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
毕业后的两年,兜兜转转了几个工作之地,又回到了巴掌大的县城西渡,曾听人说,西渡不过两条街罢了。不知道的人乍一听,这人口气不小,其实在本地人眼里,也就一条新正街,一条蒸阳大道。而如今这两条街不断地扩散,拆旧建新,开辟新的版图,西渡不是原来的那个西渡了。
一座小城将乡村与城市连接起来,融合了乡村文化与城市文明,在这里,你可以看见繁华的购物商场里停留着驻足的人群,也可以扫到小区门口站着三三两两卖自家新鲜菜的乡里人,我曾见到公交车上就有一个妇女从脚下的篮子里抽出一把青菜,装进一个红色塑料袋,十分爽快地说:“不用称哩,一斤还有多。”然后递给买菜的乘客。
少时读书,逢三逢八去街上赶集,已然觉得那条街如此漫长,装得下方圆十里人的热闹与欢腾,再偶尔乘车去镇上,只觉得走不完。下了车,走过一座桥,往前就是超市,曲兰中学,镇政府,邮政银行,再往前是本地名人船山先生的墓庐附近,经过洪市镇,而后就到了县城西渡。
读初中时,在镇上偶遇一班上同学,她告诉我,坐车去西渡耍。印象中她是一个文静的女生,说话轻声细语,像一只蚊子般吐出细软又迷人的声音。她对这次远行流露出期待,眼神里溢出欣喜,那时在我们的眼里,县城是遥远而富饶的存在,仿佛能陡然变出很多新奇的事物,这些在乡村是罕见的。纵然乡村与西渡的方言有些许差异,一说出我们是船山故居曲兰镇那边来的,对方立马恍然大悟。船山先生晚年隐居三十年的地方自然不会是闹市,我们仿佛近水楼台先得月,沾了先生的一点光,那高调的语气倒不像是乡里人了。
因为报考了公费师范生,我和几个同学单独被拎到了西渡进行中考。遥远的记忆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就止不住地涌现出来,那时的我如此在乎一场考试的输赢,自从初二叛逆期以来,我的成绩不可避免地下降,倒也不是断崖式下跌,只是别人一举冲刺的时候我还在弥补漏洞,考完数学,我的心情像未理清的线团,一团糟,那时只觉得天迅速地黑下来了,试卷后面的大题仍然毫无思绪,胡乱写了一通。数学考试一结束,我一人躲在宿舍的楼梯僻静处给家人打电话,望着外面一望无际的篮球场、红色塑胶跑道和星星点点的行人,对比之下,我所读的初中只有一栋教学楼,来到了这座陌生的迷宫,穿越长长的迷雾,才能摘取殷殷切切期盼的果实。
在打电话的间隙里,带队的老师发现我失踪了,连忙发动同学去找,她们找遍了周围的几个寝室,还跑去了附近的食堂和几栋教学楼,都没能见到我的人影。在这座迷宫里,一个人消失,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人山人海里去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很多时候是徒劳无功的。
在乡下,黄龙山的那边还是不知名的山峰,或巍峨挺拔,或清峻秀丽,找一个人,远远地喊一声,从群山之中传来回声,“哎!”就表示应着了。走在西渡,不知名的高楼后面还是楼宇,曰小区,曰购物街,曰医院……扯着嗓子喊人,天知道会引来多少人注目,于是只好一栋楼一栋楼煞费苦心地跑,挨个找一个丢失的人。
好在我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她们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此事闭口不提。据说那个带队的女老师急坏了,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领导报告自己的失职。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从同学口里听说的。
也许是习惯了站在顶端,便多少生出压迫与危机感,学生时代的评价更多注重成绩,一旦成绩出现下滑,多少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直到羞愧地埋下了头。
中考九百一十一分,总算过了初试分数线,紧接着进行笔试,面试,过关斩将,跑到西渡体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满了医院的走廊,大多数家长领着孩子在排队,他们总是叽叽喳喳的,如刚出了笼子的鸟一般咋呼,学生们则是一只只沉默的羔羊,听着家长们纷纷不止的议论。猛然听到医生念到我的名字,周围的家长都齐刷刷地望向我,“真大气!”“没想到是个女孩。”我的名字在大庭广众下被议论,这还是第一回,在乡下习惯了被叫小名,哪怕我的男同学在家被叫成“细妹子”,也是大人的事,没人质疑这些习惯成自然的叫法。
面对那些如潮水般奔涌而至的质疑声,我猛然发觉蕴藏在自己身上的隐秘期望。无论是乡村还是县城,社会由一个个小家庭构成,而男性则是家庭中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在乡村表现得更甚,传宗接代是每个家庭的必选项。正因如此,家人寄希望于我,可惜我是个女孩,于是沿用了一个男性化的名字,我将背负着这个名字背后的期望在世间行走。即便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无数人涌入了西渡,不少人的想法中仍然根深蒂固地盘踞着这种念想,扎根于泥土,紧紧攀附着地表。
终于迈到了最后一关——签合同。在我有限的视野里,在一座县城的乡镇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事。八年,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漫长而煎熬的,在西渡的教育局,我签下了一份年轻的承诺,那时我十五岁,像订一张白纸一样,将我的青春与这座小城联系在了一起,以这座小城为圆心,所有签订合同的人都将在毕业之后散落到周围的乡镇教书,星星点点,填补空缺的岗位。
我的学妹K,家中多姐妹,天赋异禀,是教师眼中的“好苗子”,因为家境贫困,不得已选择了这条路,学成之后,性情暴烈的她不愿执行当初的承诺,竟从高楼一跃而下,摔成了重伤,至今躺在医院里。这只是一个极端的案例,现实境况是极少数人赔偿了一大笔违约金,更多的年轻人留在了西渡周边的乡镇,在安稳的生活与实现价值中践行着年少时签下的承诺书。
初见到老胡,是在船山先生的墓地旁。老胡风尘仆仆从西渡赶来,戴一副黑框眼镜,发际线升至了头顶,个子比我略矮,颇有些学者风范。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船山先生的墓地,费了些工夫才找到这旮旯之地,作为一个本地人,着实有些惭愧。墓地位于曲兰镇湘西村大罗山的半山腰,我跟着老胡的步子向上爬,越往上走,树木越是青翠欲滴,参天的大树笔直挺立,一排排卫兵似的守护这座大罗山。大学时曾读过船山先生的传记,里面提到船山先生生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诗,题为《绝笔诗》。
荒郊三徑绝,亡国一臣孤。
霜雪留双鬓,飘零忆五湖。
差足酬清夜,人间一字无。
寥寥几十字,读完以后只剩下悲怆与感伤,在明末清初的乱世,船山先生颠沛流离,两度丧妻,在这一偏僻之地隐居三十余载,坚守反清复明的政治理想,他的高风亮节在我懵懂的年纪刻印下了痕迹。
老胡在三座小山丘似的墓地前停了下来,在墓碑前摆放水果,点燃手中的三炷香。此时,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裂的声音顿时响彻云霄,老胡手握三炷香,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身体弯成九十度,形成标准的直角。
说起老胡的身份,他还是个西渡来的领导,担任衡阳县王船山研究室的主任。当年他还是县五中的一名老师,发表了不少作品,出版过一本关于船山先生的散文集,因此被“钦点”去挑起研究室的大任。他想借调我去研究室帮忙,并表示会办好手续。犹豫再三,我心中的天平向之倾斜了。
赶到西渡,我从小车上卸下满满当当的物品,搬离已耗费我诸多的精力,再卸到伯母家的楼上,一个人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躺在沙发上。有时,命运于我而言,竟是如此吊诡,这些林林总总的家当承载着对后续生活的期望,它们和我都不会料到将停留多久,再往何处去。
我租住在伯母的家里,每天步行去王船山研究室,一进元培学校的校门,再右转,就可以看到研究室的木制标牌。镂空的木制窗户透进照射进来的细碎的阳光,办公桌上的木制架子悬挂着几支毛笔,宣传架上则印着船山先生的《示子侄》,还有一架古琴摆放在沙发与办公桌之间。走进里面,心似乎也变得空旷起来了,浓厚的古风气息打破了我对以往办公室的惯有印象。
往往我是第一个进办公室的,老胡偶尔在县政府办公。老胡乐观地对我说:“以后你就是编辑部主任了,另外一个借调来的老师是财务部兼外联部主任。”我用力挤出尴尬的笑容,镂空木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打在脸上,显得有些悲壮。
老胡毕竟是老胡,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去其他部门拉赞助,谈下了几千块钱。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此举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不屑,大意是觉得研究室一穷二白,快揭不开锅了。研究室虽是宣传部下的一个部门,批下来的经费却寥寥无几,老胡守着这个清水衙门一坐就是二三十余年,苦行僧似的筹措经费,找人做事。据说原本研究室考进了一个研究生,却被其他部门看中借调出去了,便只剩下了老胡一个光杆司令。
某学刊编辑交给老胡一个任务——从船山先生的著作中找出八十条名言的出处。老胡一听还有上千元的稿费,立马应承下来,把此项艰巨的任务派给了我。船山先生遗作皆为古文,十五本著作足有八百余万字,我将这些厚重的书籍按序列并成一排,开始寻找第一句:“天下之物无涯,吾之格之也有涯。”翻动的书页哗啦啦地回响在宽敞的办公室,像是替时间的指针在发出声音。
有次办公室的打印机没有墨,印出来的纸张像被吃了一大块,留下空白的痕迹,我将此事报告给了老胡。第二天老胡手里拿了一份材料,需要复印二十张,我掀开打印机,把硒鼓拿出来,摇了几下,继续复印,好些纸张空白了一大半。老胡让我接着摇,我对老胡说:“你自己动手吧,丰衣足食。”老胡倒听出了这话里明显的讽刺意味,上下左右摇了几下,又接着不停地甩动硒鼓。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又可以打印了,老胡颇有成就感,又重新向我解读了一遍船山精神,“船山先生当初连写字的纸都是向别人借的,脚踩木屐,头打雨伞,在石船山下著书立说……”在老胡的熏陶之下,他们说我讲起船山先生口若悬河,像源源不断的河流往外倾倒,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下班时,老胡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小电驴骑到了门口,紧接着在我的视线里绝尘而去,留下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他天天骑着这辆小电驴走街串巷,丝毫不在意别人讶异的目光。老胡是没有汽车的,很早之前和他去办事,他提议我们走路去吧。我跟他在正午时间顶着头上的熊熊烈日,穿过喧嚣的购物广场,路过蒸水河,再拐入一条寂静的街道,总算到达了目的地,本以为不远,却足足走了大半个钟头,心想这老胡可真接地气,一点没有领导的范儿。
然而沒过多久,由于手续问题,我搬离了西渡,趁着闲下来的时间申请了去东南亚支教的项目。一年后从菲律宾支教回国,我再次融入了西渡的怀抱,依然在伯母家租住。工作日的早晨,下楼,一路小跑,去追赶一辆公交车,招手示意,钻进甲壳虫似的1路公交车。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在街道上疾风般穿行,若是不吱声,车是不会每站都象征性地停一下的,司机只顾往前开,任性而随意。若是不招手,即便有人傻傻地站在站台等,司机也仿佛没看见人似的,急速而行,“嗖”的一声开走了,留下意味深长的背影。
走进县委的院子,建筑风格还流露着八九十年代的气息,整齐排列的红砖配以白色的“美缝”,房顶则铺就着古老而朴素的青瓦,红砖房对面则是我所在的办公楼,不过这幢三层的办公楼稍有不同的是,粉了白墙,屋顶是用混凝土浇筑的平顶,缺少了鲜明而富有特色的艺术感。
在一切旧的建筑里,总蕴藏着时代遗留下的文化气息,它们如此深厚地埋藏在一砖一瓦里,与外界的日新月异形成了强烈对比。从喧嚣的闹市中走进这个院子,仿佛寻找到一种归属,独有的寂静像一道墙隔开了外界的嘈杂。
我的工作常是纷繁而驳杂的,却又分工明确,事情像长了腿似的总会跑着找上门来。作为一名学习人员,我接替了单位休产假的同事的工作,工作内容分成诸多板块,其中工商联这一块主要是和企业对接。每到举办活动前,办公室的电话就忙碌地运转了起来,我负责通知企业负责人参会,其中不乏西渡知名大型企业,也有人数寥寥的小公司。有时打电话过去,对方表示已经退休了,有的则推脱说自己的作坊里就几个人,实在走不开,至于他们的真实情况我也是知之甚少,一遍遍地满怀期待打电话,重复申述开会的时间与地点,讲完时喉咙已变干,急切需要清冽的水分来滋润舌尖。
会议地点设在高新区管委会,我乘坐同事的车去开会,临到院子,看到立在不远处的保安郑重地敬了个礼,着实惊了一下,再往前看去,一栋崭新的现代化办公楼矗立在空旷的地上,显得恢弘而大气,一切都是崭新的,连人的气息也透露着新鲜。下车后,我面对眼前这栋从未来过的高楼,想到这几年,西渡的发展不仅体现在面积的扩展,很多旧的东西也已经慢慢在失去了,我们流连于各种新事物,感叹于它的精美绝伦,又在这基础之上建立起新的链接新的感情,这是城市文明推动的必然结果。而我们只是随时代洪流奔涌的一滴水,前行着,滚动着,漂在一片无涯的混沌之中。
“这里的装修风格很现代化,我们办公楼还是老样子。”同事感慨地说道。与此同时,我盯着地上闪着亮光的地板,似乎像玻璃般映出自己的影子,不染一丝尘埃,干净得像是刚刚洗过。
进入会议室,各负责人接踵而至,按照自己的水牌落座,整个会议室里装下了三四十人的呼吸声,还有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交谈声。会议开始之初,大家都屏声静气地听着发言,接下来到了自由发言的时间。王经理接过了话筒,她染着黄色的短发,穿一身深色的西装,给人一种干练又利索之感,先谦虚地说自己在众企业代表中不过是小有成就,后表明自己是西渡房地产协会的会长,靠着自己殷实的家底本可以衣食无忧,安心过小日子。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投资了房地产行业,一块地跑了四年都没拿下房产证,做企业的光环背后是操碎了的心和日益增多的白发。她说话的语速拿捏得当,说到动情之处,令人生出共情之心,待她讲完,会议室里响起了阵阵潮水般的掌声。
会议室的气氛始终是沉重的,像是在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那些忧伤与压抑从他们的口中被倾吐,我成了一个倾听者,像收音机背后的听众一样接收到众多的不顺经历与故事。各行各业都充满着艰辛,尤其在今年,这些企业开工晚,为复工复产做了不少诸如采买口罩、消毒、配合走访等准备工作,他们的眼神和发言里透露出“难”这个字眼,一改往日的神采奕奕。
后来在管委会的另一个办公室,又举办了县工商联的一个交流活动。赵经理作为得阳鞋业的区总经理发言,一开头就用方言微笑着讲道:“我是西渡人哦。”与王经理字字珠玑不同,她的语气平和,姿势和神情都透出女性的柔情,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们公司在国内外都有工厂,西渡分公司有员工三千多人,疫情期间储备了一个月以上的医疗物资……作为一名家乡人,我一定会把西渡的这个分公司建设得更好,为家乡的建设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赵经理走下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在台下赞许地讲道,她曾独自一人背上背包去国外谈合作,甚至都不用带翻译。于是又响起一阵掌声,犹如春风化雨般落在人们的心里。
我像一个光明正大的偷听者,窃取了企业家的许多秘密,深觉企业发展之艰难。西渡的企业多由生于斯长于斯的员工组成,他们黄牛般辛勤劳动,靠着微薄的工资赡养年迈的父母,供自己的小孩读书。每个人都是身处其中的一颗螺丝钉,以滚烫的青春岁月浇筑冰冷的机器。偌大的西渡,有的企业被淘汰,有的企业牢牢把握住时机,而怀揣着情怀的企业家在这一方水土筑梦,也扎下游子的根。
像我最喜欢的作家史铁生一样,十多年来他数次搬家,兜兜转转总在地坛的周围,他感到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而工作这几年来,我也总兜兜转转在西渡,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这里,我认识了老胡、王经理、赵经理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仅一面之缘,在折返与离开之间奔波,西渡见证了我初入职场的青涩,也瞥见我慢慢磨掉自己的一部分棱角。在职业的转换中接触到更多的人与事物,我仍然只观测到西渡的冰山一角,随着不断深入,一座小城的万千气象在我眼前铺展开来。
下班后,我拦下一辆公交车。车子犹如一艘巨大的轮船在黑暗中穿行,道路两边的路灯像是一座座灯塔,泛出一束束温暖的光线。透过公交车的玻璃,我看见远处橙黄色的灯光照亮雕像的落寞,县三中前的这个轻钢型建筑雷打不动地矗立在三岔路口的中央,汽车飞速驶过它的身旁,周遭都是过客,而它则在瞬息万变的大千世界中成为永恒的存在。
坐在离车门较近的座位上,我的思绪却停留在刚刚浏览的购物页面上,正纠结于该买哪一款翻盖棉质手套。一大波寒潮正预谋赶来,凉风似乎无孔不入,企图钻进温热的皮肤取暖,在包裹得严丝合缝后,我还需要一双厚厚的手套包裹住裸露在外面的双手。
下车,刚走了没几步,一抬头,碰到一辆摩托车从黑暗中猛地冲出原有的行驶轨道,撞上了直行的摩托车,隐隐看见被撞的那个妇女套了一件黑色波点的加厚防护衣,她整个人在车上没有动弹,估计左腿受伤了。黑暗中的那个男的大声嚷嚷,“妈的,这天黑得这么早。”好像光亮该为他停留得更久一些似的,最好还要有明晃晃的路灯照亮暗夜里所有的道路。
我停下了步伐,鬼使神差掏出手机,按下了快门,蓦然闪起橘黄色的闪光灯。我像个小偷似的仓促而逃,再来看拍下的照片,已模糊得不成影像,一大片空旷的黑色背景中擦出了长条形的光影,炫紫色,鹅卵黄,金灰棕,这些绚丽的色彩令我心有余悸,回想起当时下车的一幕,没有一辆突如其来的摩托车将我撞飞已是万幸。
我的大学老师曾向我们讲述她母亲的那起交通事故,好像又将它从时间的河流里拎出来,重新上演了一遍。她的母亲坐了几十年的公交车,从未出过事,在那个沐着温暖光束的下午,走下车,刚落地,这时,从暗地里蹿出来一辆飞速行驶的摩托车,她母亲的身体轻如一片羽毛悬在了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随后又重重地摔落到水泥地上,脑袋里泵出鲜红的温热血浆。
每当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我感到暗处潜藏的危险蠢蠢欲动着,伺机寻一个恰当的时辰制造一场车祸,滚动的车轮扬起日子的灰塵,每次炸裂都是内心深处的一场雪崩。对于那些一窜而过的车子我总是保有警惕,也不敢再骑上只有两只轮子的摩托车,它们失去平衡时更加令人胆战心惊,骑车人犹如待宰的羔羊飞出去,随后身子紧贴在大地上奄奄一息。
远离了这场事故的发生地,我的身体在灼烧,一寸一寸自内而外地发烫,惊魂未定地矗立在红绿灯旁,倒数的时间也一寸一寸地溜走了。在寻常的夜晚,我曾与许多街头的夜行人擦身而过,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而卖货的大爷骑着破旧的三轮车在这条街上晃晃荡荡地逡巡,走得那样寂静而缓慢,他也不吆喝,沉默得如同一尊被三轮车拉出来的雕像,招摇过市地走街串巷。夜晚的街上总是不缺故事,日子越发寒冷,人性的温情与人际的冷漠并存,我既是个人故事中的主角,也是他人生活中的配角,生活这场戏剧不会让观众太失望,也不至于绝望,身处凛冽的冷风之中,复苏的春天便是日子的盼头。
我走进小区,猛然被一阵急切的声音叫住,回头一看,门卫室的叔叔推开门走了出来,喊道:“妹子,你伯母的快递。”我和他不过是这个地方最熟悉的陌生人,见过,却叫不上名字,保持着克制的距离,而从天南海北寄来的快递将我们联系到了一起。伯母离开西渡去往广州已经一两个月了,每次来门卫室,我替伯母拿上三四个快递,再抱着回到楼上,久而久之,叔叔每逢看到伯母的快递,总是放在一个特定的地方,等我来拿。
我跟他进了门,里面坐着三个约有四五十岁的男人,他们围着火炉烤着火,亲切的谈笑声充盈着小小的门卫室,温暖的橘黄色火光溢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我的气息也逐渐变得温暖,张开五指,灵活地在记事本上翻找我伯母的名字,替她写上日期和领取的时间,向叔叔道了一声谢,转身又走进冷风中。
走进伯母的房子,堆在餐厅旁的几十个快递还没有拆,垒起了一座小山丘,它们似乎在等待我的伯母回来,我又扔了三个进去,纸盒与纸盒之间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往大海里扔了一块石头,不一会儿,它们就互相融合了。我把我的身体也融进了这间屋子,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走动,打开一顶吊灯,又摁亮一盏台灯,今夜,我需要更多的光亮来充盈这间空荡荡的房子,走进我干涸的内心。
我莫名地怀念在乡下度过的无数个日夜,在我儿时久居的乡下,晚上一出门,看见满天繁星悬在天际,还有一只只绿色的萤火虫在黑夜里飞舞,整个夜晚都被这童话般的梦境照亮。
西渡作为县城散发着它的特有气息,人与人之间疏离而又亲切,不至于热情到让人窒息,也不至于冷漠到不近人情,它洋溢着恰到好处的人情味,也汇聚了繁华与便利。而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排斥着县城从早到晚的喧嚣,有限的热爱只装得下那一方小小的乡土,唯独偏爱没有刻意雕琢的大自然,怀念无拘无束、天真到烂漫的童年。
当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西渡,也不断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我来了,西渡张开双臂迎接我;飞向了更远的远方,西渡待在原地祝福我。它以近乎虔诚的包容拥抱着每一个奔向它的人,像一座拱桥似的连接起城市与乡村,桥尾是一望无际金黄的稻田,一陣微风吹过,涌动着不断绵延、不断漫展的稻浪,而桥头是层层叠叠、高低不一的楼宇,霓虹灯闪烁炫目的五彩灯光,为这座城市增添了迷离鬼魅的气息。
行走在蒸水河畔,像漫步在为这座小城所系的一条柔软腰带之上,一条河在瞬息万变的大千世界里永恒地流淌。黄昏渐渐降临,金黄色的夕阳晕染在远处的天空,我站在桥上,时间在此刻凝固了一般,也许蒸水河传说中的金牛会从水中一跃而上,慢悠悠地游荡在蒸水河畔。美丽的传说中,贪图金子的财主曾斥巨资在河湾买下一大块地,守株待兔般日夜守候金牛的现身,终于,那一天来了,财主逗出河中的金牛,谁知却被金牛拖进了蒸水河里。在财富与金钱的抉择之中,必须有所取舍,财主急忙松开了抱住金牛的双手,奋力游到岸边,捡回了奄奄一息的一条性命。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闪着金子般的光辉,心想金牛什么时候会再出现呢?
其实,关于蒸水河里金牛的传说不过是人的杜撰,但我仍旧痴迷于它的童话色彩,古老的传说在平淡的生活里注入一味调味剂,调动所有人的想象,为童年的孩子构造出一个传奇的王国,让不再轻易流泪的成年人再次抵达内心的柔软,一切寄托都埋藏在一条奔腾不息的河里了。
我不再带有偏见而开始正视这座小城,它包罗万象却又生生不息,在变与不变之间完成了近十年的蜕变。在这里我经历了人生中许多值得纪念的时刻。经历人生中第一次决定命运的考试,怀着敬意阅读船山先生的遗作,数次走进新华书店只为读完一本小说集,感受本地企业家的家乡情怀与背后的艰辛,以及遇到和我一样匆匆的夜行人。关于西渡林林总总的碎片化印象拼凑出我眼中的这座小城,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深刻地去理解它,我不仅是一个多年来短暂停留的过客,更是一个历史长河中的见证者。
当我站在这冰山一角观望有限视野里的林海雪原,西渡更多的故事等着更多热爱它的人去挖掘,请原谅一个迟钝的人对于故乡这个词的理解太过狭窄吧。转眼十年间,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座默默无闻的小城,每一次离开,都成了匆匆的奔赴。它就在这儿等我,怀着初见时的热情,一次次拥我入怀中,又一次次目送我远去,那不断拉长的视线,越过山川与河流,有如慈父的眼神般柔和,又有如晨曦的光束落入了我晶莹的瞳孔。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