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
快七点了,老顾还没吃晚饭。他以水充饥,喝了一杯白开水,胃部没反应。他又喝了一杯,感觉胃部有点胀,可心里还是饿的。客厅里传来黑虎的叫声,这是提醒老顾该看电视节目了。黑虎是只猫,雄性,体质好,特别骚。它通体乌黑,没有杂毛,和老顾相处了两年多时间,略通人性。老顾走到电视机前,看了黑虎一眼,它已经坐在了沙发正中的位置。这个位置原来是老顾看电视坐的地方,黑虎来了后,看中了这个地方,和老顾展开拉锯战,撒娇献媚,死缠烂打,硬要挤走老顾。那时候,老顾的妻子尚有余气,对老顾说,和你生活了几十年,你从来都是退让、妥协,身上没一根骨头是硬的。我看你是吃错药啦,和一只猫争来争去,你想证明什么?又能证明什么?老顾知道妻子读过长篇小说,语言犀利,说出的话如同圣旨,他不能惹她生气,她一生气,会加大服药的剂量,两天的药一天就吃完。选择妥协,才是明智之举。于是,老顾主动退出,坐到了黑虎的旁边。黑虎的占有欲极强,有了自己的专属座位后,容不得他人染指。老顾弯下腰,看见小米趴在地上,闷闷不乐。小米是只狗,昨天晚上才来老顾家,它多次对着老顾摇尾巴,老顾装作没看见,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小米不蠢,有意和老顾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见小米,老顾想到了左华,他用手对着小米点了两下,小米觉察出这是威胁它的意思,立刻闭上了眼睛。老顾直起腰,望着电视机,心想今晚的电视节目是否值得一看。他一般只看有视觉冲击力的新闻,比如说,战争、地震、海啸、火山喷发。至于政治和经济新闻,他不太关注。今天艳阳高照,中国平安,美国平安,俄罗斯平安,这三个国家平安,世界则平安。话又说回来,真发生了什么战乱,凭老顾一个退休职工,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黑虎又叫了两声。老顾对黑虎说,你看吧,我看看那个老鬼是不是迷了路。他走到门口,有些不放心,又说,你们不准打架。这是在警告黑虎和小米。老顾住一楼,推开门就到了楼梯口。天还没有完全黑,广场舞的音乐飘了过来。楼上传来脚步声,老顾回过头,看见胖丫走了下来。胖丫四十来岁,偏爱黑色衣装,一年四季少有变换,像个黑乌鸦。发现老顾看了她一眼,胖丫挥着手机说,没见过美女啊,看什么看。她的手机差点打到老顾的下巴。老顾后退半步,嘴唇不停地抖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吐出了两个字,蠢货。胖丫笑起来,憋了大半天,说了两个字,我看你有病吧。她扭扭腰,走了。老顾心说,你才有病,我有证据的,每次跳舞跟不上节奏,总比别人慢半拍。老顾刚才想说的可不止两个字,全文是这样的:你就是拿十个智能手机,也是个蠢货。老顾平时话少,珍惜元气,这是他师傅晚年传授给他的养生之道,有科学依据,比如乌龟长寿,原因是发声少,青蛙命短,是因为呱呱呱叫多了。
另外还有一点,老顾现在太饿了,不想说话。
顺便说一下,老顾用的是老人机,他喜欢这个款式。便宜,字大,声音大,能当收音机用,结实,手感好。老顾用手机拍死过上百个蟑螂,有两次他脾气来了,还拿手机当锤子钉过钉子,手機完好无损。
远处走来一个人,忽然又转弯了。不是左华,老顾很失望。他摸着肚子想,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左华的确说过今天晚上会送瓶好酒和一只烤鸭,可他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记性不好很正常,自己也常常忘事,说来说去,是自己没骨气,为了喝好酒饭都不吃了。他想再等十分钟,左华如果不来,只好煮面条了。老顾点燃一根烟,刚抽了一口,屋里传来小米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混乱的声音,有击打声,有爪子在地上的摩擦声。不用看,老顾知道狗和猫又打了起来。他站在原地,不想制止,也不想观战。谁胜谁负,老顾早已了然于胸。过不了几分钟,小米便会夹着尾巴败下阵来。他怀疑小米的记性和它的主人一样,属于健忘型。一天之内,小米向黑虎挑战四次,无一胜绩。此时的老顾有点同情小米,一个哈巴狗,为争夺黑虎的座位,屡败屡战,精神可嘉。果不其然,老顾的烟还没抽完,小米发出了呜呜呜的哀叫声。它第五次战败。老顾踩灭烟头,回到了屋里。黑虎坐在沙发上,用余光看着小米。喘着粗气的小米趴在地上,不敢去看黑虎。老顾瞄了一眼电视,对小米说,站起来,没看见总统在讲话吗?小米不动,继续喘粗气。老顾心生怜悯,不再强求。
老顾煮面条去了。
前一天的晚上,左华抱着小米来到了老顾家。他们有五年没见面了,但彼此知根知底,没有陌生感。两个人小学同班,中学也是同班,毕业后都在南风机械厂上班。这家工厂坐落在郊外,有两万多职工,厂里有子弟学校,有职工医院,居民小区有六个。老顾和左华虽不住在同一个小区,相隔不过五百米。老顾听人说,左华这几年在外做生意,具体是什么生意没人能说清楚。反正他像飘浮不定的白云,一会在北海,一会在深圳,有人说在南宁也见过他,还称他为左老师。对左华的到来,老顾显得不冷不热,他不怎么喜欢这个人。借着白色的灯光,老顾看见左华的两个眼袋泡泡的,早年听人说过,左华肾亏,膀胱小,尿频。所以,左华一进屋,先去了厕所。老顾想让左华早点走,特意给他泡了杯浓茶,茶叶浮到了杯口。
从厕所出来,左华先咳嗽一声,问老顾,知道这是什么狗吗?老顾这才发现,左华上厕所都抱着狗。他知道这是一只哈巴狗,可他故意摇摇头,佯装不懂。马屁精养哈巴狗,老顾怕左华产生误会。左华说,这是正宗的哈巴狗。老顾觉得自己想多了,连声说,好狗,好狗。两人正聊着,黑虎从阳台那边走过来。它神态淡定,目光迷离,老顾猜测,这家伙定是有了艳遇。黑虎看见了左华怀里的狗,没有什么反应。狗朝它叫了两声,它也不理睬,不紧不慢地走到沙发前,跳了上去,稳稳地坐下来。左华问老顾,你养的流浪猫?老顾说,不是流浪猫,我师傅去世前送来的。左华说,你师傅是谁?老顾说,我师傅是文四海,大名鼎鼎。左华哦了一声,又说,文四海什么时候死的,没听人说过?老顾说,两年前死的。他儿子从美国赶回来处理的后事,没开追悼会,悄悄地死,悄悄地埋。左华冷笑道,他那种人早该死了。老顾说,这话太难听了。你找我有事?左华说,你别生气,我随便说说,图嘴巴痛快。今天来,想请你帮个忙。
左华把狗放到地上,对狗说,不要欺负猫。他话音刚落,小米已经冲到了沙发前。黑虎镇定自若,待小米刚一跳起,它扬起前爪拍打下去,小米摔倒在地。左华对老顾说,这猫挺厉害呀。老顾喝了口茶,不搭话。他不想告诉左华,一般的狗不是黑虎的对手。左华上前两步,两手握拳,为小米鼓劲,冲,冲。有主人撑腰,被打蒙的小米士气大振,一边叫着一边向上冲。黑虎一跃而起,弓起身子,用尾巴狠狠地抽了小米一下。大概伤到了眼睛,小米躲到了左华的脚边。左华左手摸着狗,右手挥着拳头吓唬猫。老顾生怕左华会去咬猫一口,赶忙走过去,拎起黑虎去了阳台,把它关进了柜子里。猫在里面叫了两声,老顾说,关你的禁闭,不要叫。
趁着老顾洗手的时候,左华在屋里转了下。房子不大,一间客厅,一间卧室,还有一间房里堆满了废纸箱。他问老顾,没看见你老婆,跳舞去了?老顾说,一年前死了。左华说,她年纪不大吧?老顾说,年纪不大,有十几种病。左华说,你养的是儿子吧?老顾说,两年前死了。左华发了一会呆,半天不敢说话。老顾问,你要说什么事?
左华说他刚当上了外公,女儿生了个八斤半的男孩,虎头虎脑,相貌堂堂。老顾想,才出生的婴儿就相貌堂堂,左华真会说话。他边听边点头,不想扫了左华的兴。左华说女儿要回家坐月子,会住三个月。婴儿小,产妇事多,家里养狗不方便,也不安全。想来想去,只能将小米暂时寄养在外边了。原先准备送到大姐家,谁知大姐不同意,一是她有洁癖,看见地上的狗毛就干呕。二是老爸住在大姐家,一个老头子,常年坐着轮椅,好难伺候的。还有一点,不知为什么,这个狗东西,一见到我老爸,就浑身发抖,大小便失禁。现在走投无路了。听人说,你老顾有爱心,常常喂养小区的流浪猫,所以,我想把小米寄养在你这里。当然啦,不会让你白养的。左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老顾天天捡纸箱,对纸的厚度很敏感,他估计左华手上的钱有五十张。左华数出四张,放到了桌上。老顾的眉毛向上扬了一下,眼睛望着钱。左华敲了一下桌面,问老顾行不行。老顾回答说行行行。左华又拿出两张,对折后放到了裤口袋,余下的钱收进了上衣口袋。老顾感觉怪怪的,又不方便询问。他把桌上的钱收了起来,然后闻闻手掌,似乎有点香味。
谈完事,左华没有急着离开,他指着桌子下面的塑料壶问老顾,里面装着什么。老顾说是谷酒,一个熟人酿造的,没掺好多水。他问左华是不是来二两。左华说,我喝不惯这种酒,来一两吧。老顾说,你以前喜欢喝酒,一两少了吧?左华说,低于五百块钱的酒,我喝了头会疼。老顾没再说什么,真的给左华倒了一小杯,应该没有超过一两。他到厨房里拿来两双筷子和一个盘子,从可乐瓶里倒了一大盘炒好的花生米。左华抿了一口酒,对老顾说,马马虎虎,还可以。他吃了两粒花生米,说花生米炒得好,火候到位。两人边喝边聊,主要是左华在说话。他劝老顾想开点,喝好酒,吃好菜,身体才会好。六十岁以上的人应该学会花钱,比如说我吧,下午取了五千块钱,我就想方设法把钱用掉。老顾低着脑袋偷偷地笑。左华又说,明天晚上我给你带瓶好酒来,再买只烤鸭,我们好好地喝一杯。老顾点点头,不说话。左华喝完酒,拍拍老顾的肩膀说,还有件事和你商量下,能不能把文四海的那只猫处理掉?没等老顾回话,他摸出预先备好的两张钞票递给了老顾。一脸酒色的老顾对左华说,你这人比较讨厌,明知道我经不起诱惑,还要拿钱考验我。你想怎么处理它?左华说,要么送给别人,要么卖出去也行。老顾说,我以为你要杀了它。
老顾犹豫一下,还是收了左华的钱。他想,明晚有酒喝,还能省餐饭。
结果,饭没省下来,还把老顾饿得头晕眼花。
吃了一海碗面条,老顾胃胀。为了消食,他连抽两根香烟。这也是师傅教给他的办法,没有科学依据,纯属自我发明。快八点的时候,有人敲门,是左华。他没有食言,手里提着酒和烤鸭。老顾接过东西,拖过来椅子请他坐,他好像没听见,贴着门缝向外看。老顾问他看什么。他说,有人跟踪我。老顾推门向外看,连个鬼影都没有。他关上门,对左华说,你又不是地下工作者,有谁跟踪你?左华说,钱多也烦恼,树大招风。老顾明白了,左华现在是个有钱人。
两个人开始喝酒,小米围着左华转圈,左华拿起一个鸭腿送到小米的嘴边,它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老顾看着左华手里的鸭腿,心有点痛。黑虎也走了过来。狗仗人势,小米向黑虎扑了过去,大战一触即发。老顾心软,不想让左华看到小米挨打,又把黑虎关了禁闭。左华说,你没把它处理掉?老顾说上午去宠物市场,没人买它,过两天再去看看吧。老顾没说实话。在宠物市场,有两个人想买黑虎。一個女的出价太低,老顾不卖。另一个男的出价高些,老顾也不卖。这个男的鼓着一双牛眼,阔嘴黑牙,一看就是个能吃下牛鬼蛇神的人。他当着老顾的面讲,要把猫杀了红烧,多放些辣椒。老顾狮子大开口,开价一百万。那男人说老顾脑壳进了水,骂骂咧咧地走了。
左华的酒很香,老顾喝了一杯,紧跟着又倒了第二杯。他后悔面条吃多了,看着烤鸭没食欲。左华喝得慢,只顾着说话。他对老顾说,今天中午去老爸家,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文四海上西天了,我老爸听说后,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他对着天花板说,老天啊老天,你终于让文四海走在了我前面,大快人心啊,有鞭炮吗?放挂鞭炮。我说政府不准放鞭炮,讲究环保。他说,那我要喝两杯酒。我不敢让他喝两杯,只给他喝了一杯。我老爸一喝酒特兴奋,他问我,文四海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有个儿子,住在美国。我老爸说,那肯定当了叛徒。我又告诉他,文四海留下一只猫,由他徒弟养着。我老爸说,人都走了,还留着猫干什么,应该陪葬呀。我对他说,现在没有这个习俗了。
老顾眯着眼睛说,民国的时候就不搞陪葬了。
左华端起酒杯和老顾碰了下,然后一口喝干。他问老顾,这酒味道怎么样?老顾说,好。左华说,这酒是我老爸送给你的。老顾说,受之有愧啊。左华说,我老爸讲了,你喝了他的酒,必须帮他做件事。老顾问什么事。左华说,让这只猫给文四海陪葬。老顾睁大眼睛望着左华,说不出话来。左华说,你也知道,我是个孝子,只能唯命是从。老顾说,你要杀了它?左华说,是陪葬,不是杀。说那么恐怖干什么。老顾说,都是一个意思,玩什么文字游戏。左华说,意义不一样了。老顾说,我不敢杀,我一看见血头晕。左华说,我也有这个毛病,还是我老爸考虑得周全,帮你想好了办法。左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老顾面前。他说,里面有几包老鼠药,一个驻马店的老头送给我老爸的,还有两个月的保质期。老顾说,猫是老鼠的天敌,你用鼠药去毒猫,这不合逻辑。左华说,什么狗屁逻辑,人吃了老鼠药都会死,何况是猫?老顾说,我们总要讲科学吧。左华开始不耐烦了,他说,我们现在不讲逻辑,也不讲科学,我只问你一句话,这猫吃了老鼠药会不会死?老顾说,肯定会。左华说,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老顾叹了口气说,我觉得太残忍了。左华微微一笑,又摸出个小纸团,他打开纸团,里面有片药。他对老顾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特意准备了这片药,是安眠药,你先给猫吃安眠药,再给它喂老鼠药,从逻辑上讲,它死的时候就没有痛苦了。从科学上讲,这相当于安乐死。老顾说,我还是觉得太残忍。
左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老顾,而老顾的眼睛则盯着老鼠药。屋里突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小米像幽灵一样,在两个人脚下走来走去。老顾慢慢地架起二郎腿,在左华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顺势踢了小米一脚。他以为狗会惊叫,却不想它哑巴似的跑了。
有人咳嗽了一声,是左华咳的。老顾知道,左华又要讲话了。
左华请老顾站起来,他低下头,看了看老顾脚上穿的拖鞋,用手指比画了一下。他请老顾左脚穿拖鞋,右脚不穿鞋,围着客厅走几圈。老顾问什么意思,左华不回答,催着老顾赶快走。在酒精的作用下,老顾很听话,真的走了起来。他一脚高一脚低,身体向一侧倾斜。走了一圈后,他看了左华一眼,左华示意他继续走。他又走了两圈,左华喊了声停,老顾站住了。左华问他有什么感觉。老顾说每走一步都难受,像个猴子,被你耍来耍去。左华拍拍老顾的肩膀说,你悟性不低,这么快找到了感觉,不光是生理上的感觉,还有心理上的感觉。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我老爸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了四十多年。你知道吗?我老爸当年是公认的美男子,结果变成了残疾人。他又不是菩萨,肯定不会原谅文四海。老顾说,文四海没有伤害你老爸。左华说,可这事与他有关系呀。老顾说,几十年前的事了,不能忘掉吗?左华说,这是历史,不能忘。
他给老顾的酒杯添满酒,说自己有约,不陪老顾喝了。他说,你尽情地喝,最好一醉方休,趁着神志不清,把那猫处理掉,让它去陪文四海。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希望不要见到它。老顾沉默不语。左华说,你这算是默认了吧?老顾依然沉默。左华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来,拍着额头说,差点忘了件事,你爱人是不是叫杨红?老顾点头。左华回到桌前,掏出五百元钱放到桌上。他说,我老爸送你的,这钱与猫无关。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老爸喝醉酒,跌到坑里受伤了,被你爱人看见,她喊了救护车,还陪他到医院看病。我老爸恩怨分明,还记得。老顾揉着太阳穴,想了一阵子,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对左华说,谢你老爸。
送走左华,老顾还想喝点酒,他刚坐下来,就听到了敲门声。左华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说,有件事提醒你一下,给那猫吃点好东西,我们还是要讲人道主义。老顾瞪了左华一眼说,去你妈的人道主义。他随手关上了门。用力过大,墙上落下一层灰。老顾来到阳台,解除了黑虎的禁闭。他摸着黑虎的头说,你想吃什么好东西,鱼、肉、奶酪?黑虎抖抖身子,默默地走了。老顾挠挠头,略感羞愧,原来自己也有残忍和虚伪的时候。
老顾又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他看着桌上的钱,心算着这要捡多少废纸箱才能挣到五百元钱,然后,他又算了下五百元钱能买多少斤猪肉。算完这两道题,老顾长叹了一口气。想当年,老顾穿西装打领带,风度翩翩。而如今,他穿的衣服洗得發白,一双旧皮鞋,上面污渍斑斑。老顾一直没想通,近十年来,他们家厄运不断。先是妻子生病,都是难治的病,旧病未好,新病又来,一个五斗柜,堆满了妻子吃的药。这些药买进来几十元或者几百元,留下的空药盒卖出去不过是区区的几元几角钱,老顾还不敢小看这点钱,毕竟能换回几把小菜。也就是从那时起,老顾养成了捡纸箱的习惯。眼见妻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那个没心没肺的儿子交友不慎,沾上了毒品,戒了两次,断不了根,毒瘾越来越大,最终因吸食毒品过量而亡。老顾的儿媳妇天生一双桃花眼,身边不缺追求者。一年后,她嫁给了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可惜她运气欠佳,没过多久,那男人露出了原形,过去的甜言蜜语变成了现在的拳打脚踢,婚前说自己存款百万,婚后变成了负债十万。对儿媳妇的遭遇,老顾并不同情,也无权干涉,他只是可怜自己的孙子。后来,那个男人对老顾说,姓顾的爷应该养姓顾的孙。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老顾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老老实实地把一大半工资交了出去。每逢节假日,孙子来到老顾家,看他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样子,老顾想哭。就在前几天的中午,老顾梦见自己成了画家,他不画山,不画水,专画百元大钞。当他在描伟人的头像时,早已烧成灰的妻子在他耳边说,老顾呀,吃点药吧,你的胆发炎了。老顾睁开眼时,人已滚到床下。
老顾想钱都快想疯了。
第二天上午,老顾从超市买回了鱼和奶酪。黑虎闻到腥味,围着老顾不停地叫。大白天,老顾不敢做亏心事,等到天黑后,他从冰箱里取出鱼和奶酪,进了厨房。黑虎动作敏捷,纵身一跳,上了灶台,静静地看着老顾。这是黑虎最后的晚餐,老顾觉得应该有个仪式。他洗净双手,闭上眼睛,默默地祈求师傅原谅自己。不管师傅是什么态度,他想先对自己进行一次体罚。老顾扫了黑虎一眼,挥起左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力度小了,声音不脆。他再挥起右手,又打了一个耳光。这次打得比较到位,脸颊又疼又麻,还有胀的感觉。多年以前,老顾看见师傅自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他问师傅为何自虐,师傅说做了缺德事。老顾不知师傅那次做了什么缺德的事,但他现在所做的事不光是缺德,是伤天害理。黑虎看不懂主人在演什么戏,伸了个懒腰,跳下灶台走了。平日做事麻利的老顾,今天有失水准。他的手老是发抖,每隔几分钟,他会走到窗前向外窥视。折腾了约半个小时,黑虎的晚餐做好了。
老顾来到客厅,看见黑虎趴在沙发上养神,他走到黑虎旁边,挤出一个笑脸后,俯下身子说,你吃点东西吧?黑虎睁开眼看着老顾,它突然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下垂的尾巴轻轻地抖动着。当老顾伸出手去抱它时,黑虎尖叫一声跑了。老顾纳闷,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走到镜子前,把消失的笑脸重新复制出来。镜子里的人龇牙咧嘴,又凶又丑。这时候,小米走到老顾的身边,摇动着它的尾巴。心里憋着一团火的老顾弯下腰,将嘴凑到小米的耳边,大吼一声,滚你妈的蛋。他近乎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得小米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沙发下面。老顾长呼一口气,心里舒坦多了。他把做好的鱼和奶酪倒进厕所里,再冲了一桶水,两个盘子也扔进垃圾桶。他不想留下谋杀的痕迹。
抽了支烟,老顾冷静下来。他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喊了黑虎一声,没有回音。老顾又说,你生气啦?还是没有回音。老顾自言自语道,你真的生气啦?他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没看见黑虎,他继续寻找,边找边说,我已经迷途知返了,快出来,听见没有?我已经回头是岸了,再不出来,我也会生气了。他走进卧室,先看床下,不见猫的踪影。掀开被子,什么也没有。他的视线停在了枕头上,浅黄的枕巾湿了一块。他抬头望着屋顶,没有水滴下来。他拿起枕巾闻了闻,一股尿臊味。老顾忍不住笑出声。这是黑虎的尿,自己的尿比黑虎的还要臊。
家中所有的角落都被老顾查找了一遍,没见到黑虎。老顾确定它是离家出走了。如果黑虎只是赌气出去散散心,老顾并不担心,他就怕黑虎选择自杀。有人说猫也会自杀,老顾先前不信,后来问过一个宠物医生,那个医生说猫如果患上抑郁症,的确会自杀。还好,黑虎没有抑郁症。老顾还是不放心,想到外面去找找。根据他的经验,猫到了夜晚最喜欢在垃圾箱周围徘徊。老顾从近到远,把所记得的垃圾箱排查了一遍。他一共看见了六只猫,全是流浪猫。找了一个多小时,老顾疲惫不堪。十点多了,路上没几个行人,只有两家麻将馆灯火通明,烟雾缭绕。老顾想起小区的东边有块小树林,他朝东边走去。接近小树林的时候,他放轻了脚步,怕黑虎听到声音又会跑掉。四月的下旬,晚风有了暖意,老顾侧耳细听,树林里隐隐约约传来响声。这声音奇怪,不是风吹树叶的响声,也不是老鼠疾走的声音。他向前走了几步,这次他听清楚了,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轻微的呻吟。老顾也是过来人,碰到这种事,自认晦气。他转身准备离去,转念一想又不对,假如是流氓犯罪呢?他蹲下身子,手在地上乱摸,好不容易摸到一块鸡蛋大的石头。有了这块石头,老顾胆气大增,他咳嗽了一声,树林里突然安静下来。老顾说,不是强奸吧?过了几秒钟,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老顾说,你说了不算,让女的说话。话音未落,一个女的声音传过来,不是,真的不是。老顾说,你们搞吧,声音小点。
老顾扔了石头,神情有些沮丧,自己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回到家,老顾发现小米坐在了沙发正中的位置,他本来想把小米赶走,后来一想,算了。这狗自从来到他家后,一直摇尾乞怜,想讨他的欢心,自己一张苦瓜脸,不是吼就是骂,有失风度。不过,老顾很难喜欢这狗,它坐在那个位置上,如同一堆牛屎。不像黑虎,站着像国王,坐着像猛虎,睡在那里也像一条盘着的龙。老顾累了,洗完脸便躺到了床上。过了半个小时,他没睡着;又过了半个小时,他还是没睡着。老顾心里烦,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里抓起酒瓶猛灌了几口。他回到床上,用劲闭上眼睛,心里开始数猫。他数了一百只黑猫,没有睡意。又数了一百只白猫,头脑依然清醒。他从头再来,黑猫白猫轮换着数。也不知数了多少遍,老顾要崩溃了。他睁开眼睛,望着屋顶的灯泡,忽然找到了失眠的原因。从一年前开始,老顾入睡时,黑虎会站在床头柜上,为他灭灯。今晚少了一个程序,难怪不能入眠。老顾握手成拳,给了开关一下。
在黑暗中,老顾渐渐有了睡意。
他睡得并不安稳,他梦见了文四海,梦见了妻子,还梦见了儿子。他们都是死去的人,阴气沉沉。他们坐在一条破船上,天上乌云遮月,四周的海水黑乎乎的,一望无际,偶尔有闪电划过,瞬间的光亮,会让老顾看清死者没有笑容的面孔。老顾问他们为什么不笑一笑,他们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顾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说话。他半睁着眼,看见窗外露出了微弱的晨光。老顾还想睡,合上眼皮,翻了个身。当他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时,他的脸被击打了一下。老顾侧卧着身子,没有动弹。他又被打了一下,不用看,老顾猜到是黑虎在打他。那条毛茸茸的尾巴一下接一下地甩到他的脸上,力度由强而弱,最后变成了抚摸。
老顾明白,黑虎已经原谅了他。
一夜之间,黑虎的性情发生了变化,傲气有所收敛,攻击性减弱。最先发现这一变化的是小米。当小米有意靠近黑虎时,黑虎目光柔和。小米聪明,它试探着向黑虎邀宠,没遭到拒绝。已被打怕的小米变乖了,它向黑虎亮出肚皮,以示臣服。黑虎犹豫片刻后,将尾巴直立向上,小幅度抖动了几下。小米会来事,钻到沙发底下找出一个弹力球,和黑虎玩了起来。
看到黑虎和小米能和睦相处,老顾先是一惊,随之微微一笑。
心怀愧疚的老顾为黑虎做了条鱼,他端着鱼盘放到黑虎面前,为消除疑虑,老顾先吃了一口,装出很好吃的模样。同时,他又摸摸小米的头,表示安慰,还对小米说,你也有好吃的,到厨房里去吃。在两个宠物进餐的时候,老顾抽了支烟,这个牌子的烟他抽了十多年,但今天的味道最为醇香。
抽完烟,老顾还哼了一分钟的小调。
如果左华再来他家,老顾也有了说辞。这个老鬼怎么还不来?
过了一天,左华第三次来到老顾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左华喝了酒,面色潮红。他看见小米和黑虎在玩弹力球,眉头皱了下,对老顾说,你怎么还留着它,没用药?老顾说,它和小米成了朋友,何必那么做呢。左华说,你这是偷换概念,它是死是活与小米无关。老顾不吭声,眼睛望着电视机。左华喊了小米一声,兴奋的小米沒理睬左华。受到冷落的左华操起门边的扫把扑向了小米,被打翻的小米藏到沙发下,左华趴到地上,用扫把去捅,他一连捅了三下,可能下手重了,小米跑了出来,左华追着去打。房子不大,小米无处可逃,有两次它都蹿到了墙壁上。老顾一旁看着,心想,狗急跳墙真的不是胡说。他夺过左华手中的扫把,说你发酒疯吧。左华擦掉头上的汗珠,骂道,吃屎的东西,怎么能和它玩呢。
黑虎看了左华一眼,走进了卧室。
等左华坐下后,老顾为他泡好了茶。左华看见桌上摆着他带来的酒,对老顾说,今天的酒没喝到位,还想喝点。老顾说,没有下酒菜,只能干喝。左华说有花生米就行。他喝了一口酒,突然怪笑一声,用筷子点着桌面说,姜还是老的辣。老顾问什么意思。左华说,我老爸和我打赌,他说你肯定不会让猫去死,我还不信,说老顾应该是个诚实的人,他酒也喝了,钱也收了,怎么会不守信用呢?左华停顿下来,看着老顾的脸一点点变成了红色。左华又说,老顾呀,你太让我失望啦。老顾摸摸下巴,低声说道,下不了手啊。左华说,又不是杀人,没人判你的刑。老顾说,要不我把钱退给你?左华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有钱,几百几千无所谓。不说这事,喝酒喝酒。
在他们喝酒说话的时候,黑虎跳到一旁的五斗柜上,它居高临下,注视着两个老男人。
喝了两口酒,左华有了笑容,他说老顾,和你喝酒少了点情趣,你太闷了,讲点话嘛。老顾说,我不会说话,你讲你讲,我喜欢听。左华说,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从前有个吹牛大王,说自己爱读书,白天读晚上读。有一天,他对别人说,我昨晚看了一晚的书,学了好多的知识。有人说,昨晚停电了,你点蜡烛看书,那要烧多少根蜡烛?吹牛大王说,没烧一根蜡烛,我爬到电线杆上看的书。那人说,为何爬到电线杆上看书呢?吹牛大王说,离月亮近些啦。左华讲完故事,哈哈大笑。老顾受了传染,跟着笑了两声。
左华问老顾,你知道这个吹牛大王是谁吗?老顾摇头。左华说,就是文四海。老顾说,不可能吧?左华说,我老爸今天下午讲给我听的。荒唐吧?老顾说,不荒唐,这是他的幽默。左华斜着眼睛看了老顾一眼说,你这人无趣,不会聊天。我们还是说正事吧。老顾问,什么正事?左华清清嗓子说,我老爸想养猫,非要你这只猫不可,你开个价吧。老顾先看黑虎一眼,后将目光停在了左华的手上。他担心左华冲动起来,甩出厚厚的一沓钱,一下子就把自己击垮。幸好左华没有这么做。老顾说,这事免谈。左华说,你要学会谈生意,无非是价格的问题嘛。老顾走到五斗柜前,对黑虎说,到卧室去。黑虎叫了一声,乖乖地走了。老顾对左华说,我们今天不谈钱。左华笑道,不谈就不谈吧,我也没带钱。你考虑考虑,我明天带钱过来,再带个铁笼子装猫,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顾说,我又没答应你卖猫,交什么货,还带个铁笼子来,你这么自信?左华说,你会答应的,我知道。还有件事,你有文四海儿子的电话吗?老顾说,干什么?左华说,想和他聊聊天,深更半夜的时候,让他听听猫的歌声。老顾说,原来有他的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纸上,后来弄丢了。老顾暗暗得意,在左华面前,他讲假话不用刻意编造,就能脱口而出。他以前说次假话,要编一个小时,还常有破绽。左华说,没记在心里?你过去的记性挺好的。老顾说,我一个傻乎乎的样子,你未必没看出来?左华多看了老顾几眼说,看出来了,是有一点。
两人话不投机,都闭上了嘴。
过了几分钟,左华站起来,走到沙发前,喊了小米一声。那狗有些胆怯,夹着尾巴望着主人。左华说,我警告你,要分清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他拍拍小米的头,说,没事了,玩去吧。小米又回到了沙发下。
左华走后,老顾用冷水洗了个脸。他坐到沙发上,回忆了一遍左华所说过的话。他没喝多少酒,但思维很乱。左华会拿多少钱来买猫呢?一百两百?一千两千?如果他拿一万两万呢?老顾用手比画出一万块钱的厚度。这么多钱,要数多长时间啊。他这么一想,大拇指和食指居然做出了数钱的动作。他看了看门边,没有人注意他。猫还在家里,自己就在数钱了,他的脸在发热,忙把手压到了腿下。左华还想和小文聊天,聊什么内容呢?老顾和文四海的儿子闲聊过几次,小文当教授,有学问。交谈时,汉语常夹着几个英语单词,老顾听不懂英语,云里雾里地以傻笑来应对。那一刻,老顾觉得自己像个土鳖。心跳恢复正常了,老顾把手从腿下抽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右手指一旦不受压制,便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数钱的动作,问题是他的大脑并没有向手指传输指令。他盯着大拇指和食指看了又看,没发现异常的病变。老顾有点发慌,莫非是中风了?由于妻子常年生病,老顾积累了丰富的医学常识。他对自己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检查。眼睛不斜,嘴角不歪,没流口水,双臂向上伸展自如。无中风迹象。如果不是中风,那就是中邪。老顾越想越怕。他双臂下垂,用力抖动手掌,还有点效果,手指可以控制了。老顾心有余悸,怕旧病复发。他问自己,如果左华不惜血本地用钱收买他,自己能否挺住?答案不容乐观。自己是个什么德行,老顾一清二楚。
老顾开始给黑虎洗澡,然后抱着黑虎出门了。
快半夜了,老顾拦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大学城。他怀里的黑虎蜷缩成一团,像是睡着了。老顾看着窗外,车速时快时慢。夜幕下的市区,繁华而又嘈杂,广告牌灯光闪烁,五颜六色。等红灯的时候,老顾看了下计价器,车费已超过二十元了,可他觉得并没有走多远。绿灯亮了,汽车加速前行,计价器的读数跳得比车速还快。老顾的心隐隐在痛,他问司机计价器是否坏了,司机说没坏,不久前校对过。老顾半信半疑,说这哪里是计价器,我看像是印钞机。司机没生气,无奈地笑了笑。老顾让司机停车,他的心理价位是不超过三十元。
老顾从车上下来,听见黑虎叫了一声。老顾说,我慢慢走,你继续睡。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老顾发现黑虎并没睡,它睁圆眼睛,看看老顾,又看看夜空。老顾左右观望,确认自己已经远离了闹市区。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也不多,他加快了脚步。走得太急,老顾气喘如牛,他停下休息,点燃了支香烟。黑虎可能也累了,晃晃脑袋,又偎在了老顾的怀里。抽完烟,老顾继续往前走,不过这次他放慢了节奏。四周过于安静,老顾难以适应,他对黑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四十多年前,南风机械厂,简称南机,有两个名气很大的人,一个叫文四海,一个叫左三江。他们原先是朋友,后来变成了对头。再后来,他们又走到了一起,只不过是貌合神离,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里互相看不起对方。这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写标语。左三江喜欢写打倒某某某的标语,文四海喜欢写某某某万岁的标语。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搞各的。南机厂是大厂子,有厂房,有围墙,不愁没地方写标语。他们每次写标语的时候,都会有人围观。写什么内容没有人关心,翻来覆去,一个调,没有新意,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围观的人主要是看他们写字时的动作。文四海练过太极拳,站在梯子上写字也像打太极拳,一笔一画,吸气呼气,有架势,也有韵律,像个搞艺术的人。左三江当过锻工,也就是打铁的,写字也有章法。下笔该重的时候,他像抡大锤,一锤砸下去,恨不得把墙打个洞。下笔该轻的时候,他又像拿着个小铁锤,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他们每次写标语,会有落款,比如说,文四海宣、左三江宣。听起来是不是文绉绉的,他们都是爱面子的人。有年秋天,刚过完中秋节,文四海背着梯子,提着油漆桶,又出来写标语了。当时天快黑了,很多人吃了饭会出来散步,顺便看看热闹。文四海写标语时,下面站了几百人观看,左三江也在其中。那天,文四海先写了三个字:老天爷。他停下来开始抽烟,借这个机会,看一看观众的反应。围观的人先是没有声音,突然有个人笑起来,是左三江在笑。按以往的文本,这标语应该是老天爷万岁。左三江一笑,其他人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几百人同时一笑也怪恐怖的,树上的麻雀呼啦啦地飞走了。左三江向前走了几步,仰头看着文四海。手往墙上指了指,催他快点写。文四海让左三江扶下楼梯,字写大了,动作的幅度也随之加大,梯子有点摇晃。左三江扶着梯子,看文四海写字。梯子移动了十来下,文四海的标语也写好了。在他写落款的时候,左三江提醒说,把他的名字也落上去。文四海没有写左三江的名字,他下了楼梯后对左三江说,这是我想了三个晚上才想出的标语,属专利产品。再说也没油漆了。他把油漆桶给左三江看,的確见底了。但左三江还是有意见,说帮你扶了梯子,落个名不算过分。文四海累了,背着梯子要回家。临走前,他站到远处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红砖墙上那些个白色大字格外醒目。这条标语的原文是:老天爷啊,南机厂的王长根又在搞鬼啦!标语中的王长根是南机厂的头头,用现在的话说是大老板。文四海摸老虎的屁股,有人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有人说这条标语写出了水平,百年难得一见。据说王长根看过这条标语,他嘿嘿一笑,连说,好字,好字。下面我要说重点了。那天晚上,左三江背着楼梯,带上油漆,来到文四海写标语的地方。他掠人之美,非要落上自己的大名。他运气不好,写了一个左,写了一个三,就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该他倒霉,左三江摔到一个污水井里,那井盖不知哪去啦。等他被送进医院,才知道一条腿有两处骨折。从此后,左三江的两条腿一长一短,有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左三。这故事精彩吧?应该很精彩,你为什么不鼓掌呢?
老顾摸着黑虎的背,再看看周围,离大学城不远了。他对黑虎说,还想听故事吧?我再给你讲一讲左三江吧。如果你了解了他,就不会恨我了。这个左三江原来并看不出是个很坏的人,腿有残疾后,他变得性情古怪,心特别狠。他后来不愿做工,想干点轻松的事。正好厂里成立了打狗队,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别人不愿干,他愿意干,当上了打狗队的队长。厂里的人背后叫他左三,当面叫他左队长。他喜欢别人称他为队长,这大小是个官名。左队长带着几个临时工在厂区和家属区东游西荡,看见狗就打。左三江自备一条铁棍,一米来长。他人高马大,不缺力气,狗落到他手上,一般是三铁棍:一棍打倒,两棍打晕,三棍打死。其实,很多狗被他一棍就打死了,后面两棍是他的套路动作,显示威猛。他打死的狗,听说有一百八十多条。打完了狗,打狗队解散了,左三江又成了夜巡队的队长,晚上在厂区里四处巡视,抓偷东西的人。这事辛苦,常要熬夜,还难得抓到几个贼。左三江的铁棍早已打出了威名,人见人怕。后来,夜巡队解散了,成立了联防队,还是左三江当队长。这是个好差事,管的地盘大。厂区和家属区,再加上菜市场和商业区,都归联防队管。左三江白天抓贼,晚上捉奸,天天有事做。这事干久了招人恨。有天晚上,左三江喝多了酒,被人打了一闷棍,差点丢了命。到底是谁打的,一直没破案。有人说是扒手,这个可能性比较小。左三江抓扒手,但从不打扒手。有人怀疑是某个奸夫所为,左三江对这种人不讲客气,常把人打个半死。从那以后,左三江不当队长了,缩在家里休病假。不讲了,我是不是疯了,说这么多话。
老顾站在马路边的地道口旁,看着对面的大学城。那里的人有知识有文化,会善待黑虎的。从地道口出来,老顾对黑虎说,不要恨我,人都爱钱,我也有装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左华肯定学过催眠术,他看我的时候,一双泡泡眼会放电,我和他对视久了,脑袋昏昏沉沉的,一片空白,什么主见都没有了。他家里还有个老不死的东西,比他还坏,你要进了他们家,会天天挨打,最后还可能会给那个老不死的东西陪葬。这是我的推测,不一定准确,但不能不防。明天是个好天气,看见戴眼镜的姐姐,上去给她跳个舞,你的街舞跳得好。再多叫几声,温柔点,姐姐一喜欢你,会把你带回家的。老顾走到学校的大门口,朝里面看了看,值班室的人在看手机。他放下黑虎,指了指方向,让黑虎往里面走。黑虎看着老顾,一动不动。老顾心里骂道,左华啊左华,你欺人太甚。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转过身疾步而去。到了地道口,老顾停下来,他回头去看黑虎有没有跟过来。路边的树叶随风而行,没有黑虎的身影。
老顾一路小跑,下了楼梯。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老顾发现不对头。马路越来越窄,远处的丘陵在夜幕中沉睡,路边出现了农田。他想,一定是迷路了。从地道口出来后,至少轉过三次弯,不知在哪个路口拐错了。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二次迷路。八岁那年,他也在一个夜晚找不到回家的路,站在一棵树下放声大哭,一位大妈看到了他,打着手电筒,送他回了家。而此时,他不好意思哭,只能对着茫茫夜空,努力睁大眼睛,以此来辨别方向。但他忽略了一个现象,盲人正因为看不见,才会睁大自己的眼睛。可怜。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