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乐园

2021-10-27 00:22托尼·厄尔利
湖南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鸭子

托尼·厄尔利[美国]

托尼?厄尔利生于得克萨斯州,在北卡罗来纳州长大成人,受教于阿拉巴马大学,获艺术硕士学位。他的著作包括短篇小说集《我们到了乐园》《高个子先生》,长篇小说《男孩吉姆》《蓝星星》,散文集《不知咋地组成一个家庭》。一九九六年,格兰塔杂志将托尼·厄尔利列入四十岁以下最佳作家名单。自一九九八年以来,托尼?厄尔利在《哈珀斯》《纽约客》等杂志发表小说和非虚构作品。托尼?厄尔利现在范德堡大学执教,与妻子和数只短腿猎犬同住在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

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弗农·杰克逊给妻子佩吉买了十只绿头鸭,打算在池塘里放养。医生说,佩吉的皮肤不能暴晒,弗农不想让佩吉在白天的毒日头里露面,而在向晚时分,太阳落山,紫外线杀伤力减弱了,他们便一道坐在门廊里,看鸭子凫水。开车回家的路上,弗农想,佩吉可能会喜欢看鸭子游泳,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這些鸭子就是佩吉想要的东西,这些鸭子就是医生嘱咐要买的玩意儿。”鸭子们蹲伏在卡车后斗的两个笼子里,肚皮紧贴笼子底部,直直地伸长脖子,张大扁嘴“嘎嘎”地叫。

弗农从石材厂退休后,佩吉想在邻近的镇子拉瑟福顿建一栋房子。此前,他们一直租房子住,可是,弗农坚持买一块他看中的地,有二十五英亩,在奥克兰路外面,地里有一座池塘,弗农要在池塘边建一栋活动房子。弗农说那房子就像山居落脚地,一座夏季度假别墅,一处隐居的小屋,终于要远离市镇的喧嚣了,对他俩都好。然而,佩吉从来不认为这么做是一个好主意,她没有轻易放弃拥有自己房子的想法,喧嚣也并非一无是处。佩吉没让弗农知道,她心里有多么讨厌买这块地,可她还是在合同上签了字。

佩吉知道,弗农出于一番好心。他储蓄多年。在弗农的告别午餐会上,工友们打趣地说弗农还把挣到的第一个硬币藏得好好的,弗农不以为忤。他全款支付买下这块地,石材厂的劳工当中有几个能做到?为建造活动房屋,弗农只贷款三年就全部还清了。弗农从石材厂退休后的第二天和佩吉搬入新居。活动房四壁用的是聚乙烯塑料板,佩吉高兴地看到活动房子并不结实,装上轮子,就可以把房子拖走。在她死后,这所房子用不了几年就会坍塌,到那个时候,当人们驾车经过此地,他们也犯不着指点着房子,说这就是已故佩吉·杰克逊的家,是她一生期盼的居所。

佩吉尚在襁褓的时候,她的父亲率全家离开斯平代尔,移居加利福尼亚。其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打响,父亲觉得在飞机厂上班能挣很多钱。于是,一家人在一个叫作瑞秋阿帕歇的新开辟的住宅区里,租了一栋用粉红色和白色灰泥涂抹外墙的小房子,房子所在的街道上,于路面和人行道之间,一条条枯干的杂草中,长出稀稀落落的棕榈树。小区位于两座棕色的丘陵之间的山谷,房子呈直线排列,有好几排,街道的路面新铺上了薄薄的黑色沥青。

佩吉和她的家人在加利福尼亚度过的第一个秋天,来自沙漠的又干又热的圣塔安纳风裹挟着灌木丛,燃起一片火,一路吞噬掩杀,直达瑞秋阿帕歇的边缘地带,烧到一座丘陵的脚下,烧毁五栋房子。佩吉的母亲买了一架照相机,本想拍下火烧的场景,可她改变了主意,她给蹲在房子前棕榈树边的佩吉爹和小佩吉拍了一张照片,佩吉的娘在照片的背面写了一行字:“我们到了乐园。”她还把照片寄给斯平代尔的家人。

一天,佩吉从医院回家后,望着厨房窗外那个用红土堆起来的塘埂,红土堤被堆砌成一个小山坡,佩吉想明白一件事:弗农从未了解过她,一点也不。这个想法很快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就好像一个催眠师揿下手指头,把她从深度睡眠里唤醒似的。佩吉知道,她的想法绝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么多年来,弗农爱的只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佩吉,那是弗农的梦幻,在弗农即将放弃幻想的那一刻,佩吉是突然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幻影。佩吉知道弗农对她的感觉停留在见到她第一面的时刻,那时候,弗农还不知道佩吉的姓名。他就像对待一件易碎品那样对待佩吉。在弗农的眼里,佩吉是一件难得而美丽的物件,弗农始终不相信佩吉竟然归他所有,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的活动房子面向池塘,佩吉喜欢那道风景,尤其当夕阳西下,池塘水变成一面幽邃的镜子,把整个世界映衬得碧绿,焕发出一派繁茂的生机。活动房子后面的窗户正对着红土塘埂,有她家的拖车(把活动房拖着走的交通工具)那样高。佩吉想,弗农理应明白不该把拖车放进一个洞里,佩吉心想:弗农没有权利把我想象成那个样子,那不是我。下雨的时候,雨水冲刷塘埂,红色的泥浆水哗哗地漫过拖车的底部,溅脏了活动房子的混凝土平台,弗农只得用水龙头冲掉泥浆。红土堆上沟沟坎坎的,像一道道伤疤。过第一个春天的时候,弗农设法在土堆上种植青草,没有成功。土堆没有适合植物生长的顶层土壤,只有不能生长任何东西的红色黏土。弗农铺上的稻草在拖车底下被冲走了,鸟儿们吃掉了草籽。

弗农拒绝看佩吉的疤痕。每当佩吉尽力要弗农看她的手术疮疤,弗农的面孔陡然失去血色,他把目光掉向别处。佩吉需要弗农看她的伤疤,可是,她一脱去衣裳,弗农就离开了房间。对佩吉的假乳罩,弗农不存丝毫的好奇心:戴上假乳罩后的感觉如何?假乳罩是怎样做成的?硅树脂是怎样填充进罩面才让乳罩看上去沉甸甸的,就好比罩子里面真的有乳房似的?夜晚来临,佩吉摘下假乳罩,假乳罩咋还是暖烘烘的?

一个夜晚,上床后,佩吉解开她的上半身睡衣,拿起弗农的一只手,让弗农的手指头在她的疤痕上移动,想象她的人生故事被用盲文写进了伤疤里。她心想,弗农·杰克逊,这就是我,这就是你需要了解的关于我的一切,你只要阅读,就行了。可是,疤痕的条纹还很细,弗农的手指头没能从疤头摸到疤尾。佩吉不得不手把手地领路,从弗农给她的触觉里,佩吉知道,弗农一点儿不懂佩吉的良苦用心。“我很抱歉,佩吉。”弗农说。每当弗农想到佩吉的外科手术,弗农按捺不住要杀了那个主刀医生。弗农不告诉任何人他的真实想法,唯恐人们会告诉他持如此想法是如何的不对,同时,人们会安慰他,让他不再难过。

在那张照片里,佩吉的父亲戴了一副新的飞行员眼镜,穿一双双色镶缤马鞍鞋,他蹲在地上,用脚后跟支撑着身体,把佩吉的双手举过她的头顶。她还不能站立,只穿着一条尿布。父女俩都斜眼瞧着照相机。佩吉的祖母去世后,在一个存放家书的雪茄烟盒子里,佩吉发现了这张照片。照片上,她年轻的父亲神情忧郁,就好像除了逃避那个位于北卡罗来纳的小地方之外,这世上他别无所求。佩吉生病以后,她把这张照片挖出来研究了一番,照片上的她,乳头微小又苍白,宛如用铅笔尖点了两点。

佩吉的父亲死于肺癌,死在一间幽暗、气味难闻的位于洛杉矶的病房。在房间的另一端,一台空气加湿器喷出带有薄荷味的冷气雾团。医院的四面墙壁下半截绿色,往上连接天花板的部分刷成白色。在佩吉父亲病床上方的墙上,有人用铅笔工整地写着三个电话号码,房间里没有电话机,佩吉纳闷是谁写下那三个号码的?接电话的人是谁?打电话的人又要说什么?

佩吉的父亲去世前两天,佩吉给母亲打下手,给父亲洗了澡。那一年,佩吉十七岁。佩吉站在病床的这一边,她的母亲站在那一边。她的父亲已经完全不能说话,只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她们,他只能靠眼球的转动来示意她们做这做那。吗啡再也帮不上他的忙。他的体重还没有一百磅,消瘦在他的锁骨和肩膀之间形成下陷的窝,窝里注满了洗澡水,在佩吉看来妙不可言。佩吉对着一个小水洼绞干毛巾,直到水满出水洼,水洼变成一个碗或是一座湖泊。“住手!”母亲发话了,从病床的另一侧伸过来一条干毛巾,擦干水洼。

佩吉和她的母亲在洛杉矶的一座公墓里给父亲落了葬,排列整齐的白色墓碑延伸到佩吉视野的尽头。几乎没有人参加葬礼,工厂里来了几个人,瑞秋阿帕歇来了几位邻居,都不是她们的熟人。佩吉的母亲答应丈夫把他的遗体运回北卡罗来纳州,可她没有钱这么做。二十年以后,当她自己死于淋巴瘤病,她依旧为这件事而自责。佩吉的母亲付不起医院的账单,她就带着佩吉立马启程回斯平代尔。一天拂晓时分,她们登上了一列开往东部的火车,不告诉任何人目的地的地址。“我们永远不属于这里,佩吉。”佩吉的母亲说道,“我们本不该来到此地。”

绿头鸭们在红土塘埂上挤作一团,它们像母鸡一样“咯咯”地低声叫唤着,哼唧着,在弗农听来,好像鸭子们在向他提问。弗农把空笼子放回卡车的车斗,设法把鸭子们赶进池塘。弗农向鸭子们承诺它们会在池塘里快活,他会每天喂黄玉米粒给它们吃,在这个世界里,它们只需凫水给佩吉看,就行了。可是,鸭子们不肯下水。它们摇摇摆摆地从弗农的身边跑开,大声聒噪,每当弗农靠近它们,它们狠狠地拍打翅膀。它们围着弗农转圈圈,到了向晚时分,公鸭那晶莹闪光的暗色脑袋由绿色变蓝,变紫,变黑。

佩吉在加利福尼亚居住并长大的那栋红白漆房子,同街对面那栋房子一样形制。佩吉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喜欢跑到街区中央,闭上眼睛,在原地转圈儿,直到晕晕乎乎地好像站在一道墙的墙根里,接着,她朝相反方向再转几圈,睁开双眼,试图猜想哪一栋房子是她的家。有时候,佩吉猜错了,走进不是她家的那所房子,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她总觉得在睡觉的时候,自己所熟悉的物件都被打包,被错误地搬到街道的另一头,她自己就好像不是她父母所认为的那个女儿,好像她知道的事情都不是真的。

在佩吉预备出院回家前的一个上午,弗农给她的面包片抹上一层橘子酱,因为佩吉手术后,要一下子把胳膊举起来会很痛。弗农告诉佩吉,他要为她买一群鸭子养在池塘里,鸭子们在碧绿的池水里游泳的情形真是妙不可言。弗农说,他要剪去鸭子们的翅膀,不让它们飞走。弗农问佩吉喜不喜欢这样,她喜不喜欢看着她自己的鸭群优游自在地在池塘里凫水。

那个令弗农兴奋异常的主意,其实根本不在佩吉的心上,养鸭子或不养鸭子,她都不去想,想也没用。这世界上做任何事情都于事无补。她只感觉到癌细胞像劫匪一样徘徊在她众多的器官外面,专等夜幕降临后实施抢劫。佩吉没有告诉弗农她的真实想法。就像佩吉刚刚遇见弗农那会儿,佩吉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后的日子里,当佩吉有话要说时,似乎又觉得太晚了不必要再说了。护士走进病房,从洗涤槽下拿走一个绿色的塑料盆,朝佩吉递一个眼色,又问弗农,他是不是想给杰克逊太太洗个澡?听了这话,弗农的脸色“唰”地变得煞白,带着一脸愠怒,咕哝了几句护士和佩吉都听不懂的话,有点像抱歉的嘀咕声,离开了房间。护士脱去佩吉的睡袍后,佩吉慢慢地抬起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一根手指头划过左边锁骨下面的部位,再划过右边锁骨下面。

弗农在一场由石材厂主办的四对男女跳的方形舞会上遇到佩吉,舞会在斯平代尔体育馆举办。佩吉刚刚在R-S中心学校高三年级注册。佩吉的母亲依旧穿着黑衣服。弗农高个子,宽肩膀,外表健壮,腰身收窄,臀部又高又圆。佩吉注意到,弗农进入体育馆后,所到之处人们和他言谈甚欢,所有的男人都跟弗农握手。五六个小男孩跟着弗农,在他身边转悠,模仿着弗农的步态。佩吉觉得弗农长相丑陋,鼻子又长又尖,黑眼睛太小,两眼之间的间距太短,在婚后的那些年里,佩吉没有改变多少她的看法。

弗农是拉塞福乡村猫头鹰半职业棒球队的王牌神投手,弗农待在球队里的年份跟佩吉的年龄一样大。佩吉的父亲在石材厂球队里跟弗农一起打过几次球。辛辛那提红人队为了跟弗农签下一份职业队员合同,付给弗农八千美元奖金。在佛罗里达州进行春季集训的第一个星期,弗农因想家,回到斯平代尔。弗农把钱退还给红人队,在余下的棒球职业生涯里,弗农跟来自谢尔比、樱桃山、林肯顿、金斯芒廷的半职业棒球队对垒。

在方形舞会上遇到佩吉的時候,弗农三十二岁,弗农觉得佩吉是他所见到的女孩中最美丽的。在加利福尼亚,从来没有人对佩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佩吉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特别的漂亮,所以,在她认识弗农以后,她决计,既然弗农愿意这么想,就让弗农这么想下去。佩吉身材娇小,弗农知道他能单臂举起佩吉并把她举过头顶。弗农站在佩吉的身后,紧挨着佩吉,假装看乐队演奏,其实,弗农伸长耳朵在听佩吉和她母亲讲话,佩吉有加利福尼亚口音,在弗农听来既复杂又难懂,他暗暗地参照自己的身量,估计这个新认识女孩子的身高,不会高出五英尺两到三英寸。弗农站在那儿,距离近得几乎闻得到佩吉的体香,他陷入了近乎绝望的境地,一种在他弗农能迎娶佩吉之前,阻止其他任何人与佩吉说话或娶佩吉的渴望。

在方形舞会上,佩吉和弗农制造了巨大的轰动。在斯平代尔,没有人见过弗农·杰克逊和女孩子说过话,更不用说和女孩子一起跳舞了。当弗农和佩吉走出人群,站在体育馆的地板上,人们指点着耳语着,猜想老弗农肯定爱上了新来的女孩。舞场管理员看到那个情形,专门指导起弗农来:弗农,朝你的舞伴鞠躬,现在,朝旁边的舞者鞠躬。弗农和佩吉滑过体育馆地板,如旋风一般舞蹈,转出很大的圈儿,吹起了天花板上缀下的彩色纸带。佩吉看到每当他们舞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们都报以微笑。佩吉打定主意,和弗农在一起博得人们眼球很不赖,尽管弗农人长得丑。

一星期后,在森林城市的军团球场,当弗农看见佩吉爬进本垒板后面的老看台,弗农确信自己毫无疑问已经爱上佩吉。那一晚,猫头鹰棒球队对垒波西尔城棒球队。弗农非常紧张,放过了三名击球手,这真是闻所未闻,因为弗农的控场能力人所共知。弗农曾经跟人打赌,他站在街道主干道的一边,看准一辆行驶中的车辆两边开着车窗,他投出一只棒球,棒球从一扇窗户进去,穿过车厢,从另一扇窗户出来。

公开赛上有个满垒王,还有波西尔城棒球队的第四棒击球员。弗农站在投手丘后面擦棒球,弗农心里在发颤,就像在佛罗里达那会儿一样,手中的棒球变得陌生。假如把这只球再次投出去,弗农害怕看到球飞行的方向。弗农从棒球帽舌头下面放眼看台,他看到佩吉,她穿一件蓝色套衫,踩一双马鞍鞋,尽管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佩吉在肩头搭了一件毛衣。弗农觉得佩吉在给他打气,要弗农打出好球。弗农看着佩吉,摩擦着棒球,直到他确信佩吉是在给他打气。他想象也许,只有也许,她也爱他,这也是她来看球赛的原因。

弗农从未谈过恋爱。当他“砰”一声用口袋一般的手套把球打出去的时候,心里在寻思这是咋回事。挡球的铁丝网是怎样生了锈又烂掉的,犯规打出的球穿过那个窟窿,直接射到看台上。他回到投手丘上面,照着波西尔城棒球队的第四棒击球员的脑袋把球打出去,那个家伙还妄想用球棒去击打棒球呢!弗农投了三次球,把那个家伙赶出局。弗农望了望看台上的佩吉,对着她摘下棒球帽,以示敬意。接下来,弗农把对方球队的另外两个接球员赶出局。在下一场比赛,波西尔城棒球队的投球手因为不知道弗农正在恋爱,为了教训弗农的傲慢无礼,把棒球直接打到弗农的脑袋上。

两星期后,学校开学了,从加利福尼亚新来的女孩也成了弗农·杰克逊女孩,对此,佩吉并不在乎,因为她可以毫不费力地交朋友了。有了这个称号的她,自然而然地与所有人成了朋友。弗农在中心学校的棒球队担任兼职教练,尽管佩吉不认识任何队员,她进学校不到一个月,同学们就选她做同学会赞助商。佩吉的母亲与祖母熬夜为她做了一件薰衣草塔夫绸连衣裙,她穿着这条新裙子加入游行队伍行进在斯平代尔和拉瑟福顿的大街上。走过斯平代尔大街,佩吉并不在乎因为街道宽阔,人群聚集不多。可是,在拉瑟福顿,人行道已经饱和,人们拥到街道中央,几乎碰到佩吉。每个人似乎看见她都很高兴,几百个人朝她挥手致意,都是陌生人的脸,他们都向她期待着什么,可她一辈子也想不出他们要的是什么。

佩吉总是乐意看弗农投球,尽管看球使她尴尬,后来,看球使她发疯,每当弗农把对手球员赶出局,弗农总要对着她摘下棒球帽,这已经成了惯例。看台上的人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佩吉,看她作出何种反应。佩吉总是微笑着鼓掌,这是来真的,可她厌恶公众期待她微笑,她想,她对弗农笑与不笑是她自己的事情。在举行比赛的日子里,陌生人也会冲着她在大街上扯高嗓门喊叫:“嗨!佩吉,今晚老弗农要赶对手出局几次呀?”

每当弗农投出球,他抬起右腿,单脚站立,像一只火烈鸟。他是一个左撇子,右腿的膝盖紧紧地抵住胸脯,他身子微微朝后仰,伸直右腿,把脚丫子举得高过头顶,就在看似他要仰面摔倒的时候,他朝本垒的方向跨出几大步,跑出很远的距离就好像他要跨过本垒似的,他的左膝盖拖地而行,抡圆左胳膊,左腿在空中弹跳起来,他扔出球的那股劲真大,在佩吉视野里,只有一道白色的弧线,她不认为除弗农之外还有第二个人能这样发球。佩吉爱听弗农投出的快速球落在接球手手套里那一声狂野的脆响。当弗农投出一道弧线或者一个变速球,佩吉不喜欢球落入手套的声音,因为听来像是错误发球。后来,当弗农和佩吉设法生孩子,他们为此努力多年,佩吉想象弗农的精子就像在她身体里高速运转的棒球,她想象自己只想抓住一个,就一个,抓住,不再松开。

佩吉听人家说过四肢魅影的故事,截肢者试图抓住多年前被去掉的胳膊、大腿。佩吉从来没有像截肢者那样想念她的乳房,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哪怕就在外科手术后的第一天,她也只是觉得乳房不过是被切除了而已,可有的时候,她会想象弗农的大手抚摸她乳房的感觉。弗农是一个温存的男人,可他就是喜欢挤压她的乳房,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弗农把她的乳房揉搓到她的乳头变硬,坚挺。佩吉感到奇怪,为什么乳头不会呻吟?有的时候,佩吉发现乳房上留下弗农指印按下的瘀青,佩吉纳闷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弗农有没有弄伤她的乳房。

度蜜月的时候,弗农和佩吉沿着74号公路行驶,翻过群山,抵达阿什维尔。他们下榻在比尔摩旅馆,虽然弗农没在意,那旅店在当时是一家破烂客栈。他们的床垫有一股霉味儿,在走廊里,破破烂烂的红地毯铺在昏暗的过道。他们窗口的摇头风扇坏掉了,“咯咯”响着,直朝一个方向吹风。

第一晚,他们在自助小餐厅吃了晚饭,在广场剧院看詹姆斯·迪恩出演的《巨人传》。他们回到房间,熄了灯,宽衣。在弗农爬上床,用他那魁梧的身躯覆盖佩吉娇小的身子之前,佩吉对弗农这样一个大汉一无所知。佩吉心想,假如上帝从天庭垂顾他们,上帝他老人家肯定没办法找到她佩吉。

当佩吉因性爱而血脉贲张,她才如释重负,并感到高兴。不着一丝地和弗农在一起,那滋味令她好生欢喜。她的肌肤触及他的皮肤,她变得潮润,佩吉曾经担心自己的表现,因为她的母亲把一罐凡士林润滑剂放进她的旅行袋,以備不时之需,可是,当弗农设法进入的时候,她还是疼痛。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弗农跳起来,坐在床沿上,头埋进一双手,在夜里接下来的时间里,拒绝再作尝试。佩吉绝望地要求弗农把事干完,可她什么也没说出来。佩吉知道最好不要告诉弗农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在他们最初一起生活的一天,弗农问佩吉,是不是所有的加利福尼亚的女孩子都像她那么漂亮?她大笑起来,他不懂。他涨红了脸,目光掉向别处,许久不说一个字。

举行婚礼后的第三个夜晚,佩吉才失去童贞。初夜之前,弗农和佩吉游玩了两次比摩尔庄园。弗农沿着林荫大道,一直把车开到米契尔山,在树林公园酒店的草坪上吃过一顿烤鸡野餐,坐在车里,他俩饱览撷美山的壮丽景色,远眺阿什维尔,喝着可口可乐,听收音机播出本周最佳游戏,因为他太害怕弄痛她了。倒是佩吉在急得乱叫:“只管做!弗农。闭嘴,别再抱歉,你做就是,快点了结吧!我跟你一样想做掉!见鬼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呀?”当处女膜最终被撕裂,佩吉双手抱住弗农的臀部,用力往下拽,迫使弗农穿透之。第二天早上,看到床单上的血迹,弗农吓坏了。他只想把带血的床单藏起来,不让收拾房间的旅馆服务员看到。吃早餐的时候,弗农沉默寡言。从山区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拍拍佩吉的膝盖,就好像她是一样被打碎的物件。佩吉把一只手放在弗农的两腿之间,往上移到接近大腿根的地方,从山区到斯平代尔的驾驶全程里,她不再松开手,尽管她看到这么做让弗农不舒服。

在弗农和佩吉婚后的二十五年中,弗农有二十年没有碰过棒球,以前,人们在斯邦吉港,或内陆港口遇到他们,会对弗农说,他要是加入职业棒球队,现在可是一个闻名遐迩的大明星呢!弗农总是告诉他们说,娶佩吉为妻是比投棒球重要得多的事情。佩吉知道弗农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弗农在溜须拍马,讨好她。可每次弗农说出这样的话,她真想站在椅子上,大声宣告:他弗农·杰克逊去佛罗里达州参加春季集训的时候,她才三岁大,与她的父母一起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州。所以弗农结束棒球生涯根本不是,绝对不是她佩吉的错!投出一只棒球是弗农做过的一件出色的事情,也是他生而为之的得心应手的事情。棒球生涯使得弗农与众不同。佩吉觉得弗农从来没有认识到他天赋的重要性。不再投出棒球以后,弗农除了做一个好人,什么都不是了。如此而已。弗农只是另一个好人。斯平代尔石材厂里这样的好人爬得满地都是。

佩吉新生的头发长出来了。她站在拖车卫生间的镜子前,拔下一小把,一点也不痛,真的不可思议。弗农走进卫生间,从垃圾箱里倒出全部头发,还从佩吉的梳子上拉下所有的头发,装入一个信封。佩吉大声对弗农喊叫,管他叫蠢货,弗农步履踉跄地离开房子,驾驶卡车沿着74号高速公路开进山里了。弗农在格顿停下车,走进一个电话亭,打了一个对方付费电话给佩吉,哭着告诉佩吉他是多么爱她,多么不想她死呀!佩吉对弗农说,她也爱他,并请求他回家,她朝他喊叫因为她生着病。在回家路上,弗农从公路拐弯,在洛克斯普林斯路驶上一座桥,对着桥下黑黝黝的流水,倒出信封里佩吉的头发,看着柔丝随着流水漂逝,弗农顿时泪流满面,他伫立良久,希望他依旧保存着佩吉的秀发。

不久以后,佩吉开始觉得样样事情都好笑。有的时候,甚至她没有想到哪一件具体的事情,她的心中也会冒出一声“咯咯”的笑声,会抑制不住地脱口大声笑出来。一个星期天,在教堂听布道,当牧师讲到沙德拉、米煞、亚伯尼歌,那些傻乎乎的名字使得佩吉忍俊不禁,她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咯咯”笑声,每个人都回过头来,带着如此怜悯的神色看着她,他们觉得佩吉的脑子出了问题,而不是那些名字有问题。这时候,佩吉索性控制不住仰天大笑,离开了教堂。一天,佩吉拿弗农的剃须膏涂满脑袋,剃光了剩下的几根头发。弗农说,她应该戴顶帽子,免得感冒,佩吉就给自己织了一顶艳丽的红色滑雪帽,顶一只大红球。为了把帽子织得长一点,她差遣弗农出去多买几团线。她在帽子里衬上硬纸,让帽子挺立起来。这是一顶荒诞的帽子,戴上它,她笑个不停。帽子有一英尺多高,戴上帽子后,佩吉差不多和弗农一样高了。帽子看上去像塞壬。有时候,佩吉戴着她那鲜红的尖帽子,系上她那新的假乳罩坐在户外,假乳罩甚至还有乳头呢!看弗农的鸭子们互相追逐凫水,她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一直笑到两边胳肢窝疼。弗农打电话给佩吉的医生,说佩吉歇斯底里了,医生开了药,佩吉不肯吃。为抗拒服药,佩吉先是把药片吐出来,最后索性一下子吃进去很多药。弗农买给佩吉一个假发套,让她在和他一起出门时戴,虽然佩吉不喜欢那个假发套,她还是戴着。假发套是尼龙做的,引起头皮瘙痒,感觉不到是头发,看上去也不像头发。

佩吉渐渐喜欢上光头的感觉,尤其当她站在花洒下面淋热水浴的时候。她告诉弗农,抚摸她的光头能带给他好运,但弗农拒绝这么做。弗农说只要佩吉是一个接棒球的球员,他才会抚摸她的秃脑袋。每当佩吉碰触她那光滑的头颅,她清晰地比以往任何有发型的时候更了解自己,她喜欢她现在的外表,她头皮底下网状的静脉呈现出精巧的蓝色,就像地图上的经纬线,又像昂贵眼影的颜色。

一天,佩吉发现一道被遗忘的伤疤。她一摸到伤疤,就真切地闻到那所位于加利福尼亚的房子的味道,她在那栋房子里长大。此刻她好比正站在房子里。佩吉记得小时候在厨房地板上奔跑,她母亲不停地给地板上蜡,地板很滑,小佩吉跌了一跤,头撞在餐桌边。佩吉不记得当时她母亲在哪里,是父亲带她去了医院,她缝了三针,嘴里含一根绿色吸管。离开医院后,父亲开车带佩吉越过棕色的山丘,去到海边,他脱下马鞍鞋,把鞋带连在一起,卷起裤管,让佩吉坐在他的肩头,走过沙滩。

回家路上,佩吉的视线越过一座山包的顶端,看到远处洛杉矶市中心的高楼正在拔地而起。在佩吉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座城市。太阳在大厦的玻璃窗上反射出橘黄色的光芒,佩吉一开始还以为大厦着火了呢!父亲把一只手按在佩吉的后颈项,柔声唱起一支歌:“芦比亲爱的,你生你男人气了吗?”这首歌老是把佩吉的母亲惹哭了,因为这歌让母亲想起了家乡。佩吉想,是爸爸为了我才让大厦闪闪发光的。佩吉蹭到爸爸跟前,闻到老香辛料和烟草的气味,父亲总是在衬衫的衣袋里放一包“鸿运当头”牌香烟。风很凉爽,吹起了佩吉的长发,发丝飘落在爸爸的脸上。现在,佩吉什么也不记得了。

佩吉和弗农唯一的孩子胎死腹中。自打佩吉刚一怀孕,她就知道事情出了大错。当她气喘吁吁地醒来,侧耳细听,臆想昨夜有人闯进房子里,她母亲告诉她这是神经过敏。弗农一直说要教会他们的儿子用右手接球板,快攻一个棒球,在儿子变得强壮并技术娴熟,在他的双腿结实得像篱笆柱子之前,弗农暂时不会教他把球投出一个弧线。他们的儿子,弗农说,会在职业棒球队里坚持到底。佩吉尝试了,可是一点也想象不出他们儿子的模样。那个婴儿,弗农和佩吉给他起名查理,这也是佩吉父亲的名字。只有弗农一个人这么叫他,佩吉不想叫“儿子”任何一个名字,孩子在她腹中生长得很快,他从佩吉身上索取太多的养分,到了第八个月,胎儿已经是一个超大个儿,怀着他,佩吉都走不动路了。当胎儿在她的子宫里移动,她简直绝望,这似乎在预示她是生不下这个孩子的了。

佩吉开始分娩阵痛了,她请求基特医生实施剖腹产,医生笑着说没必要如此,母子将会平安,健康而强壮。基特医生戴上面罩,固定在颈部,佩吉想用手指头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佩吉忍受了三十六个小时的阵痛,她的嘴巴被堵住,医生給她打针后,她看到房间在旋转,她几乎因失血过多而死去。医生给她输进好几瓶献血。佩吉正在出血,医生无法实施剖宫手术。佩吉觉得胎儿要把她劈成两半了。孩子生了下来,一个巨大,鲜亮,有着蓝眼睛的男孩,基特医生把他抱到产房一边一张小桌子上,朝孩子的嘴巴吹气,但已经救不活婴儿了。

见到佩吉,弗农哭了。他朝佩吉的病床弯下身子,用他的手梳理她的头发,说都是他的错,“你不能让一头漂亮的泽西母牛孕育一头丑陋的梵天牛,因为小牛犊太大了。”假如他懂得这个道理,他绝对不能对她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直到几个月后,佩吉才容忍在家里看见弗农了,佩吉能克制自己每次看到弗农,不再挥拳打他了,到最后,她也允许他碰她了。

绿头鸭们没有成双成对地出没,它们随机繁殖。公鸭们互相打架,在池塘里来回地追逐母鸭。一天下午,佩吉和弗农看到三只公鸭轮番爬上最小一只母鸭身上。佩吉戴着她那尖尖的红帽子,只有戴上帽子,她才不会突发性地仰面大笑。公鸭们一个个扑上母鸭,扑扇翅膀,把母鸭压进水里。公鸭们展翅打出一簇簇水花,伸长脖子咬母鸭的后背,在整个过程里发狂地震动。有时候,佩吉和弗农压根看不到母鸭。喂食的时候,整个鸭群朝天空张大嘴巴,扇动翅膀,骚动不已。每当母鸭获得自由,它赶紧躲避,直到被另一只公鸭追到并爬上它的身子。佩吉在想,我希望弗农用这种方式干我。佩吉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字眼。这个词,就像肿块一样。干,干,干我,弗农。当第三只公鸭上了母鸭,佩吉瞥了一眼弗农,用一只手遮挡自己的嘴巴,免得说出“干我”二字。弗农紧张地吞咽着唾沫,没有看佩吉。一只烂泥龟浮出水面,跟在两只鸭子后面,把它那吓人的下巴伸向挣扎的母鸭,母鸭像婴儿哭泣一样大声尖叫着,左右晃动着脖子,扑打着水。佩吉抬起手来,摘下帽子,在手里揉成一团,她触到皱巴巴的硬衬纸。公鸭们翅膀扑打池塘水面发出脆响,伺机逃脱。母鸭游水的圈子越来越小,大声呼救,乌龟正把它拖下水,水面几乎看不见乌龟的头,直到它消失。十分钟后,烂泥龟再次浮出水面,划出一道道水痕,五只乌龟出现在水面,看上去像水中圆圆的黑影,他们抬起黑黑的脑袋,围住母鸭那一动不动的尸体。

弗农冲进拖车,端着他的猎鹿枪冲了出来,他靠着拖车的车身,瞄准最大一只乌龟的背脊,扣动扳机,一股水柱腾空而起,数片龟壳飞入空中。“你狗娘养的!”弗农尖叫着:“你这个臭杂种狗娘养的!”在弗农再次射出子弹前,另外四只乌龟沉入了水底。佩吉坐进她的椅子里,拍着手,步枪的脆响,远处大山的回声,弗农用的语言,弗农喊叫的样子,都令佩吉兴奋异常。这是几个月来她听到的最响的声音了。弗农在她周围活动,安静得像一只老鼠,还很礼貌。他是踮起脚尖走路的。有时候,佩吉抽他耳刮子,就是为了激怒他。尽管乌龟们已经逃了,佩吉要弗农再次用步枪射出子弹。

弗农买来一张野餐用的桌子,放在面朝池塘的地方。他装了一个沙袋,放在桌子上。他用沙袋架起步枪,一看到乌龟,他就射击。在夏季,弗农多数时候都在密切观察,已经杀死另外三只乌龟。乌龟们警惕起来了,弗农还没往步枪里装子弹,人还没有走出房子,它们却听到了弗农的声音,就统统躲到水底下。同时,乌龟又杀了五只鸭子。剩下的鸭子越来越少地下到池塘里。鸭子们走在塘埂上时,又被狐狸吃掉三只。佩吉和弗农的最后一只鸭子是一只公鸭。它站在池塘边,扇动羽翼,聒噪着弗农无法回答的问题,直到弗农的心都碎了。“我觉得我们得给那只鸭子取一个名字。”佩吉说。

“不,我们不必如此。”弗农说,“我不想给它取名。”

“我们不该买剪去翅膀的鸭子。”佩吉说。

弗农摇摇头。他避开佩吉的目光:“那样的话,它们会飞走的。”

“飞走才好呢!”佩吉说。

秋天了。第一个结霜的早晨,佩吉发现颈部和两边腋下的淋巴肿块,那就是了。劫匪就像把电视机夹在腋下抢走一样地抢走她的生命。佩吉的头发又长了出来,像婴儿细嫩的发丝,像雪一样白。佩吉用一个红色的发夹固定了头发。除非和弗农一起出去吃飯,她不再戴那顶尖头帽子了。帽子也是她的假体。弗农仍然坐在野餐桌子边,好几天了,却看不到一只乌龟。佩吉觉察到,最近以来,弗农注视空中的时间和他注视池塘的时间一样多。佩吉并不害怕,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好些天了,她一点也不怕,她自己也颇感惊讶。她只是觉得兴奋,好像她就要开始旅行一样。那个时候,母亲和她卖掉了她父亲的汽车,娘儿俩坐火车回到北卡罗来纳。佩吉想再次这么做。她只是害怕生病,生病是一件不得不经历的事情。而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得克萨斯,那是一个彼岸世界。有时候,佩吉夸夸其谈,倒是想到那些地方去,但她不能说那是害怕的表现。就像站在一座高台的顶端,没有扶手。

佩吉要告诉弗农几样事情。她要总结自记事以来的诸如此类,粉红色和白色相间的房子、阳光里的大楼、父亲身上的“鸿运当头”、“老香辛料”烟草味,佩吉还要告诉弗农直到现在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她所记得的每一件事,以及每件事意味着什么。佩吉盯着弗农的背脊瞧了很久,说:“弗农,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

弗农一直在看池塘里的动静,他转过身,看着佩吉,笑着说:“我知道你,你是一个加利福尼亚人。”

“不错,”佩吉说,“我是。”佩吉知道,那不是百分之百正确,她出生在斯平代尔的大街上,从凯勒咖啡店数起,第四个门面,可她认为已经很靠近咖啡店了。

最后一只鸭子游到岸边,它的倒影在绿水里游泳,穿过树林。佩吉指着池塘说:“它漂亮得像一个棒球,是不是?”

“当然啦!”弗农说,“官方主力队,从击球区里出来。”弗农用目光扫视着湖面。鸭子是唯一浮在水面的生物。“我想这个老男孩能行,”弗农说,“很久以来,我没见到一只乌龟。”

“我肯定他行,”佩吉说,“他机灵着呢!他会没事的。”

“开春后,我多买几只鸭子来。”弗农说,“我要为你新买一群鸭子,也许还有加拿大大雁。”

“我喜欢的,弗农。”佩吉说。

佩吉记得看三只公鸭依次登上母鸭的情形,一个词“操”像肥皂泡一样冒了上来,几乎脱口而出,她几乎品尝到那个词的硬度和所含的盐分,这个词饱满地出现在她的嘴巴里。佩吉知道弗农不会理解她需要的东西,即便她把需求大声说出来。弗农太爱她了,那就是全部。为了不伤害弗农,佩吉不能把那个词说出来。池塘里充满了凶猛的乌龟,它们钻进池塘最深处的淤泥里,专等开春的时刻。可是,佩吉不想让弗农知道这个真相。佩吉环顾四周,断定用这个方式与弗农相处是明智之举。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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