上一步说,高团副,我们被骗了,昨天于团长跟我们讲,他们的宣传队在天亮之前要来慰问起义部队。可是现在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人影。桥店方向传来枪声,很有可能是国军的进剿部队。分明是他们得到情报,把宣传队撤回了,把我们抛弃了。

高一凡说,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不够意思啊!

高一凡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歌声——

山上的鲜花开呀开,工农红军进山来,打土豪分田地,建立红色苏维埃……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团部外面几个士兵,押着一个女红军和一个男红军,正向团部走来。女红军的手被反绑着,昂首挺胸,引吭高歌。

洪涛和于仕伏连忙迎了上去,于仕伏问,怎么,就来你们两个人?

韦芷秋说,就是我们两个人,我们两个人也是宣传队啊!

于仕伏对押解的士兵说,快快松绑,這是我的客人。

士兵上前,一拉绳头,绳子就脱落了。原来,绑在二人胳膊上的绳子也是象征性的。

韦芷秋揉揉手腕子,看了看于仕伏和他身边的人,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处境,然后,就把昨夜在四支队演出的盛况,今晨前往黄岩厝的情况,做了详尽的介绍。韦芷秋说,我们明明知道六团内部出现状况,可我们还是来了,在刘湾,我们宣传队受到一伙身份不明的人袭击,同志们被打散了,我和小何是先遣,相信我们宣传队的同志会陆续到达。

高一凡怔怔地听着,问陈际会,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是谁,你干的好事?

陈际会躲躲闪闪地说,她胡说,我们根本没有派人到刘湾……不是我派的,是五连张连长自作主张。

高一凡又问,张连长到刘湾袭击红军宣传队,你知道吗?

陈际会傻眼了,半天才说,我知道,可是……

高一凡将文明棍一举,捅捅陈际会的肚子说,你向老于报告了吗?

陈际会说,我是应该报告,可是于团长他,他已经是……他已经背叛党国了。

高一凡把脸转向于仕伏说,老于,你背叛党国的事,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于仕伏说,我既没有叛党,也没有叛国,我是中山先生的信徒,信仰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

高一凡怔了一下,盯着于仕伏说,啊,你是中山先生的信徒,我怎么不知道?

于仕伏把脸扭到一边,不屑地笑笑。

高一凡转向陈际会说,你知道这个三大政策吗?

陈际会傻眼了,想了半天才说,这个……我不太清楚。

高一凡手里的文明棍一举说,啊,你连三大政策都不知道,你算什么国民党啊,我跟你讲,中山先生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是国民党的基本政策。你们这些土包子,根本搞不清楚国民党的政策,就号称是国民党,太可笑了。

陈际会怔了怔,挺挺腰杆说,高团副,我不知道三大政策,可是,我知道,他们共产党,是国民党的敌人。

高一凡不动声色,突然把文明棍往上一举,在空中画了个弧线,眼看就要落到陈际会的头上,陈际会连忙缩起脖子抱住脑袋。高一凡收回文明棍,哈哈大笑说,谁说共产党是国民党的敌人,连我都知道,北伐战争是共产党和国民党一起打的。你们一群猪,猪脑子,就凭这些猪脑子,也能打仗?老于,你早就该让这些猪脑子滚蛋了。

陈际会傻眼了,突然喊了一声,高团副,你也被赤化了,我要向上峰……向上峰禀报你妖言惑众。

高一凡说,什么,妖言惑众?老姚,什么是妖言惑众?

姚独眼马上上前,踢了陈际会一脚,问他,什么是妖言惑众?

陈际会说,老姚,姚独眼,你有话好好说,你动手干什么?

姚独眼一听来气了,又踢了陈际会一脚说,我动手了吗?老子从来不动手,老子动的是脚,脚你都不认识啊?

高一凡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说,陈际会,你连三大政策都不知道,还告老子?去吧,去找蒋委员长,说他表弟妖言惑众,他表弟我,高一凡,是共产党。

高一凡这么一说,不仅陈际会傻眼了,连韦芷秋和洪涛也傻眼了。韦芷秋惊喜地说,这么说,你是高一凡……同志?

高一凡冲韦芷秋神秘一笑,不置可否,文明棍唰地抬起来,一指何连田,问韦芷秋,这个叫花子,也是红军宣传队的?

韦芷秋说,他是宣传队的挑夫。

高一凡看着何连田说,过来,让我看看你。

何连田紧张地看着高一凡,又看看韦芷秋。

韦芷秋说,小何,让他看,让他看看你的腿,那是穷人的腿,刚才跑了二十多里山路,来兑现红军的诺言。再让他看看你的手,那是穷人的手。高长官,你碗里的饭,你身上的衣,都是这些穷人的手制造的。

高一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家父说过,共产党闹革命,就是天下为公,要让穷人过上好日子,就是要让我们有钱人家像你们一样变成穷光蛋。是这样的吗?

谁也没有想到高一凡会这样讲,不知他什么意思。陈际会明白过来了,兴奋地嚷嚷道,就是,高团副,他们的革命,就是要让您像他们一样成为穷光蛋,您能答应吗?您就是答应了,我们也坚决不答应!

洪涛正要上前说话,于仕伏拉了他一把。洪涛看见,高一凡的文明棍在陈际会的面前画了一个弧线,姚独眼嘿嘿一笑,又上前踢了陈际会一脚。

高一凡说,哈哈,陈际会,你不答应有用吗?我答应,我就是想变成一个穷光蛋,就像这个叫花子!

又问何连田,叫花子,你会什么手艺?

何连田心里非常不舒服,虽然他身体瘦一点,穿得破一点,可他也是红军啊,怎么就成了叫花子了呢?何连田二话不说,弯腰从担子里摸出两个物件,看着韦芷秋,韦芷秋明白了,冲口而出,好,给他们露一手!何连田说,我会打快板。

高一凡说,快板?你打一段给我听听。

何连田有点走神,瞅着韦芷秋,又看看高一凡,心中陡生一股豪气,抻抻衣襟,昂首挺胸走到场地中央,深深地运了一口气,唰地一下举起快板。

清脆的竹板聲在山谷里回荡,何连田手中的快板就像两道飞舞的溪流,看得众人眼花缭乱。高一凡的表情非常奇怪,他一会儿盯着何连田手里的竹板,一会儿看看何连田穿着草鞋的双脚,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草鞋似的。

自家兄弟莫慌张,听我说段快板腔,千言万语说不尽,只说红军打胜仗。红军为啥打胜仗,红军白军不一样。红军打仗为信仰,国军打仗为吃粮……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当啷哩个当……娘在村口盼儿归,红军来了叫亲娘,亲娘拉着红军的手,见到我儿别开枪,我让我儿当红军,天下穷人得解放,得解放……

高一凡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眼神也由何连田的身上移到远处,移到太阳下面那道山脊线上,看了很久。

……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当啷哩个当……我当红军是自愿,为了革命扛起枪;想想你们当壮丁,一根绳子来捆绑,妻离子散田荒芜,家中老母泪汪汪……

何连田的快板打得正起劲,高一凡把文明棍举起来了,示意何连田停下来,说,叫花子,把你的宝贝给我看看。

何连田茫然地看着高一凡,很不情愿地把快板扔过去……刚想扔,又收回来了,双手捧着送到高一凡的手上。

高一凡接过快板,把手套摘下来,用手掌摩挲一副大、一副小的快板,举在眼前眯起眼打量,竹板上金光闪亮。高一凡问韦芷秋,你们,你们的宣传队就用这个东西?

韦芷秋说,我们的宣传队条件是很差,但是,我们的宣传队威力很大,能把人心里的冰融化,也能把人心炼成钢铁。

高一凡盯着韦芷秋,把快板擎在手上,突然举起来,拉开架势,啪啪啪地打了起来,最先的几下,有点不熟练,渐渐地手上有了感觉,把握住了节奏,打得花团锦簇,嘴里还念念有词——

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当啷哩个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当啷哩个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当啷哩个当……

不仅陈际会目瞪口呆,所有的人都惊讶得合不拢嘴,何连田的眼睛瞪得鸡蛋大,瞅瞅韦芷秋,韦芷秋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惊喜,突然双手一举,在头顶上啪啪拍了两下,洪涛和于仕伏也跟着鼓掌。姚独眼没有鼓掌,一个劲地拍肚子。

高一凡打了一阵快板,收起把式,眼睛巡视一圈,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老高的手艺还行吧,你们红军宣传队这两下子,太简单了。

韦芷秋迎上高一凡,春风满面地说,如果高先生不嫌弃,不妨先到红军部队住几天,也许你会有更多的发现。

高一凡看看韦芷秋,阴阳怪气一笑说,先到红军部队住几天?你是让我和于团长一样投共,去跟你们一起打快板?

洪涛说,是弃暗投明。

韦芷秋说,高团副,到红军部队住几天吧,我们红军欢迎一切有志之士,来去自由,绝对保证你的安全。

高一凡东看西看,看看可怜巴巴的陈际会,又看看满眼期待的于仕伏,再看看部队,转身走向韦芷秋,突然一哈腰,左手拍在右肩下面说,尊敬的女士,能把你的帽子借给我吗?

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韦芷秋最先明白过来,摘下头上八角红军帽,双手递给高一凡,高一凡伸手抓住军帽,扣在自己的脑门上,得意地环顾四周,哈哈大笑。

成功地接应于仕伏部起义之后,部队在蔡集休整。

有一天何连田正在补箩筐,韦芷秋派人把他叫去,笑眯眯地问他,想不想上学?

何连田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上学,那敢情好,可是……我一个挑夫,上啥学啊?

韦芷秋说,挑夫?我们红军宣传队的挑夫也是宣传员,没有文化不行。接应于仕伏部队起义的时候,你的那段快板来得及时、来得漂亮,完全可以当一个正式的宣传员。

何连田更是惶恐,可怜巴巴地看著韦芷秋说,那是赶鸭子上架,没有办法,当时形势那么危急,我好歹也是宣传队的人呢。

韦芷秋说,赶鸭子上架?不是所有的鸭子都能上架的。

然后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上级要求宣传队选调骨干到苏区红艺速成学校学习,支委会上,党代表王振寰和编导郑振中都推荐何连田,说这个小伙子不光任劳任怨,其实很有文艺潜力,可以培养。

何连田木着脸听了,鼻子一酸,眼窝一热,眼泪差点儿就流出来了。啥叫文艺潜力,他不懂,可是他知道,宣传队的同志真的对他很好,没有因为他是挑夫就小看他。

韦芷秋说,我们宣传队,没有一个是专门学过文艺的,都是战士,都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你不要有畏难情绪,一起去学,哪怕增加点文化知识也是好的。

何连田说,我听队长的。

回去的路上,何连田的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可以同韦队长他们一起上学,忧的是他只读过三年私塾,十七岁参加红军,这几年挑着担子,从闽西到赣西,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早就洒在路上了,这回上红军的学堂,是个啥光景,他心里没底。不过,转念一想,既然韦队长让他去上学,那就一定是靠谱的事情,死都不怕,还怕上学?

这样一想,心里陡生一股豪气,回到男兵住的院子里,赶紧收拾箩筐,还哼起了小调。

不久,红艺速成学校第三期就开学了,除了本部宣传队选调的九个人,还有兄弟部队来的,加上纵队《红霞报》的记者方圆,一共三十六个人,济济一堂。

何连田认识方圆,说起来他同方圆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年前在新惠,他执勤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那两个泡温泉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方圆。当然,方圆本人未必知道这件事情,那时节她是新惠师范的学生,假期回家,她和她爹方老板,还帮助红军给群众发洋钱,偿还打新惠的时候欠下的粮款。后来方圆参加了红军,在《红霞报》当记者,还采访过他,写了一篇文章《从挑夫到文艺战士》。他对那篇文章没有多少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方圆知道不知道当初在新惠,她泡温泉的时候被他偷看,知道不知道他就是因为那件事情受到批评,然后分配在宣传队当挑夫。他更感兴趣的是,方圆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会怎么看他。

何连田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并不缺心眼,同方圆认识快半年了,他感觉方圆压根儿就不知道那件事情,这让他既高兴又泄气。

红艺速成学校没有固定的老师,前两天来上课的老师,都是早就闻名的大首长,讲文艺的基本原理,讲文艺同革命战争的关系。何连田似懂非懂,膝盖上摊着笔记本,手里攥着铅笔,明白多少记多少,记得满头大汗。

到了第三天,上专业基础课,来了一个教官,戴着眼镜,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别的教官上课,下面鼓掌,教官都是回以正规的军礼,但是这个教官不一样,下面鼓掌他不看, 突然把腰一哈,左手拍在右肩下面, 抬起头来说, 初来乍到, 请多关照……

何连田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在黄岩厝收编的那个国军二百五军官。他偷偷地看了韦芷秋一眼,韦芷秋向他笑笑。

果然,教官自报家门,敝人高一凡,国军中校团副。打仗,敝人是外行;讲课,本人也是外行;但是演戏,敝人既是外行也是内行,至少比你们内行……

这个开场白,让学员们有点摸不着头脑,也有点不舒服。

高一凡说,敝人曾经领教过贵部宣传队的演出,聆听一位女士一曲高歌,情感饱满,精神可嘉,但要说艺术,对不起,那还不是。因为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唱出来的是感情而不是艺术……

高一凡的话何连田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他感觉高一凡说的不是好话,看不起红军。那次在黄岩厝,韦芷秋鼓励他给起义部队“露一手”,他第一次鼓足勇气,打了一段快板。当时,这个二百五军官,是怎么喊他的,“过来叫花子,给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他妈的,把老子当成叫花子了。

何连田瞅瞅右前方的韦芷秋,差点儿就站起来抗议了,韦芷秋突然一回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高一凡说,我为什么要参加红军呢?不是说红军有多么好,我感兴趣的是你们有宣传队,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宣传队基本上都是没有经过艺术训练的,我不能让你们这样糟践艺术,我有责任帮助你们,因为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也是没有党派的……

高一凡这样一讲,下面的人渐渐地就听出名堂了,原来这个人参加红军,并不是受到红军文艺的感染,而是压根儿看不起红军文艺,来改造红军文艺来了。

突然,有人在下面嘀咕一声,反动军官,他有什么资格批评红军文艺,他以为他是高尔基啊!

接着一声嚷嚷,这个人污蔑红军文艺,我们不听反动军官的!

还有人站起来说,他凭什么说艺术是没有党派的?我们红军文艺,是无产阶级的文艺,是服务革命战争的,这个反动派,对我们的文艺一点感情也没有,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反动军官滚出去!

再往下,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气氛越来越紧张,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有方圆没有跟着起哄,在吵闹最凶的时候,方圆站了起来,大声说,要尊重教员,有不同意见可以讨论,不要扰乱课堂秩序。

方圆虽然说话很用力,可是在乱哄哄的嚷嚷声中,她的声音显得很微弱。

学员哄堂,高一凡起先还满不在乎,面无表情地看着乱哄哄的人群,终于感到事态严重了,把手中的粉笔一扔,麻木地看着台下。他显然看到方圆了,目光在方圆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拍拍手,左手由下而上、由外向内画了一个弧,拍在右肩下面,弯腰向方圆行了一个生硬的鞠躬礼,再站起身,一脸茫然地看看对面的房顶,下了讲台走了。

何连田感到很解气,对韦芷秋说,这个反动军官,活该滚蛋。

韦芷秋忧心忡忡地说,小何,别这么说,他有他的道理。

何连田眨眨眼睛说,那敢情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端着稀饭碗,七嘴八舌地议论,情绪还很激动。多数人都认为,高一凡是个反动军官,看不起红军,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当教官。

讨论很热烈,只有方圆一个人自始至终没有讲话,韋芷秋问方圆的看法,方圆说,这个人是有本事的人。

韦芷秋说,是有本事,可是他看不起我们,本事再大有什么用呢?

方圆说,这个人是一个善良的人。

韦芷秋说,这个我还没有看出来。你又不了解他,为什么说他是善良的人?

方圆说,我发现高教官的身上有一股气,很单纯的书卷气,虽然跟我们的想法不一样……或许,他说的是对的。

韦芷秋问方圆,你觉得他会和我们一条心吗?

方圆想了想说,这个不好说,他的文艺和我们的文艺有很大的差距,但是,我能感觉出来,他是一个可以帮助我们的人。

事情发生在上午,中午苏维埃瞿部长就召集学员谈话,瞿部长说,高一凡不是什么反动军官,也不是国民党军官,他热爱艺术,不顾家人的坚决反对,就读于爱丁堡大学,主攻莎士比亚戏剧,同时对西方歌剧以及舞蹈都有研究,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大家要尊重高教官,要包容他的缺点,你不尊重教官,没有人教你们,大家还是闭门造车,没有提高。红军文艺不提高,就没有人看,就产生不了战斗力。

韦芷秋站起来提问说,可是他说,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也是没有党派的,这个我们不能接受。

瞿部长说,这句话应该分成两个层面理解,艺术是没有国界和党派的,这是从艺术的根本性质讲的。但是,在不同的时期和环境里,艺术有它特有的目的,譬如红军文艺,就是传播革命理想、培养革命精神的。高一凡是从西方回来的阔少,他没有接触过中国的革命,不懂我们的“非艺术的艺术”,所以我们不能求全责备。我们对于高一凡的改造,有一个过程,是改造好了再用呢,还是一边用一边改造呢?韦芷秋同志你说说。

韦芷秋坐下去又站起来说,明白了首长,应该是一边用一边改造。

这次训话会开了很长时间,大家议论得比较热烈,也澄清了很多模糊认识,形成一个比较一致的看法,就是对高一凡这样的人,既要尊重,也要斗争;一边使用一边改造,使红军文艺不仅在思想情感方面有高度,在艺术形式方面也有提高。

瞿部长提议,派出学员代表去向高一凡道歉,下午还请他来上课。

中午吃饭的时候,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高一凡跑了。跟高一凡一起跑的,还有黄岩厝起义的姚独眼和两名原国民党军士兵,这几个人都是高一凡的狗腿子。

消息传到宣传队,韦芷秋的第一个反应是掏枪,第二个反应是集合。枪掏出来又装回枪套,“集合”两个字刚刚从心里冒出来,还没有冲到嗓门,又咽了下去——在红艺速成学校,她是个普通学员,没有权力集合队伍。

不用韦芷秋报告,瞿部长亲自找上门来,黑着脸问,高一凡为什么跑?

韦芷秋说,这个反动派,跟我们红军不是一条心,他跑,是早晚的事。

瞿部长说,高一凡不是红军,黄岩厝起义之后,国民党当局就派人来交涉,用二十根金条把高一凡换回去,我们跟高一凡谈,让他回到国民党军队,他说他要留下一段时间,看看红军的文艺队伍,他要在红军造就一批艺术家,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才请他来当教官,多么不容易啊,你们倒好,把他气跑了,你们负得了责吗?

韦芷秋说,我们红军人穷志不穷,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反动教官。

瞿部长火了,一拍桌子说,你凭什么说高一凡是反动教官,他至多是个艺术至上者,你最多说他没有政治立场,但是你不能说他反动,他没有做过对不起红军的事。

韦芷秋傻眼了,想了想说,也是,这个人不是红军,好像也不能算红军的敌人。可是他跑了,咋办呢?

瞿部长说,追啊,把他追回来,向他道歉,请他继续当教官。

韦芷秋说,如果他不回来咋办,我可不可以把他捆回来?

瞿部长看着韦芷秋,严肃地说,绝不能动粗,最好把他劝回来,如果劝不回来,那就让他走,我相信他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韦芷秋不说话了。

瞿部长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高一凡最初打交道的是韦芷秋同志,还是你去,你带几个会骑马的人去。

韦芷秋说好,然后在宣传队选人,选中的人是王振寰和何连田。因为方圆还不是宣传队的人,韦芷秋的目光在方圆的脸上溜了几下。方圆说,如果韦队长信得过我,我也可以一起去。

韦芷秋说,你一起去,也许把握更大。

这就定下来了。瞿部长派人给宣传队送来几匹马,韦芷秋一行按照侦察队提供的路线,一路快马加鞭,追到距离黄岩厝还有十里地的流镇南边,已是黄昏了,西边一轮硕大的夕阳流金溢彩,眼看就要挨上山脊线。远远望着前方田野中间的大路,一团黑影渐渐放大。

听到后面马队渐行渐近的声音,前方的几个人站住不动了,高一凡勒马转过身来,待韦芷秋等人靠近,高一凡才从马背上下来,面无表情地迎着韦芷秋等人。

走近了才发现,高一凡根本就不像逃跑的样子,只是脱下了红军军服,穿上了白色的西装,脚上蹬着白色的皮鞋,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礼帽。

韦芷秋老远就喊了一声,高教官!

高一凡还是纹丝不动,姚独眼和士兵把枪横过来,对着韦芷秋喊,站住,别动!

韦芷秋犹豫了一下,站住了。

就在这当口,方圆从韦芷秋身边走过,径直向前走去。

姚独眼挥枪大喊,站住,不许过来,就在那里说话!

方圆不理不睬,还是一步一步向前,步履沉稳,一直走到高一凡的面前,距离不到十步。

高一凡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方圆,纹丝不动。

方圆又往前走了两步,一直一言不发,突然抬起左臂,左手由下而上、由外向内,画了一道弧线,拍在右肩下面,深深地鞠了一躬,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高教官,我们错了,请原谅。

方圆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初秋的黄昏的旷野上,似乎被微风吹得很远很远。

高一凡摘下墨镜,久久地凝视着方圆,再仰起脸,看着西边渐渐浓重的晚霞,脸上霞光荡漾。突然,高一凡一哈腰,向方圆回了一个礼。

直到这时候,方圆才抬起头来。十步开外的何连田分明看见,方圆的脸上泪光闪闪。

高一凡最终回到红艺速成学校。瞿部长专门召集各个宣传队的负责人开会,要求大家尊重高教官,学习高教官的长处,包容高教官的缺点。

大伙商量,高教官重新回到课堂上,该怎么敬礼。有人提议,全体行举手礼,还有人提议,全体行“爱丁堡礼”——大伙私下已经把高一凡经常做的那个动作命名为“爱丁堡礼”。

韦芷秋问方圆,到底该行什么礼?

方圆想了想说,尊重是发自内心的,不在乎形式,还是像往常一样,起立立正就行了。

但是韦芷秋认为,高教官这样的人,是很讲究的,很爱面子,大家把他气走了,应该有个集体态度。商量的结果是,高教官第一次复课,还是按照红军的礼仪,全体行举手礼。

到了开课那天,高一凡夹着皮包,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值班员一声喊,起立,敬礼!

全体学员唰地站起,恭恭敬敬地給高一凡行了个举手礼。高一凡好像有点意外,一时不知所措,本来仰着的脑袋突然低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起右臂,还了一个举手礼,声音有点沙哑,断断续续地说,各位,各位,对不起,我抱歉,请坐下,我……我们上课吧。

高一凡拿出这么一个姿态,大家就觉得高一凡这个人,其实不是什么天外的怪物,高一凡离大家并不远。坐下之后,有人甚至还偷偷地抹了几下眼泪。

那天高一凡讲的课题是“文艺的功用”。高一凡说,文艺同宗教有点像,就是通过我们的节目讲故事,讲善的故事、美的故事,故事唤起共鸣……也就是唤起人们对美好的善良的生活的向往。如果世界上都是善良的人,都是同情穷人的人,都是敢于向恶人斗争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就是美好的世界……

高一凡这样一讲,大家似懂非懂,但是知道了,文艺是善良的事业,是美好的事业。

接下来的几堂课,高一凡讲了几部世界名著,有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小仲马的《茶花女》、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从讲故事开始,讲人物遭遇、人物性格、人物形象、人物命运和结构。大家被故事吸引,课堂上常常唏嘘不已。

课后讨论,大家普遍有个感觉,高教官变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傲慢了,课讲得通俗易懂、明明白白。后来知道了,不仅瞿部长专门找高一凡谈话了,还指定由方圆配合高教官备课,方圆及时把大家的需求告诉高教官,再及时把大家的学习效果告诉高教官,这样一来,高教官的课就非常的实用。

大家对高一凡的态度改变了,见面主动敬礼,高一凡也放下架子,经常和同学们探讨。何连田发现,高一凡最欣赏的学生还是方圆,每次示范,都要点方圆的名。后来上形体课,高一凡讲了一遍,做了个示范动作,方圆站起来表演,一招一式都很得体,比高一凡的示范还要好看。

有一次讨论,方圆居然说,高教官这个人,太不一般了,超凡脱俗,卓尔不群……方圆讲的话,何连田听不太懂,但是方圆讲这话的时候,他从方圆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特别刺眼的光波,这使他的心里很不舒服,甚至痛苦。

除了何连田莫名其妙地不舒服,学员当中也还有人不喜欢,郑振中有一次对何连田说,小何你看出名堂没有?

何连田说,什么名堂?

郑振中说,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何连田说,郑编导你的话我听不懂。

郑振中说,你知道为什么高一凡喜欢方圆吗?

何连田的心里抽痛了一下,扭过脸说,因为方圆学习比咱们好啊。好先生都喜欢好学生。

郑振中说,狗屁,你没有发现,方圆也是资本家出身,他们都是有钱人,都看不起穷人,所以他们能够狼狈为奸。这就是阶级的区别。

何连田心里又是一痛,他不知道什么是“狼狈为奸”,但一听这话就不是好话,他本来想顶撞郑振中,可是转脸一想,郑振中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方圆虽然对他很好,还帮助过他,但那种亲切并不是……并不是什么,他也不清楚,总之不是那种掏心掏肺的亲切,而是……后来他知道,那叫可怜;再后来他又知道了,那叫同情;再再后来,他知道那叫居高临下或者叫悲天悯人。虽然当时他还没有完全明白,但是,仅凭方圆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他和她不是一路人,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郑振中说,他妈的到底是反动派,他要不是资本家的阔少,他哪有钱出国留学,没有出国留学,他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何连田不知道该怎么接茬,说,郑编导,首长说了,要尊重高教官。

郑振中说,我不尊重了吗?我很尊重他啊,但是我不能眼看这个反动派挖咱们的墙脚。

何连田茫然地看着郑振中说,挖咱们的墙脚?

郑振中神秘地说,小何,你看出来没有,那个反动派对方圆有意思,要不是方圆,他怎么会放着清福不享,来受这个卵蛋气?

何连田本来想问,你不也放着清福不享来受这个卵蛋气吗?但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此刻他想起了那一幕,在流镇南边那个霞飞漫天的黄昏,当韦芷秋带领他们追上高一凡之后,方圆给高一凡行的“爱丁堡礼”和高一凡凝望远处的表情,当时他和韦芷秋、王振寰都没有跟上去,除了方圆的那句“对不起高教官,我们错了,请原谅”之外,没有人听到高一凡说什么,也许在那一瞬间,他们什么都说了,他们是用眼神说话,用晚霞说话。

郑振中见何连田神情恍惚,问,小何你怎么啦?

何连田说,我头疼。

郑振中说,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你不要跟别人说。

何连田说,我不跟别人说。

郑振中说,但是你自己心里要明白,这是我给你的任务,你要好好地看着他们。

何连田又是一惊,看着他们干什么?

郑振中把何连田招呼过来,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说,好好看着他们,不管他们搞反革命活动,还是搞破鞋,都尽快向我报告。

何连田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郑振中的,也不知道他答应郑振中没有,也许答应了,也许没有答应。为什么郑振中这么讨厌高教官呢,难道……想到这里,他又吓了一跳,难道郑振中对方圆有意思?自从方圆来到宣传队,宣传队就多了很多事。方圆的身上, 确实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人长得漂亮, 有文化, 也很乐于帮助人, 可是……何连田突然想到“红颜祸水”这句话,想到这句话之后,他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原先计划,学习时间是两个月,但是只过了一个多月,一道命令下来,宣传队紧急回到部队。

情况来得突然,大家都觉得意外,只有何连田在心里发出一声欢呼,那敢情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打仗去啊。

由于国民党军连续围剿,部队要实行战略转移,这就是后来被称为“长征”的大迁徙。

自从离开红艺速成学校,宣传队的人就再也没有见到高一凡。郑振中跟大伙说,那个人怕死,红军要转移,沿途都要打仗,高一凡的父亲派人把他接回去了,回家当资本家的阔少爷去了。有一次东方广跟宣传队一起行动,路上跟韦芷秋讲,因为高一凡不是正式的红军战士,所以在部队整编的时候,他留在了瑞金,不久就被他父亲的好友、国民党军委會的那位大官接走,回广州了。

长征路上,主力部队打了很多仗,二占遵义、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部队就像揉搓不烂的竹根,从国民党围追堵截的缝隙里寻找生路,终于来到了川西。

何连田肩上的担子时轻时重,肚子也是时饱时饿。不管肚子是饱的还是饿的,他都希望肩膀上的担子是重的,担子越重,宣传队的家当就越多。担子里面有剧社的服装、道具,除了个人手里的乐器,其他东西都在这里。当然,个人手里的乐器,也有一个大家伙在他的担子里,那是王紫蓝的手风琴。

王紫蓝过去背手风琴,是给马德背的,她一直把宣传队的艺术指导马德当作老师,崇拜得不得了。可是马德并不喜欢她。马德是上过大学堂的,性格豪放,派头跟高一凡有点像,他最喜欢的学生也是方圆。红军离开瑞金之前,在登仙桥打了一场阻击战,马德负了重伤,差点儿死了,红军医院的医生给他做过手术,给宣传队的干部说了一句话,是死是活,就看今夜,今天夜里要是能放个屁,那就活过来了,要是一个屁都不放,那就……入土为安吧。

后半夜王紫蓝一直守在马德的旁边,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盼到马德放了一个屁。马德醒过来,看着泪流满面的王紫蓝,心里很感动。后来红军主力转移,伤员交给留守支队,分别的时候,马德把手风琴送给了王紫蓝。王紫蓝背着这个手风琴,就像把马德背在身上,金贵得不得了。

《红霞报》在整编中被暂时取消,方圆被正式编入宣传队序列。

在川西行军的途中,打了一场硬仗,为了尽快摆脱敌人,红军纵队虚晃一枪,绕道而行,其实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距离库容六十里的麻田山区休整。

两天后,纵队得到情报,国军师长侯天赐为了给部下提气,将在三月初七这天在库容镇大摆庆功宴,庆祝“拒敌于江防之外”,其实是借机敛财。纵队制定了一个计划,决定以三团为主力,杀一个回马枪,奇袭库容镇国军师部。

三月初七的头两天,国民党行政公署的专员派他的姨太太和副官长作为代表,前往库容镇参加侯天赐的所谓祝捷宴会。红军三团团长邹成卓派出一个排的兵力,在龙郓至库容的必经之路鼎昌峡谷设伏,抓获了国民党专员的姨太太和副官长,缴获贺信及贺礼。邹成卓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想到了一直相伴左翼的宣传队,找韦芷秋和王振寰商量,希望宣传队能够协助战斗。邹成卓的想法正中韦芷秋的意,几个人很快就构思了一个“智取库容”的作战计划,由郑振中扮演国民党专员的副官长,方圆扮演专员的姨太太,准备打进侯天赐的师部。

计划定下来之后,郑振中非常兴奋,主动找方圆排练了几次。方圆虽然没有演过戏,但是天资聪慧,又经过红艺速成学校培训,很快就入戏了。

就在郑振中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三月初六的中午,郑振中穿上副官长的行头,宣传队一半人扮作副官长的随从,另有十几名红军官兵扮作挑夫,把枪藏在担子里,正准备出发,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扑哧扑哧的声音。大家感到奇怪,韦芷秋赶紧让队伍停下,看看什么动静。

不一会儿,山坡公路的拐弯处就冒出一个“乌龟壳”,慢慢地朝前爬。十几个红军战士分布在“乌龟壳”的两侧,还有几个跟在“乌龟壳”的后面,不时用枪托捅捅“乌龟壳”的屁股,一边走一边吆喝“快点,快点”。

等“乌龟壳”走近了,拉开门,里面竟然跳下来西装革履的高一凡。

原来,高一凡虽然回到广州,却再也无法安静地当阔少了,红军北上这几个月,高一凡一直关注,前几天从报纸上看到红军进入川西,灵机一动,对叔父谎称前往战区考察军需损耗,搭乘国民党军飞机,直接飞到雅安,又从雅安刘湘的部队里借了一辆福特牌汽车,一路打听,终于在麻田山下追上了部队。

这一下,计划又改变了。本来,让郑振中演国民党军副官长,大家就不太满意,仅仅因为他读过书,可以之乎者也地对话。可是,郑振中长得老相,脸上皱纹多且黑,一看就是种田佬,根本不像國民党官员。现在高一凡出现了,方圆第一个站出来说,好了,天助我也,高教官扮演副官长,不演都像。邹成卓更是拍手称快,当机立断,让高一凡扮演副官长。

高一凡哈哈一笑说,好,刚想看戏就听见锣鼓响,好长时间没有演戏了……不过,一个专员的副官长,官太小了。我可以演省长你们信不信?

方圆说,高教官你就不要挑肥拣瘦了,这是打仗,战斗结束了,你还是教官。

高一凡不说话,只是笑,笑眯眯地看着方圆说,那好,我宁肯给你当仆人。

高一凡从天而降,不仅把郑振中的角色夺走了,何连田的心里也不痛快。北上这些日子,方圆一直很少说话,常常望着远处发呆,现在高一凡来了,方圆的眼睛一下子就明亮了许多,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何况何连田。

郑振中不演副官长了,只能同何连田一样,演挑夫。吃罢中饭就出发,在向库容进发的路上,郑振中一直闷闷的,突然说了一句,高一凡不是人。

王振寰在边上说,老郑,都是为了战斗,你干吗骂人啊?

郑振中说,我骂人了吗?我说高一凡不是人,是神。

王振寰说,老郑,你是不是对方圆有意思啊?我劝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第一,你年纪太大,都三十三岁了,人家方圆才二十出头。第二,按照规定,你现在的职务还不够娶老婆的资格。

郑振中说,我说我对方圆有意思了吗?就算有意思又怎么样,我是宣传队的编导,还是老同志,就算我没有资格,我想想总行吧。

王振寰笑笑说,想想当然可以,可是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弄得不好,鸡飞蛋打。

郑振中说,我就是不服气,一个公子哥儿,他凭什么这么受宠?在红艺速成学校,居然给他开小灶,居然给他派警卫,就差没有给他配发小老婆了。这样的革命,跟国民党军阀有什么两样?

王振寰吓了一跳,赶紧说,老郑,注意纪律。

郑振中把担子换了个肩膀,不吭气了。

后来的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

高一凡扮演的副官长和方圆扮演的姨太太,带着专员的贺信和贺礼,顺利地进入侯天赐的师部,侯天赐亲自陪同高一凡和方圆坐在主桌,一切都很正常。侯天赐介绍专员副官长的时候,高一凡没有反应,纹丝不动,而且鼻孔朝天,正在把玩侯天赐的水烟壶,幸亏方圆从旁边捅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欠欠屁股,倒抓礼帽晃了晃,仅此而已。

侯天赐有点不高兴,觉得这个副官长太傲慢,心里想,他妈的一个副官长,居然这么大的架子,就是专员本人来了,他也得让我三分啊。想是这么想,但是侯天赐也没有太在意,他发现高一凡的手很白,哪里都是富态相,估计这是个纨绔子弟,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来宾介绍完毕,侯天赐致辞,吹嘘麒麟河战斗如何如何,然后大家举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宴会上,国民党军团以下军官有二十多个,大家都看出来这个“副官长”有来头,挨个给高一凡敬酒,什么气度不凡,什么年轻有为,什么外秀于表内慧于中,溢美之词如涓涓细流,让高一凡非常受用,来者不拒,很快就喝多了。

方圆在一旁暗暗着急,用脚不停地踢他。高一凡得意地哈哈大笑说,哈哈,看看,专员的姨太太在底下踢他的副官长,国民党确实腐化。

高一凡这一喊不要紧,吓坏了侯天赐。侯天赐一个激灵,四处观察,果然看见在外围假装猜拳行令的挑夫和警卫们,全都停止了吃喝,朦胧中人人都把手伸向担子。侯天赐情知不好,一把揪住高一凡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高一凡顿时酒醒了大半,不过并没有慌张,而是推开侯天赐,整整西服,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举着杯子说,他妈的连老子都不认识?老子是红军!

说完,高一凡猛地把杯子扔在地上,发出了行动的暗号。

这一下麻烦了,此时还没到行动时间,侦察队刚刚潜入外围,被国军警卫拦在院外,院内仅仅凭借挑夫和宣传队的十几条枪胡乱射击。高一凡和侯天赐隔着一张桌子近距离对射,他一枪也没有打中侯天赐,反被侯天赐连连命中两枪。

好在韦芷秋熟门熟路,将宴会厅两盏汽灯打灭,这时候潜伏的侦察队也投入战斗,掩护宣传队撤退。韦芷秋指挥何连田,趁乱将高一凡拖出去,撤出战斗。

何连田背着高一凡,一口气跑出三里地,起先还有方圆和郑振中在后面托着高一凡的两条腿,减轻了不少重量。后来方圆和郑振中都被甩下了,何连田就一个人背,一直跑到黄龙河谷,才遇上邹成卓率领的主力。

邹成卓劈头就问,怎么提前了二十分钟?

随后赶上来的郑振中气愤地说,他妈的都是这个二百五,他忘乎所以,喝醉了,露了马脚。

邹成卓跺脚叹息,这是个什么人啊,我还以为他身经百战呢,他妈的中看不中用,误我大事,我怎么向纵队首长交代啊!

战斗结束后,纵队派来两个参谋,详细了解战斗情况。

找郑振中谈话的时候,郑振中说,我怀疑高一凡不是真的来当红军,库容战斗,很像他和国民党联手演的一出戏,反里应外合,企图引诱我红军主力,一网打尽。

郑振中这样一说,纵队的参谋警惕了,挨个找参加战斗的人员谈话,特别是宣传队的人。

韦芷秋虽然不相信这是高一凡和国军联合搞的“反里应外合”,但是又拿不出反驳的依据,毕竟,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高一凡居然喝醉,酒后误事,实在匪夷所思。

只有方圆,振振有词地说,不可能,高一凡就是个混世魔王,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因为他不在乎。

方圆的话不仅没有替高一凡开脱,反而自己也落了个“高一凡同谋”的嫌疑。

纵队的参谋又去找邹成卓谈话,邹成卓哈哈大笑说,高一凡是蠢,可是你们这些人比高一凡更蠢,稍微有一点战术头脑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一个“酒后误事”。如果说高一凡同白军“反里应外合”,目的是什么,是诱敌深入,伏击我主力?可是我主力进入黄龙河谷,来去都没有遇到伏击,这说明敌人对我们的行动,事前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能说是“反里应外合”呢,無稽之谈嘛。

邹成卓是战术专家,就他这一句话,高一凡同国军联手“反里应外合”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

过了几天,从纵队传来一个喜讯,库容战斗给敌人一个假象,认为红一方面军已经擦肩而过,库容战斗乃红四方面军先遣部队所为,于是国军调整兵力,转道追赶,而此时红四方面军正好利用这个空隙,实施“黄雀在后”计划。仓促拔营的侯天赐师在懋功南侧遭到两个方面军的夹击,损失了一个半团,比库容战斗原先设计的效果更佳。

这个情况,同时也证实了库容战斗所谓“反里应外合”纯粹子虚乌有,从而洗清了高一凡和方圆的嫌疑。

部队开拔之前,东方广专程到麻田救护所看望高一凡,并劝说高一凡离开红军队伍,因为后来的日子会越来越艰苦。

高一凡说,如果你们怀疑我是国民党的探子,我只好离开。

东方广说,我们当然不怀疑你,但是,红军是要打仗的,北上途中,有可能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组织上担心你受不了。

高一凡问,方圆跟不跟队伍走?

东方广说,方圆是红军的人,当然跟红军走。

高一凡说,我也是红军的人,我当然也要跟红军走。

纵队请示了上级,最终答应高一凡跟着队伍走。

郑振中对这件事情很有看法,虽然说组织上排除了“反里应外合”的嫌疑,但是在库容战斗中,高一凡并没有起到好作用,就是因为他得意忘形喝醉了,才导致仓促应战,怎么说他也是有责任的,如今不仅没有把他撵走,从麻田出发的时候,反而多给他发了两斤糌粑,难道有钱人到哪里都特殊?郑振中在背后嘀咕说,这个人是灾星,他跟着我们,早晚要吃他亏。郑振中还在私下交代何连田,对高一凡,务必保持警惕,随时看着他。

在卓尔康宿营的时候,一个下午,郑振中突然找到韦芷秋说,我在卓尔康街头看见一个熟人,姚独眼。

韦芷秋问,姚独眼是谁?

郑振中说,高一凡的狗腿子啊,于仕伏的部队起义,这家伙没有跟起义部队走,跑了。

韦芷秋这才想起来,在于仕伏的部队是见到过一只独眼。韦芷秋问,姚独眼怎么来了?

郑振中说,还有他的两个兵,挑着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我们了,很危险啊。

韦芷秋想想说,有什么危险?可能是姚独眼给高一凡送东西来了,不要大惊小怪的。

郑振中说,是啊,是送东西,可是我们的行军路线姚独眼一清二楚,万一他被白狗子抓去了,供出了我们的行踪,不就麻烦大了吗?再说,他本身就是反动军官。

韦芷秋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找高一凡谈话。

高一凡大大咧咧地说,就是,他们就是给我送东西的,我正要找你们商量,奶粉分给女同志,面包小何挑着,大家慢慢吃。你们搞的那个糌粑,我吃不下去。

韦芷秋说,你让姚独眼跟着我们,很不安全,这也是我们红军纪律不允许的。高教官,你要是吃不了这个苦,我看你还是早点离开,就在卓尔康跟姚独眼走吧。

高一凡呆着脸,想了想说,算了,我让他们滚蛋,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吃糌粑吧,谁让我是红军呢。

因为高一凡的缘故,从卓尔康到黑水河这一段路上,宣传队的伙食都比别的部队好。后来韦芷秋又找方圆谈话,让她动员高一凡把姚独眼送来的东西上交一部分给纵队医院。韦芷秋说,我们红军,有难同当,不能搞特殊化。

方圆把韦芷秋的话跟高一凡转达了,高一凡半天没有吭气,后来还是由方圆做主,把奶粉和面包送给纵队医院了。

从春天走到夏天,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懋功会合,军委在芦花地区召开会议,决定通过草地北上。宣传队因为正在红四方面军的一支部队慰问演出,北上的时候就跟随这支部队行动,没想到,这次离开纵队,会带来更多的磨难。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草地是个啥模样,走进去才知道,所谓草地,其实没有多少草,地面人迹罕至,天上连鸟都很少见到。部队过草地的时候,已是秋天,而草地里的秋天不是个秋天,太阳高兴了出来了就像夏天,太阳不高兴了不出来了就是深秋和冬天,常常是雨一阵雪一阵,弄得人也是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发凉。

更严重的是,粮食很快就没有了。过草地的时候,每人准备了半个月的粮食,大伙省吃俭用,打算吃二十天,可是二十天过去了,前面还是望不到尽头,何连田的担子越来越轻,肚子也越来越饿。他本来饭量大,体力消耗也比别人大,几个年龄小一点的队员,实在走不动了,就把干粮袋偷偷地扔到何连田的担子上。

有一回,李璐把口琴扔到何连田的担子里,被韦芷秋看见了,韦芷秋说,你们不要这样,都把东西交给小何,会把他累死的。

何连田说,那敢情好,我劲大着呢。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腿杆已经摇晃了。

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何连田看着天空出神,韦芷秋问,小何你看什么?

何连田说,我在看天上,怎么一只鸟都没有?

韦芷秋一怔,说,是啊,天上一只鸟都没有,说明草地很大很大,前面的路还有很远很远,连鸟都找不到吃的。

何连田不说话,空洞的眼光看着远处。

再往前走,连宣传队也死气沉沉了,大家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哪有力气搞宣传鼓动啊。只有高一凡和方圆,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还经常搀扶在一起,好像四条腿走路。

刚进草地的时候,看着高一凡和方圆的四条腿,何连田感到非常痛苦,在瑞金红艺速成学校的时候,他就看见这四条腿交织在一起,跳什么外国舞。这四条腿常常让他想到驴,那要是一条驴就好了,可以帮大家驮东西,必要时也可以杀了吃肉。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何连田就很紧张,他怕他饿极了,真的会拿一把枪朝那四条腿开枪,因为更多的时候,清醒的时候,他知道那并不是驴,这使他的心情很复杂。

在何连田的感觉里,宣传队就是一个家,这个家里,韦芷秋就是家长,王振寰要算副家长,郑振中虽然年龄最大,但是何连田内心并不想把他作为家长,最多就算个大哥。至于后来加进来的,譬如高一凡,何连田始终把他当作外人,连带方圆也成了外人。再譬如拉二胡的邓金湖和唱歌的李璐,何连田也不喜欢,特别是邓金湖,眼睛老是盯着他的担子,有点贼相。

刚进草地的时候,前锋部队在青奥跟国民党追兵打了一仗,双方都死了不少人,何连田高兴得很,部队都撤出战斗了,他还在死人堆里翻东西,找到了一点能吃的东西,悄悄塞在铜壶里,藏在担子底下。

有一次休息,何连田打火烧茶,悄悄地往里面放了点糌粑,被邓金湖看见了,邓金湖咳嗽了一声,何连田明白他的意思,装着没有看见。

再行军的时候,邓金湖就跟在何连田的担子后面,有一搭无一搭地嘀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连田埋头行军,不理他。邓金湖又问,小何兄弟,你是穷苦人家出身吗?何连田哼了一声。邓金湖说,你知道吗,有个伙夫私藏粮食,自己多吃多占,被砍头了。

何连田心想,你吓唬我没用,我从来不多吃多占。

没想到酿成一场风波。邓金湖经过反复跟踪侦察,终于发现了何连田的秘密,郑重地向党代表王振寰举报,何连田私藏粮食,并且给韦芷秋开小灶。

王振寰其实早就知道何连田的行为,他知道何连田对韦芷秋是个啥感情,但是他一直没有说破。如今邓金湖大张旗鼓一举报,他就不能不当回事了,因为在长征路上,私藏粮食、偷吃粮食都是杀头之罪。

于是就召开讨论会,首先由邓金湖报告他发现何连田私藏粮食的经过,然后让何连田坦白。

何连田没想到他闯了这么大的祸,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粮食是青奥战斗之后,从死人身上搜的,不是公家的粮食。

邓金湖说,那也是公家的,一切缴获要归公。

然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王紫蓝突然站起来说,我揭发,何连田给韦队长当狗腿子,两个人搞小集团,韦队长总是护着何连田,不让他帮我拿手风琴。

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揭发何连田的错误。

韦芷秋这才知道,原来这几天,何连田一直在她的茶里放糌粑,难怪她比别人有劲。韦芷秋痛心疾首地说,确实是我的错,我应该早就警觉的,可是我,我没想到……不,是我有私心,多吃多占,才没有制止小何的行为……韦芷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邓金湖说,韦队长你搞特权,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的问题更严重,这个何连田,他心甘情愿当狗腿子,腐蚀革命干部,他想干什么?

邓金湖的话把大家吓了一跳,是啊,他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大家过去没有想过,现在想想,确实是个问题。

郑振中说,何连田的问题是小问题,韦芷秋的问题是大问题,作为宣传队的队长,对何连田的错误没有及时纠正,没有及时加强教育,这种个人感情对革命是有危害的。

王振寰说,要说平时,何连田多照顾韦队长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韦队长贡献最大。问题是,现在是在草地上,干部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大家的情绪,如果用个人感情代替原则,我们的队伍你一伙、他一帮,那不就成帮会了吗?这是反动的封建余孽。

这样一说,问题更严重了。

何连田听出来了,他的问题连累了韦队长,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何连田站了起来,沉痛地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扛着,韦队长她什么都不知道。

郑振中说,何连田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抵触同志们的批评啊!

何连田说,我怎么抵触了呢,事情是我做的,就该我承担责任啊!

正在这时,传来一声冷笑,你们这是干什么?小何自己从死人身上搜的粮食,自己舍不得吃,帮助同志,怎么让你们一说就成了反革命了呢,真是莫名其妙。

大家一看,说话的是方圆。

方圆说,我到宣传队之前就认识何连田,红军在新惠打仗,吃了群众粮食,留下欠条,打了胜仗之后,让小何挑了一千块银圆到新惠贖回欠条,那时候,他有一百个机会携款逃走,可是他饿得要死,还是把银圆送到了新惠。过草地这一路上,谁做的事情最多,谁身上的负担最重,谁功劳最大,大家有目共睹。为什么就拿这么一点小事上纲上线,这是同志感情吗?我看你们是嫉妒,是自己想多吃多占。

方圆平时不怎么掺和宣传队的事情,这次放了一炮,振振有词,说得大家面面相觑。何连田知道方圆护着自己,眼泪都出来了。

方圆说话的时候,高一凡就坐在她身边,举着文明棍,作瞄准状。方圆用胳膊肘碰碰高一凡说,高教官,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高一凡说,什么事啊?

方圆说,何连田私藏粮食啊。

高一凡哈哈一笑,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看你们是饿昏了头,没事找事当饭吃。

说完,拄起文明棍,起身拍拍屁股,看着远处说,他妈的,这草地,连土匪都不来,要是来了土匪打一仗,我敢把死人身上的肉挖下来炖汤,你们信不信?

这次会议不了了之,唯一的结果就是韦芷秋把何连田批评了一顿,说以后不要让她搞特殊化了,对同志要一视同仁。再找到粮食,大家都分一点。

何连田说,那敢情好。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一视同仁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贡献有大有小。

上级给宣传队布置一项任务,每次行军,选择一个适当的地方,建立“宣传棚”,几个人往行军的队伍边上一站,精神抖擞地打竹板:

同志哥莫松劲,勒紧裤带干革命,往前再走二十里,萝卜炖肉热腾腾……

宣传队很多人原先不会打快板,过了一次草地,差不多都会了,何连田的快板打得最好,连王振寰都说,等走出草地,小何就不用当挑夫了,可以登台演出了。

萝卜炖肉谁也没有看见,但是自从有了“宣传棚”,好像人人心里都吃上了萝卜炖肉。特别神奇的是,又饿又累的战士,有的都想躺倒了,听到宣传队的快板,又站起来了。有一次何连田亲眼看见,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洼地里,有个战士正走着,抱着枪就睡着了,一头栽在雪地里,被韦芷秋看见了,冲上去连扯带拽,把这个战士拉了起来。韦芷秋说,起来起来,不要睡,等你牺牲了,有的是时间睡大觉,现在你给我起来,跟上。

那个战士梦游一般地说,我还活着吗?

韦芷秋照他屁股狠踢一脚,那个战士嗷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韦芷秋说,你活得很好,记住,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一旦倒下,你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个战士精神一振,回头向韦芷秋敬了一个礼说,首长,我记住了,我再也不倒下了。

据说,那个战士在后来翻越夹金山的时候,就是学了韦芷秋的办法,救活了很多战友。

再往前走,粮食更少。部队天天盼望打仗,跟谁打都行,只要能见到人,就有可能弄到吃的。

有一次休息,高一凡和方圆并肩坐在路边,何连田挑着担子路过,看见高一凡的双膝并拢,膝盖上横着文明棍,他的一只手悬在文明棍上,几个指头上上下下地动弹。

方圆问高一凡,你在干什么?

高一凡说,我在发电报。

方圆又问,给谁发电报?

高一凡说,给上帝,让他送点面包来。

何连田对高一凡的看法,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尽管草地上那四条形影不离的腿一直困扰着他,尽管流镇山坡上方圆在高一凡面前流下的泪水一直刺激着他,尽管郑振中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折磨着他,可是他还是觉得,高一凡是一个可爱的人,就像方圆说的那样,从年纪上看,高一凡是她的大哥,可是从性格上看,他就是一个孩子,一个被惯坏了而心地善良的大孩子。这样有钱人家的孩子,他参加红军,跟着他们一样受苦受累,他图的是啥呢?就算像郑振中讲的那样,他是冲着方圆来的,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啊!

上帝的面包没有送来,倒是敌情来了。

就在高一凡坐在路边“发电报”的那个下午,遇上了一支国民党军,后来听说是一个团。大约国民党军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名叫玛水岭的地方同一支红军遭遇。两军迅速占领阵地,双方都不摸对方的虚实,隔着阵地喊话。

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个意外,高一凡突然从土坎后面跳出来,挥舞着文明棍,大摇大摆地向敌人阵地走去。

红军阵地上的官兵惊呆了,方圆和韦芷秋一起大喊,高教官,高一凡,你要干什么,你回来!

高一凡不理,继续往前走。方圆急了,跳出阵地就追,韦芷秋也急了,跟在方圆的后面追。

郑振中“咔嚓”一下把子弹装上膛,喊了一声,高一凡你回来,再不回来我就开枪了!

郑振中喊了几次,几次都把手指抠到扳机上,但是最终没有开枪。

敌人阵地上也是一片惊慌,噼里啪啦地拉枪栓,一片叫嚷,站住,你是什么人?

高一凡仍然视而不见旁若无人,挥舞着文明棍,向前大步流星。

韦芷秋追了一半,站住了,只剩下方圆,还是不管不顾地追赶高一凡。眼看两个人都进入到敌人的射程之内,敌人阵地居然没有人开枪,就那么一直瞪着眼睛看着高一凡走上他们的阵地,方圆也随后跟了上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高一凡原路返回,龇牙咧嘴地挑着一个担子,担子两头挂着两个布袋,里面各有十多斤白面。后面跟着蓬头垢面的方圆。

回到红军阵地上,高一凡放下扁担,洋洋得意地说,看吧,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老子本来就没有打算回来,可他们硬把老子撵回来了,怕老子有个三长两短。

韦芷秋看着高一凡,就像看一只稀有动物,板着脸问他,高教官,你是怎么弄到这些粮食的?

高一凡挥挥文明棍说,我让他们集合,问他们知道不知道老子是谁,他们说不知道。我说老子是高一凡,是蒋委员长的外甥,就这样,他们还给我敬礼。

韦芷秋问方圆,他真的这么做了吗?

方圆怔怔地看着高一凡,突然一咧嘴,哭了,一边哭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上气不接下氣地说,真的,他就是这么干的。这个人啊,这个浑蛋,他把我吓坏了。

高一凡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好吓的,反正就是一死嘛,我老高,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可是他们谁也不敢让我死,连上帝都没有这个胆量。

二十多斤白面,给宣传队带来了天大的惊喜,但是王振寰只让大家吃了一顿面汤,剩下的,给高一凡留了五斤,其余的都送到纵队医院了。高一凡留下的五斤,也没有完全独吞,只是比别人多要了一个馒头,其余的还是分给大家了,还特意给三个挑夫每人多分一个馒头。

这二十斤白面,让宣传队又多活了几天。渐渐地,大伙都觉得,高一凡参加宣传队,不是什么灾星,这个人越来越可爱了。

白面吃完了,一天断粮,三天断粮,吃过白面的肚子,迅速又瘪下来了。宣传队第一次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首先死的是勤务队的两个兵,因为体力消耗太大。韦芷秋看不下去了,硬是把勤务队担子上的物件分给大家,自己背着一捆服装,像乌龟一样爬行。

走到四川和甘肃交界的地方,上级给宣传队拨来一百斤麦麸,党代表王振寰把何连田和另外两个挑夫召集在一起,严肃地说,这一百斤麦麸,关系到宣传队能不能走出草地,所以你们要保证绝对忠诚,每天每人分三两,一点不能偏心。

王振寰讲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何连田,并说,小何你是组长,你负责分配,但是绝对不能有偏向。上次没有处分你,你要将功补过。

何连田说,那敢情好。

何连田嘴里是这样讲的,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每到分配麦麸汤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手也抖得厉害。一到宿营地,有的拿着破瓷缸,有的拿着碗片,一律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连一向仰着下巴的高一凡,在领麦麸汤的时候,也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何连田手里的勺子,那眼神好像在说,别忘了,我是替你说话的。

何连田确实会多给高一凡一点,不光是高一凡,还有方圆,再加上多给韦芷秋的,何连田自己每天只能分到一两麦麸汤。有一次急行军,何连田实在饿得走不动了,本来只想坐下来歇歇,没想到坐下就站不起来了,晕倒在路边的沟里。

何连田不知道他在草地上腥臭的水洼里躺了多久,他的耳朵里面尽是虫子的叫声。就在这叫声里,他似乎感觉身下有一股暖流,他突然变成了一条蚯蚓,拱着泥土往前爬行,泥土里不时有一种甜甜的味道进入他的口腔,蚯蚓的肚子滚瓜溜圆,终于又变过来了,重新长出了腿脚……

何连田压根儿不知道,他在水洼里梦见自己变成蚯蚓的时候,宣传队已经走出三里多路了,终于有人发现何连田不见了。郑振中的第一反应就是,何连田开小差了,因为何连田的担子里还有十多斤麦麸,而这个地方,向西不到四十里就能到汆迪镇,他完全有可能挑着粮食逃跑了。

邓金湖说,他肯定对上次批判会耿耿于怀,这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溜之乎也。

郑振中和邓金湖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吭气,就连韦芷秋都拿不准,这回何连田是不是真的跑了。

方圆问高一凡,你说何连田会不会真的溜之乎也?

高一凡抬头看看天,不紧不慢地说,非生即死,一切皆有可能。

韦芷秋说,暂时还不好下结论,赶快回去找啊,说不定他饿昏在路边了。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郑振中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又要回去找人,找不到人,累也累死了。

顿了顿又说,这么办,韦队长我给你一个建议,咱们凭自愿,愿意回头找人的举手。

韦芷秋第一个把手举起来说,我相信小何不会溜号。

韦芷秋把手举了很长时间,王振寰才举手说,我是党代表,我有责任查清所有同志的行为。

韦芷秋说,我和党代表最好不要同时离开,郑编导我们两个人去吧,让党代表留在队伍里。

郑振中虽然很不情愿,还是把手举起来了。

王振寰说,那好,你们二位沿来路寻找,只找三里路,记住,不管找到找不到,三里之后即返回,我们在前面的宿营地等你们。

韦芷秋和郑振中简单地准备了一下,正要出发,突然听到一声喊,我也去,我的手风琴还在小何的担子上。

是王紫蓝。

三个人各怀心事,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等他们找到何连田的时候,何连田已经站起来了,正准备挑上担子上路。王紫蓝最早看到何连田,惊喜得大叫,小何,小何,何连田,你还活着啊,你没有溜啊!

韦芷秋和郑振中都站住了,远远地看着何连田走近。何连田挑着担子,踩棉花似的,踉踉跄跄来到韦芷秋和郑振中的面前,放下担子,垂着脑袋说,对不起韦队长,对不起郑编导,我掉队了。

韦芷秋说,小何,你知道你这一掉队,把大家吓成什么样了吗?我就知道你是掉队了。

何连田看着韦芷秋和郑振中,正要说什么,突然,郑振中上前一步,盯著何连田说,小何,把嘴张开!

何连田愣住了,韦芷秋也愣住了,何连田愣了一下好像明白过来了,牙帮骨一阵哆嗦,猛地把嘴张开,张得老大老大。

韦芷秋看看何连田的嘴巴,发现他牙龈上沾着一点黑绿相间的东西,问道,小何,你吃了什么?

何连田说,我吃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吃啊。

郑振中看看何连田的牙龈说,泥巴,小何你吃了泥巴?

何连田这才想起,刚才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蚯蚓,钻进土里吃泥巴,没想到是真的。

韦芷秋对郑振中说,现在你相信了吧,小何他没有偷吃麦麸。

郑振中讪讪地说,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怀疑,可是……我也是被饿昏了,小何你不介意吧?

何连田低下头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掉队。

韦芷秋说,没有办法,这点粮食就是命,小何你的担子挑着宣传队的命,请原谅同志们不放心。

何连田说,那敢情好。

郑振中说,都清楚了,赶快赶路吧,同志们还在前面等着我们。

于是赶路,几个人往前走了一百多步,王紫蓝突然叫了一声,等一等!

大家吓了一跳,以为遇上情况了,韦芷秋唰地一下掏出手枪,侧耳聆听,好像也没有啥情况。

王紫蓝走到何连田的身边,掀开担子上面的麻袋,失声叫道,手风琴,我的手风琴!小何,你把我的手风琴弄到哪里去了?

何连田一怔,这才发现担子上的手风琴不见了,顿时急出一身冷汗,东张西望说,怪事啊,手风琴它就在担子里面啊,它到哪里去了呢?

王紫蓝一把揪住何连田,声泪俱下,小何,一定是你嫌重,把我的手风琴扔了,你给我讲实话,是不是你扔了?

何连田被王紫蓝推搡得东倒西歪,一连声说,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不是我故意扔的。

郑振中说,王紫蓝,不要纠缠小何了,马德并不爱你,你抱着他的手风琴干什么?增加重量,不值得。

王紫蓝说,马指导不爱我,可是我爱他,我不能把他的手风琴弄丢了。

韦芷秋说,宣传队就这么一架手风琴,丢了确实可惜,要不再回头找找?

郑振中向韦芷秋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找什么,昨天我就发现手风琴丢了,找不回来了。

王紫蓝盯着郑振中,突然松开何连田,抓住郑振中嚷嚷,不对,不对,今天上午出发的时候,我还看过小何的担子,手风琴就在里面。一定是你做了手脚,就在刚才扔的。

郑振中说,你说是我做的手脚,就算是吧,如果找到手风琴,你得自己背着,再也不要给小何增加负担了。

王紫蓝傻傻地看着郑振中,明白了,松开郑振中,跌跌撞撞往回返,果然在何连田躺过的水洼边上找到了手风琴。只是,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把它放在何连田的担子上了。

再往前走,麦麸也没有了,就只能吃树皮草根了。奇怪的是,即便断粮,部队多数人还是活着,特别是宣传队,似乎越活越精神。但凡宿营,何连田就带着他的挑夫小组,到水洼子里找东西,前面的部队一遍一遍梳篦式搜刮,鱼虾早就不见踪影了,但是何连田发现另外一种食物,在水洼的边角,寄生着一种生物,以后知道那东西名叫黑泥螺,一种似草非草、似虫非虫的东西。水洼越大,黑泥螺越多。就靠这个加上野菜,宣传队走出草地,人都活着。

眼看秋天快走完了,有一天正在走着,突然有人惊叫,看,看啊!

大家抬头看去,原来是一群黑色的大鸟从头顶上飞过,郑振中二话不说,从一名战士的手里接过步枪,举起来瞄准。高一凡在一边说,老郑不要打,见到鸟了,说明草地快走到头了,留下条性命。

郑振中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终于放下枪,怔怔地看着黑鸟远去。

果然,再走半天的路程,就隐约看见山脊线了。见到山了,说明草地快走到头了。

两天后,到达中阿坝地区,虽然人烟稀少,但是地里见到了一些庄稼,总算能喝上一碗稀饭了。

部队渡过黄河之后,在一条山同马家军打了一场恶仗,大伤敌人元气。战斗结束后,宣传队接到命令,根据一条山战斗情况,创作一台节目,既要鼓舞士气,又能对敌人产生瓦解作用。总部还下发了总部剧社创作的《打骑兵歌》和《打骑兵舞》脚本,要各部宣传队学习,在此基础上提高,能够通过文艺节目,指导部队的战术动作。

自然是编导先拿方案。郑振中琢磨了半天,明白了上面的意图,愁眉苦脸地对韦芷秋和王振寰说,指导部队的战术动作,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让我们编教材吗?

王振寰说,不光是编教材,还要示范,我们的演出就是示范。

韦芷秋却高兴地说,我们宣传队的功能扩展了,上级就是要我们当教导队,这个任务很值得研究。

于是就研究,老办法,召开诸葛亮会,除了队干部,高一凡和方圆也参加了。韦芷秋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敌人,威胁最大的就是他们的骑兵,我们主要就是对付他的骑兵。

王振寰说,我在战斗中注意观察过,他们骑兵冲击的时候,远处目标密集,但是步枪射程不够,近处射程够了,但是目标又分散。所以我们要研究,最佳的射击距离。

郑振中听了,愣了半晌才说,啊,党代表你很懂打仗嘛!

王振寰笑笑说,那是当然,我当过骑兵连的排长。

郑振中说,那你说说,最佳的射击距离是多少?

王振寰说,这个我也说不好。

韦芷秋说,我发现敌军的骑兵冲击很有规律,一般都是三百米左右开始整队冲击,冲击之初,呈纵队,目标虽然密集,但是正面小,排子枪射击,打中的都是最前面的目标,杀伤力不大。但是在距离我阵地二百米的时候,向两边散开,呈一个扇面,这个时候,正面最大,一阵排子枪,可以发挥最大的杀伤力。所以,最佳射击距离应该是阵地前一百五十米左右。

韦芷秋讲这话的时候,高一凡和方圆就在旁边,不知道高一凡从哪里弄了一支铅笔,还有几張白纸。韦芷秋一边讲,高一凡一边画,唰唰唰,几笔就勾出一支骑兵的队形,再唰唰唰几笔,画面上就出现了三条弧线,连成一个扇面。

方圆惊喜地叫道,高教官,你太了不起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高一凡笑笑说,我在大学里读过一点数学与几何。

方圆说,啊,读过大学就什么都会啊,难道大学什么都教吗?

高一凡说,这是基本功,什么都学一点,什么都不精,谈不上专门家。

往后就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集体凑了一个《打马队歌》:马队来了不要慌,等它抵近再举枪,估算一百五十步,纵队变成“八”字样,此时正面全暴露,给它一阵排子枪……

不光有《打马队歌》,还有“打马队舞”,更有“打马队画”。再后来,又讨论出“正引侧打”“虚守实攻”等战术。在一次战斗中,何连田组织宣传队几个会吹口技的战士,把树叶当乐器,在正面吹出战马嘶鸣的声音,部队在侧面射击,从射击马头到射击马腹,射击目标增宽了几倍,打起来杀伤力大大增加。

为了感谢宣传队,部队送给宣传队一匹黑马,当然是伤马。何连田奉命到团部牵马,还带回来一个伤兵俘虏。回来的路上遇见高一凡和方圆,高一凡一看见马,两眼放光,高兴得手舞足蹈,老远就奔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往马背上骑,压得马腿一瘸一瘸的,马头高昂,嘴里发出愤怒的嘶鸣,看样子恨不得扭过头来咬高一凡一口。

方圆在后面大喊,高教官,你干什么,马负伤了,你想把它累死啊!

高一凡这才注意到马是伤马,倒吸一口冷气,翻身下马,心疼地察看马屁股上的伤处。黑马却不领情,又跳又踢,还不时地朝高一凡打喷嚏。高一凡一边躲闪,一边在马脸前面扇动巴掌,好像挑逗它玩。忽然,高一凡停止了嬉闹,鼻子抽了抽,后退两步,又上前两步,再靠近马脸抽动鼻子,招呼方圆说,方圆,你过来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方圆小心翼翼地靠近马脸,也抽动几下鼻子,惊讶地说,酒,马嘴里有酒味。

高一凡怔了怔,把文明棍举起来,哈哈一笑说,我们的敌人厉害,他们给马喝酒。又用文明棍一指躲在一边的伤兵俘虏,你说,是不是给马喝酒了?

伤兵俘虏低眉垂眼,老老实实地说,不是喝酒,是吃酒。每次打仗前两天,他们都往草料里撒酒曲子,蒙上破麻袋在旁边烧牛粪,马吃了发酵的草料,不多一会儿就酒性发作,打仗的时候,就像醉汉,疯了一样往前冲。

高一凡怔了一会儿说,好,这回有好戏看了。

回到宣传队驻地,高一凡就让方圆找王紫蓝借手风琴,不知道从哪里又弄来了两匹马,让何连田把三匹马牵到院子外面,拉手风琴给它们听。

琴声很快就把宣传队的人引了过来,大家都弄不明白高一凡又要玩哪一出,只是觉得高一凡的手风琴拉的调门有些奇怪。

高一凡拉手风琴确实不熟练,刚开始的时候琴声忽高忽低、时快时慢,三匹马都瞪着眼睛,惊慌地往后退缩。渐渐地,高一凡熟悉了键盘,琴声就有板有眼了,一阵像风,一阵像雨。高一凡摸到了窍门,很是高兴,拉着拉着就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身体也弯弯曲曲地左右扭动。

很快,大家就看出名堂了,那几匹马,由惊恐到好奇,由躲躲闪闪到蠢蠢欲动,马腿开始踏步,踏着踏着,就随着节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扭动腰肢,摆动屁股,跳起了马舞。

马跳人也跳,人和马对着跳。高一凡睁开眼睛,高兴地大叫,大家快来啊,我来教大家跳“马人圆舞曲”。

最先上场的不是方圆,而是王紫蓝。王紫蓝用当初敬仰马德的眼神敬仰着高一凡,起先还扭扭捏捏地不自然,跟着音乐的旋律跳了几下,很快也找到了感觉,跳得比马好多了。再然后,方圆上场了,韦芷秋上场了,郑振中和王振寰等人都上场了,连一向离群索居的李璐都上场了。

高一凡对韦芷秋说,他发现了新大陆,他要好好研究这個新大陆,将来再同马家军打仗,他就拉手风琴,拉“马人圆舞曲”,让敌军的阵地成为一个大舞场,几百匹马汇成圆舞曲的漩涡……高一凡在讲这话的时候,两眼蒙眬,好像他已经看见了在蔚蓝的天空下面,在碧绿的草原上面,在枪林弹雨的缝隙里,有几百匹战马抬腿扭腚,翩翩起舞……

韦芷秋并没有把高一凡的话当回事,一笑了之。

从那以后,何连田发现,高一凡同他的关系好像进了一步。高一凡偶尔还会找何连田聊聊天,听他讲讲当红军以前的事情,给他讲讲演戏的事情。有一次还给何连田讲了莎士比亚,忘情地朗诵了一段“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何连田现在越来越喜欢高一凡了,可是这喜欢里面又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他做过对不起高一凡的事情。可是细细一想,又没有做过。后来就想到了方圆,他基本上认定了,高一凡和方圆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方圆和高一凡的事情,跟任何人没有关系,跟他更没有关系。这样一想,心里反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宣传队研究的战术,得到集中检验,还是在土门坎战役那次,最受益的要数邹成卓,当时邹成卓担任总攻突击团的团长,打了一个漂亮仗,缴获了很多物资。

战斗结束后,在开往昌永的途中,邹成卓带着一个排,挑着战利品到宣传队慰问,邹成卓对韦芷秋说,你们发明的这些战术,有的有用,有的没用,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没用。但是总体来说,对部队启发很大,有了战术意识,不像过去那样守株待兔死打硬拼了。

韦芷秋说,那是当然,宣传队从它成立那一天起,就不仅是演出节目,要不为什么古田会议对宣传队那么重视?

过了两天,部队开到昌永,总部一位首长亲自到宣传队看望大家,在会上说,宣传队不仅培养文艺人才,还培养军事干部和政工干部,宣传队就是教导队。只要打仗,就不能没有宣传队。

首长讲话的时候,何连田就在外面站岗,听到首长的话,顿时觉得腰杆子挺直了许多。他庆幸那次在草地水洼子里没有死掉,那时候他只剩下一口气了,如果他眼睛一闭,那口气不呼吸了,那么他现在早就变成鬼了。

昌永休整后期,纵队又给宣传队补充了几个人,并且宣布任命高一凡为宣传队的副队长。宣布命令的时候,高一凡没有吭气,散会后问韦芷秋,这个副队长是个多大的官?韦芷秋说,宣传队是营级建制,副队长相当于营副吧。

高一凡一听就叫了起来,在国军部队当团副我都嫌官小,你们居然让我当营副,不干!

韦芷秋耐心地说,我们红军不讲官阶,当什么其实就是分工,我当队长能搞优待吗?多吃两口糌粑就要被斗争。

高一凡说,哦,是啊。我不当行吗?

韦芷秋说,组织已经决定了,你怎么能不当呢,你是穿着红军军装啊!

高一凡似懂非懂地看着韦芷秋,想了想说,那好吧,这个营副我就先当着,不合适了你们再换人。

任命是腊月初三宣布的,没想到腊月初五就出事了。

这天早晨,何连田刚刚带队出操回到驻地,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方圆的叫声老远都能听到,走近了才发现高一凡被绑住了双手,正由两个红军战士押着往外走。韦芷秋和方圆等人拦在一名干部的前面,吵吵嚷嚷。

韦芷秋说,高教官一直和我们并肩战斗,为什么突然把他抓走?

那名干部不耐烦地说,你认识这个人多长时间?

韦芷秋说,在瑞金,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了。

那名干部说,可是在瑞金之前呢?

韦芷秋说,他当过国民党军官,可是他起义了,我们很多干部都是从国民党军队起义过来的。

那名干部说,可是,起义的干部中,有些是经得起考验的,有些是经不起考验的,而这个人,高一凡,他是国民党特务。

方圆叉腰横在那名干部面前,大声质问,你说高教官是特务,你有什么证据?

那名干部说,我当然有证据,但是我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方圆转脸看着高一凡问,你真的是国民党特务?

高一凡嬉皮笑脸地说,我要是说我不是,你相信吗?

方圆愣住了,后退一步,突然冲上前去,用拳头擂着高一凡的胸膛说,可是,我要你说,要你自己说,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高一凡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望着方圆,好一阵才说,我不能说。

方圆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说?我偏要你说。

高一凡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国民党特务。

高一凡这么一说,不仅方圆傻了,连韦芷秋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韦芷秋狐疑地看着高一凡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一凡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完,往上扬扬被绑住的双手说,对不起了各位,我高一凡,就此一别,后会有期。

何连田发现,自从高一凡被抓之后,方圆一天一天瘦下去,活泛的眼睛变得呆滞,他非常担心方圆走不出草地,但是,让他暗暗惊讶的是,方圆不仅活着,而且比以往还要活泛,只要有机会,就跟大伙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高一凡的头上,还拿小本本记录。郑振中告诉何连田,方圆在整理高一凡留下的讲稿和画稿,她准备一旦有机会,就去找方面军的最高首长,为高一凡鸣冤叫屈。

有一次王紫蓝在何连田面前讲高一凡和方圆的故事,何连田禁不住说了一句,这些读书人啊!王紫蓝问他,读书人怎么啦?何连田没有回答。他知道,他和读书人是不一样的,读书人的事情他是不明白的。

十几天后,部队到达邱川,郑振中向大家报告了一个消息,原来,高一凡被抓,当真事出有因。郑振中说,大家还记得玛水岭高一凡到敌军阵地弄粮食的事吧,大家想想,高一凡有没有奇怪的举动?

韦芷秋说,他大摇大摆到敌人阵地,本身就很奇怪。

郑振中说,再想想。

王振寰说,他到敌人阵地,没有被打死,也很奇怪。

郑振中说,再想想,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王紫蓝突然叫了起来,文明棍,文明棍!高教官的文明棍一直带在身边,他还用文明棍给上帝发电报,要上帝送面包来。

郑振中说,对头,就是文明棍,文明棍不是什么发报机,但是文明棍绝对有名堂。高一凡被抓到总部之后,全交代了,原来在卓尔康,他的狗腿子姚独眼跟他讲,国军追剿部队三个团长都接到指令,但凡红军这支部队里有人高举文明棍,一律不许开枪,所以高一凡能够大摇大摆地去要粮食。高一凡饿极了,就挥动他的文明棍。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高一凡虽然跟随红军行动,暗中还是受到国民党军保护的,难怪他没有饿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高一凡也没有啥不好,毕竟弄来的粮食大家都有份。

事后韦芷秋问方圆,她知道不知道这回事?方圆老老实实地回答,高一凡的文明棍,确实是他的护身符,但是他并没有出卖红军的情报,用文明棍发电报纯属扯淡。

走出草地后没多久,传回来一个消息,红军情报部门经过调查,高一凡在伴随红军宣传队过草地期间,没有做过任何情报工作,反而帮了红军很多忙,总部把他的身份定性为“革命的同情者和支持者,红军的朋友和战友”。但是,基于高一凡身份特殊,不宜继续留在宣传隊,如果他本人愿意,可以留在总部工作。

高一凡的态度是,如果不能留在红军宣传队,那他就不给红军添乱了。同这个消息一起来到宣传队的,还有高一凡的文明棍和一封给方圆的信。高一凡在信中说,走到哪里了?给我发个电报。

原载《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殷  实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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