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痕
给大碗里加牛肉,小碗就还是光面。母亲小声地向店员嘱咐。店员在收银柜上敲了几下,冷冰冰地报出一个数字,等母亲扫二维码。妈,我不吃牛肉。周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要的要的,没几个钱。母亲说完还对周傲的方向摆了摆手。大早上就出来了,到现在除了点开水什么都没进肚子,周傲没胃口,母亲则没心情。中午那会儿路过几个小吃店,周傲停都没停就走过去了,母亲连询问的空都插不进去。检查都做完已经快四点了,出了医院就闻到兰州拉面熬牛骨汤的味儿,周傲这才觉得自己饿了。能吃是福,加份牛肉还不应该?妈,我真的不吃牛肉,你要不自己吃吧,牛肉太腻了,给我加个蛋就行。周傲没什么力气,声音都不太大。到底要不要加?店员有点不耐烦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碗加鸡蛋,小碗就光面,实在不好意思。母亲赔了一天笑脸了,不在乎多一两次,然后手忙脚乱地把二维码扫上。面的分量大,味道其实不差,老板兼任厨师,闲了就出来跟客人搭话。面不错吧,汤都是当天现熬的,可从不留到第二天。母亲没什么兴致,但还是跟老板点了点头。没办法,现在生意不好做,我们也是上个月才开张,年后一直在老家,今年可把我们害惨了。老板抱怨道。这里应该不愁生意吧,母亲把一直放在大腿上的包拿下来,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搁之前是不愁,病人总要吃饭嘛,但今年是遭了殃了,有病的人出不来,没病的人又不敢来医院这儿溜达,我们要不是房租在这儿,也不到医院周边来。老板边清理周围的桌子边摇头。天灾人祸的,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吃了几口就不太想吃了,但仍用眼神示意周傲多吃点。老板擦完桌子送来两杯水,你们怎么没点牛肉,我家牛肉可好吃了,全部是黄牛肉,我去厨房给你们切点尝尝。不用不用,我……母亲忙摆了摆手,犹豫了一下说,我儿子牛肉过敏。说完她就后悔了,哪有牛肉过敏的人来吃牛肉面的道理。老板之后又讪讪地聊了两句,看母子二人不太有聊天的欲望就回后厨去了,周傲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小口吃面,一点点喝汤。蛋还是腻,咬了一口就不太想再往肚子里咽了,间隙他看过一眼老板,老板把口罩戴得严丝合缝,这又把他的食欲打下去一点。今天之前,周傲已经有快一周没戴口罩了。出了拉面店,母亲问周傲要不要跟着她回家,还能煮点能吃的东西;现在不饿,但总有饿的时候,外卖送的可吃不得。周傲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母亲今天是夜班,得第二天六点才下工,自己躺一晚上说不定就退烧了。偶尔请一天假没事,请多了领班那儿也不好交代,现在本来就人少,谁不是扛着几个人的活儿在做。母亲没有坚持,只是说不要强撑,该请假就请假,扣点钱没什么,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多喝水,把医生给的药按时吃了,口罩到家之前千万不要摘下来……一直到载着周傲的三号线地铁呼啸地开过去了,母亲才停下嘴,乘电梯回到地面,往回去的公交站走。
“让你讲你经过了哪些地方,谁让你从出医院开始讲了,我们要排查密切接触的人,请你好好想一下,然后告诉我们,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一张桌子,这边是周傲,那邊是一个护士,一个民警。大部分是民警问,偶尔护士会问两句,甚至有时他们会一起问,搞得周傲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个。周傲已经说了一会儿了,现在感觉到有一些渴,但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全副武装地穿着防护服,谁也没有给别人倒杯水的打算。“没事,你慢慢想,慢慢说。”护士的眼睛透过护目镜朝周傲笑了下。
伴随着笑周傲开始往回想。跟身边很多同事不同,他并不觉得现在这个社会冷漠或是别的什么,只是大家笑得越来越少了。昨天他在地铁上对一个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甚至把那个男人吓了个结实。倒也不怪男人,要是地铁上有个壮汉忽然朝自己倒过来,完了还对自己笑,扪心自问,周傲自己怕是也会被吓得够呛。要怪就怪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的水,要不怎么会在地铁上老想着上厕所呢?周傲平均三站就得下去一次——憋尿不一定就比憋屎好受。下班回来觉得不舒服就烧了两壶水,给母亲打电话时在喝第二壶了。工作之后周傲打电话回来就很少,母亲明显有点意外。怎么了周儿,她小心翼翼地问。没啥,就头有点晕,吃啥药管用啊。晕?头怎么就晕了?可能今天回来吹了风,不碍事,你别管了,告诉我吃啥药就行,我买去。母亲在那头右手拿着电话,左手反复在大腿上来回搓着,担心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报了几个常见的感冒药。她有点恨自己不在周傲身边,吹了风导致感冒,在锅里熬点生姜加点红糖,喝下去睡一觉准好,可这些周傲自己肯定不会弄。周儿,严不严重啊,要不然我过去?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别来,就这几种对吧,我一会儿买去。周傲把几种药的名称又报了一遍。母亲“嗯”了一声。去照顾儿子也只是想想罢了,丈夫出事之后她就跟公公婆婆住在老家,政府和化工厂倒是给了笔抚恤金,但大儿子结婚,加上开店做生意,这笔钱也就不剩多少了。去年刚把前期投入赚了一些回来,今年又这情况,半年开不了业,也不知道生意还会怎样。母亲不是偏心的人,得一碗水端平,她在大哥身上付出多少,周傲也该有多少。周傲才二十二岁,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就凭这个,在老家纺织厂的工时她一点都不想丢。倘若这些都不算,去照顾儿子,儿子也不嫌她烦,就他那儿,十五平米的小单间,哪儿有自己落脚的地方?用不用去医院啊?大概是觉得内疚,母亲又补上了这句。妈你别想了,感个冒能有啥?周傲把手边的开水又喝下去大半杯,要不是疫情在,他连药都不想吃。他觉得喝下去的水很快就流到了膀胱。别来啊,千万别来!挂电话之前他又重复了两遍。虽然每两个小时不到他就爬起来上一次厕所,他还是做了一个母亲赶过来的梦,梦里他看见母亲坐在他的床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不舒服了,但不忍心让母亲失望,不忍心让她白来一趟,他只能躺在那里。
梦里自己强壮,醒来反而像是被击倒了。爬起来的刹那,他就像推车上桥的老人,快到顶点了,但怎么都差那一口气。还有,在梦中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打电话找他,摸到手机的时候电话已经挂掉了。周傲头疼得厉害,在回与不回之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打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一开口别人就能听出他不对劲。电话是小王打来的,昨天晚上睡前他跟小王说了,说是第二天如果不联系小王,就让小王帮着请个假,小王当时没问什么原因,就应了声好。小王是饭店配菜间的同事,一天多少活是固定的,人数少了,平均在每个人肩上的活就多了起来。但上个月小王去北京看他的女朋友,他可是帮小王扛了一整个星期,他觉得小王这会儿会帮忙。醒了反而不太好再进入睡眠了,他头很重,什么东西都往脑子里涌。周傲想不明白为什么药吃下去反而感冒加重了,即使不管药物,自己可是实打实地喝了四五升的水呢。继而他想到了,就是喝水坏的事。他依稀记得昨天夜里打的第一个喷嚏就是在上厕所途中打的,男生睡觉习惯不穿衣服,他昨晚可是赤身裸体地跑了六七趟。想明白原因,周傲认命了,翻了个身背朝窗户,把被子整个蒙在头上。他发现这次跟以前的感冒都不同,他甚至没怎么流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次次如厕中被吹干了。周傲伸手从被窝外把手机拿进来,随手点开了体育新闻软件,他每天都用这一习惯打发刚醒来的那几分钟。也没什么新闻,欧洲足球和美国篮球在二月份之后就再没比过赛,唯一的看点就是哪个球星不幸中招。周傲也不是幸灾乐祸,他只是好奇而已。看到一半,手机提示收到一条微信,周傲切出去,发现是母亲的。母亲七点发的第一条,然后隔半个小时发一条过来,已经有五六条了。他一条条看过去,母亲问他醒了没有,好点没有,药吃了没,有没有喝水。怕吵醒周傲,母亲才选择发微信,也不知道周傲的微信消息有没有提示音。母亲的每一条微信都发得很长,起码好过提示音一会儿就来上一次。接下来是母亲小心地问周傲有没有这样那样的症状,嗓子怎样,发不发热,咳嗽吗,四肢有没有力气。周傲把母亲发的每一个字看过去,又把母亲说的跟自己的身体比对了一下。他把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他的手也很烫,分辨不出更高的温度,但是身上确实没什么力气。周傲把手放到额头上想了一会儿,他总觉得母亲说的这些在哪儿见过,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过年时最紧张的那段日子里,朋友圈到处都是分享自测方法的公众号,看得多了,周傲也忍不住点进去一两个。母亲说的都是肺炎的早期症状。他忽然有些害怕了,他想了想,这个星期他几乎没怎么跟外来人接触,而且天津早已清零,坐地铁连测温的人都没有,全中国只剩下境外输送的那几个了,没道理啊。周傲把手从额头上拿下来,他现在能感受到一点热度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把电话拨给了母亲。
周儿你醒啦?母亲立刻就接了。刚醒……好点了没?周傲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了。还是头晕,不太舒服,人没力气。周傲说。药吃了吗?药吃了还不好的话得去医院了。母亲自顾自地说。去呗。周傲本来就想着要不就去医院看看,特殊时期求个心安。母亲似乎没听见周傲这句,她问他,你有没有好好听话,昨天晚上有没有大量喝水?喝水喝水,你就知道喝水,你知不知道我感冒就因为喝水!听到母亲说喝水,周傲忽然就不耐烦了,他知道喝水管用,但喝水也治不了癌症,母亲总在他耳边重复着他早知道的道理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他都二十二岁了,又不是十二岁。母亲被周傲突来的这声吓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就因为喝水得这病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惹得儿子发了脾气,只能讪讪地沉默在那里。你怕死我不怕死,你不陪我去医院我自己去医院,喝水喝水,你自己喝水去吧。仿佛觉得气没撒够似的,周傲又补了一句,然后挂掉了电话。其实话说出口,周傲就觉得过了。挂掉电话是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而且相比不知道说什么,他更害怕母亲的回应。周傲从小就害怕母亲不说话的样子,他印象很深的是七岁那年他打坏了亲戚家的瓷器还抵赖。孩子嘛,而且瓷器是旧货市场买的,也不值几个钱。亲戚都说算了算了,但母亲就是直直地看着他,直到周傲哭着认错。这几年母亲其实也不容易,昨天上的中班,晚上六点才下班,今天还得上夜班,六点就得去了,去了就是一夜。一个星期,母亲就只能休这完整的一天,还得带他去看病。这种事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残忍。从小到大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大他四岁的哥哥要懂事得多,上学就业都不怎么让母亲操心,但自己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可谁没有这样的时候呢?有些话说出去了就收不回来,所幸自己说的那句应该不算。他边拿这些安慰自己边走过了地铁站,他告诉母亲自己打算先去找她,然后一起去医院。他打算把这个当作向母亲赔不是的方式。母亲过了几分钟才回过来,叛逆似的只有四个字:戴好口罩。这句话周傲倒是听进去了,出门前在屋子里翻了一阵才找到没开过封的一叠口罩,那还是饭店刚恢复营业时发的。周傲和同事们装模作样地戴了一个星期就没人戴了。他们在后厨,平时又不见人,戴了帽子还得戴口罩,闷也把人闷死了,而且清零那么久了,病毒还能凭空产生不成?这句话是小王被领班骂了之后说的,之后领班就没再管过他们戴口罩的事。周傲把裤子提起来的时候想到了这一幕,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发下来的这一次性口罩能不能阻挡病毒他不确定,能阻挡臭味倒是真的。地铁三号线的厕所几乎是全城最脏的了,每次周傲来如厕都得做心理建设。今天下来三四回了,愣是一点味儿都没闻到。周傲也不知道,平时工作一天不上厕所都没事,怎么感冒一喝水,水从喉咙进去就径直到了膀胱,他觉得自己就像行走的尿壶。这倒也没什么,让他绝望的是尿了这么多回,毒素也没排出去,反而身子越来越沉。下去再上来,自然是没有位置的。好在过了上班高峰期,地铁倒也不挤,周傲想看看到第几站了,往通知屏走了两步,就是那时他眼前黑了一下,像杯子里的水,震荡了一圈。他一个踉跄,倒在了那个男人身上。是个挺强壮的人,穿着海军蓝的牛仔外套,右手刷着手机,左胳膊一撑就把周傲撑住了。周傲把眯着的眼睛睁开,恍惚就看见一片白花花的口罩,然后才是牛仔衣大哥。他笑了一下想表示一下歉意,但男人看见口罩上面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吓得一下把手收了回去。男人后面坐着一个出来买菜的大妈,面前的大口袋装满了早上的收获。她站起来,用下巴向周傲示意了一下这个位置,然后就往门口走了。周傲没有推辞的机会,索性坐了上去。
“所以,你是九点出的门,步行到A地铁站,大概九点二十上的地铁三号线,在B,E,G,O这几站下车上厕所。其间你全程戴着口罩,中间你撞上了穿海军蓝外套的男人,对吧?”民警在写下的记录里画了几个着重符号。“对,没错。”周傲点了点头。“那你还记得是几点以及要到哪个站的时候撞上的吗?”这个问题对周傲来说有些难,他不记得了。“再之后你就见到了你母亲?”民警在本子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把笔放了下来。
快中午的时候,周傲才见到母亲,母亲保温杯里装着熬的粥,粥已经没那么烫了。周傲坐下就睡着了,大妈给他让座的时候他本来没想坐,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让过座。但也没不好意思多久,一坐下他就感到累了,眼皮很重,浑身都很重。他只想小眯一会儿,可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站了,他赶忙再下地铁去换乘公交车。公交车班次没有地铁这么多,因为疫情改成了半小时一班,但好在有座位。这下周傲不敢再睡了,强撑着睁眼,直到与母亲碰头。母亲在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这一个小时她除了发呆想事情,没法干别的。其实她挂掉电话在熬粥那会儿就开始想了。老二跟老大不一样,老二从小就不爱说话,什么都闷在心里,不像老大,开心生气都摆在脸上。母亲很多时候不知道周傲心里想的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她只是执拗地觉得做到公平就好了,老大有的,老二也一定要有。周傲跟老大不同,周傲其实是有希望上一个好大学的。五年前的高二,周傲已经开始懂事,开始知道要为自己的未来去争取一些东西。可是也正是那年他爸走了,母亲知道这件事对自己的打击有多大,所以她更难估量失去了父亲对儿子的影响。暑假过去之后,周傲的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大专录取通知书是母亲拿回来的,她现在还记得周傲那天的反应。他看,看了小一分钟,然后笑了出来。十七岁是一个男孩最需要父亲的年龄,需要父亲告诉他怎样做一个男人。母亲有时候会恨自己,恨自己没法把为人父的那部分责任也一起承担了,她努力了,但她做不到。如果他父亲还在,今天会不会仍然这样?母亲不敢去想这些,她知道未来就是与过去完全斩断联系,但人一旦活到某个岁数就不会再想要未来了。母亲愈发理解这句话了。周傲还没下公交,远远就看见了挥着手的母亲,他向母亲点了点头,等走近了,母亲把手放到周傲额头上碰了一下然后拿开,之后就没有更多的话了。两个人并肩向一条马路外的另一个公交站走去,他们要在那儿坐车去医院。
周傲记得他最后对母亲说的话,想到他就觉得愧疚,他想要告诉母亲他其实不是这么想的,或者道个歉什么的,但他又说不出口。他做不到像哥哥那样,每次过年拿长辈的红包说几句嘴甜的话就过去了,他总是不知道怎样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周傲一直以为大哥那种从小不让父母省心的孩子长大后会跟父母疏远,他们总会有不断的麻烦,麻烦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亡,而且麻烦永远没法跟亲近一起生活。可想不到真正和父母疏远的却是他,而且没什么原因,说不上什么怨恨父母或者父母对他不好的,疏远就是疏远了。他也会和父母打电话,但是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每次都和向上司汇报工作一样,得先把要说的打个草稿,更何况母亲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人。更早的时候周傲不记得了,周傲只记得给父亲守灵的那夜,母亲跟父亲说了一夜的话,仿佛把后半生来不及说的话在那夜都说尽了。大哥跪在那儿哭了一夜,周傲也挺难过的。他参加过别人的葬礼,大多数人火化之前都有体面的遗体,然而父亲被烧得面目全非,怎么化妆都没法补救。看到水晶棺里的脸,他就能想到父亲临死前一秒遭受的几百几千度的高温。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她只是跪在那里诉说,周傲也就在边上陪着母亲。大哥没成家之前,所有人都住在一起,大哥性格有些不依不饶,母亲总怕说错话,开口的欲望在这两年是越来越少了。而且也就是这两年,母亲总是把感情缩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不展示也不外露。周傲有几次也试过,试过跟母亲说一些心里话,但他总觉得难以得到回应。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没跟母亲说过,大哥大嫂脾气都不好,以后母亲跟他们生活是不可能的。自己很早就下定决心要赚一大笔钱,买个大房子,偏一点没关系,但一定要把母亲接过来,自己能照顾到。这些母亲应该不知道。周傲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他也不知道愿望还会不会实现。他想到这儿就有些沮丧,低下了头。周儿,妈今天早上不是那个意思。看周傲低头,母亲以为他又不舒服,把一见面就想说的话赶忙说了出来。听到这话周傲一下没忍住,两滴眼泪掉了下来,他不敢把头抬起来让母亲发现。旁边母亲还在小声嘀咕:妈不是怕死,妈怎么可能怕死,要不是有你俩,五年前我就跟你爸去了……我也是担心才问的,你别怪妈,啊?周傲把口罩往上拉了拉,两滴眼泪的痕迹被抹掉了。他忍住了情绪,抬起头,看了眼母亲。他努力地笑了一下,但没什么力气。好一些了吗?母亲问他。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最后还是决定不再说什么了。周傲的愧疚感随着两滴眼泪的抹去消散了很多,顺着母亲给的台阶就下来了。两人坐在公交车上,母亲打开了保温杯的盖子,你早上还没吃什么吧,我熬了些粥,现在不怎么烫了,你喝一点。母亲把杯子递过来。老家没有高压锅,熬粥得用最原始的方法,看着火,等好久。周傲想说两句感谢的话,但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我现在不饿”。整辆公交车都没几个人,他把保温杯轻轻推回去。隔了两秒他說,公交车上不让吃东西。
他们在公交车上坐了半小时,在第一家医院待的时间还没有在车上的久。说是医院,其实是社区卫生院,从小到大,周傲一家的病都在这里看。母亲有个同学在这儿做科室主任,有熟人好办事,毕竟看病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到被门卫拦下来,母亲才有点后悔,她应该早点打个招呼的,毕竟是大事。父亲走后,她就没怎么跟别的男人打过电话。电话一会儿才被接起,主任埋怨这五年怎么都不联系,还以为搬走了。寒暄了好一会儿才切入正题,主任听了沉吟了几秒钟,说他今天不上班,但上班也帮不了什么,特殊时期特殊政策,感冒发烧这种,卫生院现在一律不能收了。主任说的话和门卫说的几乎一样,主任还说应该早点来个电话的,就跟以前一样,省得白跑一趟了。母亲知道他说得都对,但现在也没了意义,只是重复着“那怎么办呀”。旁边的周傲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只看到母亲急得汗一滴一滴往下掉。主任想了一会儿告诉母亲,离这儿最近的可以看感冒的医院是市三院,五公里不到,去那里找顧医生,我和他很熟,你说是我介绍的就行。主任给了母亲一个号码,母亲没敢立刻打,而是先到了医院。这次他们过了门卫这关,到了大厅被拦了下来,负责的护士问他们要健康码。母亲有点不解,我们来看病自然是不健康的,看健康码有什么用?周傲掏出手机,三下五除二调出一个二维码,护士看了一下,放周傲进去了,母亲想跟着走,被叫了回来。母亲还想跟护士理论,被周傲制止了。周傲抓了一下母亲的手,母亲顿时就心软了。周傲用气声说,妈,打开支付宝。开开开,母亲又开始急了,最后几乎手机都交给了护士才过关。现在是顾医生午休的时候,得亏主任打了招呼才等他们到现在。顾医生把周傲领进去,常规的问题都问了一遍,近两个星期有没有离开过天津,有没有接触中高风险地区来的人,有没有接触野生动物。问完顾医生还自嘲地笑了笑,上面要求的,必须要走这个程序,现在天津哪儿还有野生动物能看到,城市绿化不能这么好。都没有,周傲想完摇了摇头,动物会有接触,只是不会有活的。他补充道。顾医生头都没有抬,在电脑上打着处方,什么动物,他随口问。就吃的那些,家禽啥的,我在饭店里配菜。周傲说。顾医生停下了在打字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口罩,然后问他,你们那儿,海鲜有吗?周傲知道医生想问什么,北京出事之后,海鲜就少了。有倒是有,但我们那儿都不是天津港的,都是从山东运过来的,上周才换的公司。周傲回答顾医生。顾医生听完站了起来,没有再回复周傲,径直走向了门后的母亲。怎么了顾医生,我儿子很严重吗?母亲把保温杯夹在腋下,双手搓动着。很抱歉,他得做进一步的检测才能排除肺炎的可能性,我们医院没法做检测。顾医生说。说这里可以看感冒发烧我们才过来的。母亲说。普通的感冒发烧是可以,但是你儿子有敏感动物接触史,得先排除肺炎的可能性才能治疗,你们得去附三院,要抓紧了。
“等一下,你接触过冷冻海鲜?一开始你怎么不说?”一直在记录的民警一下严肃了起来。“不是,也不算接触,就是冲洗,而且我们那儿海鲜也不是进口的,都是从山东装箱运来的。”“你是不是在洗刷过程中也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民警看不见周傲口罩底下的样子,整张脸涨得通红。周傲还想辩解什么,民警向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走了出去。他需要把最新的情况向上级汇报一下,这里的一起也跟海鲜有关,源头似乎就要被找到了。“你看看你,情势这么紧急,也不戴好口罩,你这不是不对自己负责,也不对别人负责吗?而且你还走了那么久,从家坐地铁再转公交,中途还下去了几次,一个上午都在公共交通上,这一趟下来,得密切接触多少人啊?第三个医院才到我们这儿,你直接来的话还减少一些接触,到时候再像过年一样全市封锁你就知道厉害了。”护士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周傲想反驳一两句,最后还是放弃了。她说的每一句都对,而且她们也不容易。同事小王的女朋友就是护士,疫情开始之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上个月才是第一次,他天天听小王抱怨,多少也理解一些。民警打完电话回来,用食指在桌上敲了敲,制止了护士的“呵斥”,“现在时间线得往前推了,从洗海鲜开始,你经历了什么,遇到了哪些人,做了什么事……你说你们饭店上个星期才换供货商是吧,就从那儿开始说。”
严格意义上海鲜三天前才送到,就是周傲经手签收的,送来就拆箱扔冰柜里了。前天晚上开始洗刷,应该差不多今天才会上桌,前提是客人点的话。周傲一边往前回忆,一边偷偷摸摸地反思,看来真的是海鲜的问题。他就说,自己身体这么好,好几年都不生病,怎么一下子就倒下了。前天拆完箱他甚至还跟几个老朋友踢了一场野球,踢到一半下起了雨,但是他们还是坚持踢完了,也一点事都没有,第二天正常上班。上班通勤得一个小时,坐地铁和骑电瓶车都差不多,周傲还是选择了电瓶车,毕竟能省一点是一点,而且还有座。上班没啥事,下了班才感觉头发晕,晚上起了风,一开始周傲还以为真像小王说的“中了风”——下班前小王邀请他去喝酒,跟他开玩笑说,周哥,风这么大,别回去了,这一个小时骑回去,可别“中了风”。那时他还给了小王一拳头。剩下来的,就是上班时候了,八点到的饭店,一直到晚上七点,下班换人,中途没离开过。厨房昨天来了四个人,他和小王负责配菜,本来有个专门洗菜的,上个星期辞职回老家了,新来的还没到,他和小王不得不把洗菜的活也一起干了。小王是整个后厨的开心果,也爱说,有他在,无聊的工作时间也好打发。周傲想起其实前几天小王有提过一嘴,北京刚出事的时候,小王一天到晚哭丧着脸,问到才说是担心她女朋友又要忙起来了,挨家排查啥的,说好一个月一次的见面又得往后拖了。小王和女朋友是网恋,过年期间停产停工那个星期搭上的线,上个月是他们第一次见,几乎是小王一回来,北京就爆发了。后厨的人都笑小王,没吃过肉的才馋,吃多了自然就想吐了。女友也担心小王,她知道小王会做洗海鲜的活儿,勒令他全程戴好口罩,还时不时地打视频电话过来检查。小王倒也听话地戴了两天,但也就两天。去他妈的,闷死老子了。第二天下班小王把口罩扔在了地上,还踩了两脚,第三天光着就来了。老厨师跟他打趣,你不怕小女朋友查岗了?海鲜可危险。小王笑了笑,说中国人哪有傻帽儿能吃上真的进口三文鱼啊。大家觉得也对,加上厨房确实热,渐渐也就没人戴口罩了。
“大概就是这些了。”周傲说完缓了一口气。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又过一遍,觉得还挺无趣的。“你密切接触的就是厨房的四个人,踢野球时你肯定也不会戴口罩吧?”民警问周傲,周傲点了点头。“是你认识的人吗?”大部分都不认识,他知道又给民警的工作增加了难度,但他也没办法。“你把几点钟到的、哪块球场写下来告诉我。另外你到的第三个医院就是这儿了对吧?你们也是坐公交车来的?”民警问。周傲写下了他踢球的时间和地点,然后说:“不是的,我们用软件打的车,手机里有记录,我妈怕来不及做检测,就想着赶在下班之前到,打车会快一点。”说完周傲掏出了手机,解锁交给了民警。
母亲其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前一天晚上她就做好了,但一直没敢往深里想。她偷偷摸摸查了几个数据,她依稀记得这个病只找老人,不找青壮年。数据被她找到了,一个十万加的公众号推送的一条,上面说的不是青年不会感染,而是青年抵抗力强,感染了问题也不大。看到这些,母亲好受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心还是悬着不上不下。刚刚在出租车上,两个人都坐在后座,周傲右手玩着手机,左手随意地摆在左腿的旁边。母亲犹豫了会儿,把手轻轻搭在了周傲的手上。她甚至不记得周傲的手是热还是冷,只记得周傲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抽走。她攥了一会儿,才轻轻拍了拍,放开。附三院比之前两个医院看起来都要大,进门锁了,得绕到另一边才是检测大楼。进了大楼周傲走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近找了个等候椅坐了下来。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那儿给你排队领号。母亲站在一旁,又摸了一遍他的额头。没事儿,我歇会儿就好。周傲边说边朝母亲摆了摆手。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腿使不上劲。妈你先去吧,去领个号,有什么不懂的,我再过来。周傲说。好,好,我东西放这儿,饿了你就喝点粥。母亲弯下腰把东西放下,走进了队伍里。周傲知道医院里很多设备母亲都操作不好,挂号什么的如果是手机操作的话,他来会比母亲一个人瞎忙活要快上几倍。他又想起刚刚在前一个医院关于健康码的争执了,但他现在除了坐着等,什么也做不了。没坐多久母亲回来了,她取了一个号,等叫到号再去挂号缴费。周傲朝母亲努力地笑了笑,母亲看了眼手表,两点二十四,今天赶上检测和治疗应该问题不大了,想到这里母亲兴致高了一些。她把保温杯打开,用嘴唇感受了一下温度,不冷不热正好。她把粥倒在盖子里,想要喂周傲一口,被周傲接了过来。他把口罩从下面拉开一点,露出一小部分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把粥往嘴里倒去。粥里有股奇怪的中药味,闻着让周傲直犯恶心。他看了一眼,上面飘着几片绿色的像菜叶一样的东西。是板蓝根,我看网上说板蓝根能治这个,反正都是好东西,一起吃了没坏处,我也是第一次煮,不好吃是不是?母亲小心地问。没啥,还行,周傲把杯子再抬起来,但是牙齿是紧闭的,只有一点点汤水进了喉咙,很缓慢地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母亲取的号叫到了,她向周傲叮嘱了一句慢点吃,然后转身离开了。看见母亲转过身,周傲就转头把嘴里含着没咽下去的粥吐进了脚边的垃圾桶。他也不是不爱喝,他是真的一点胃口都没有,他自己的身体他懂。吐完,周傲想了几秒钟,趁母亲还没回来,他再次把保温杯的盖子打开,倒掉了一小半的粥。他觉得母亲看到空下去的杯子会开心一点,他以为母亲不会发现他的伎俩。其实母亲都知道。母亲缴完费送周傲进去,检测就不能陪同了,她又回到了周傲刚才坐的地方。椅子还是热的,现在终于轮到她可以坐下来歇会儿,她头一偏就看到脚边的垃圾桶,白花花的米在最上面,表面覆盖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什么也遮不住。母亲立即就明白了,但她不怪周傲。忙了大半天,她自己都有些饿了,但想想还是把盖子又盖了回去,万一周傲出来觉得饿了呢。
母亲把保温杯捧在手里,周围还有几个陪着做检测的家属,但大部分都坐立难安,不是想进检测区,就是焦虑地在外面踱着步。比较起来反而是自己最淡定,但也不奇怪,他们都要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更害怕失去。时间能沉淀下很多东西,这么多年来,母亲已经习惯去相信,相信未来,相信党和政府,相信命运自会有安排,哪怕她这五十几年经历了那么多事,同时也是这些事,教给她接纳和承受。五年前噩耗传来的时候,母亲只是第一个瞬间感到难过和愤怒,继而也就认命了。抚恤金,政府给了多少,她就领了多少。她觉得这都是命,那天晚上轮到他值班说明命里有这一劫,如果自己还不依不饶,那那些救火牺牲的消防员家属呢,他们又能得到多少慰藉?后来社区还办过一系列慰问活动,她都没参加。别人有时间,但她没有,日子还得过下去,她还得拉扯两个孩子,把抚恤金慢慢地用在今后的几十年里,她没时间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不也没什么事吗?想到这些,母亲有些困了。平时在车间工作,再忙也能在中午偷偷摸摸地眯上二十分钟,今天不知不觉已经把午睡的点熬过去了。母亲想完就闭上了眼睛,等睁开时发现儿子已经在身边了。周傲没叫她,只是等她自己醒过来。我睡了多久?母亲边问边看时间,也只是十五分钟而已。
睡着的是母亲,周傲反而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漫长而浩大的梦。他梦见他不过是洗了一条章鱼而已,可是章鱼成了精。他梦见他变成了章鱼被送到医院,所有的人都问他为什么要祸害别人,但他说不出来,他只是一条章鱼而已。他梦见一个不知是厨师还是医生的人把长长的棉签塞到他的鼻子里,他很不舒服但是打不出喷嚏来。他梦见母亲陪他走出了医院,却记不起母亲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梦见他们一起吃了面,然后母亲把他送上了地铁。他梦见母亲说马上就立夏了,该吃个鸡蛋的,他最后还是没吃,想着真正立夏了再吃也来得及,夏天可是他最喜欢的季节。他梦得不是很舒服,几次强迫自己醒过来,但是都失败了。他被梦带领着回到了家,在梦里又睡了一觉。第二天接到了电话,他在床上看到一片白色,一辆车把他接回了医院,他这才醒过来。
“这就是这几天的全部了,我全部说完了。”周傲换了个坐姿,往椅背上靠了靠。民警在本子上拉了一条时间线,重要人物和重要地点都被画上了圈,护士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出了房间。“那我再就关键地点和关键时间跟你对一下?”民警把他觉得不确定的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民警倒算尽职尽责,也不会那么令人不舒服。他想起了第一个进来的穿得灰暗的人,周傲也不知道他是誰,不停地让他重复这两天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全港一千多万的人,就因为你,安全得不到保障了,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周傲听得清清楚楚而又莫名其妙,但他还是配合了。周傲在被电话告知感染的第一秒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他爱看丧尸片,他知道有时候相对于病毒,更令人害怕的是跟大家不一样。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是想到了小时候看的奥特曼。奥特曼刚出来保护地球的时候,人们都会感激,但时间久了,人们习惯了奥特曼的保护,反而会怪奥特曼没有能救起每一个人。人们总是忘记,奥特曼也只是人而已。他想起了赛文奥特曼的结局,即使被误会为宇宙公敌,被关起来,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去保护人类。小时候周傲总不理解,觉得奥特曼太惨了,现在长大了,他懂了一些。周傲不是自比奥特曼,他没有能力去保护整个城市一千多万人口,但他也不想被认为是他导致了灾难的降临,仅此而已。
他听见民警在跟他说话,“在里面就不能一直用手机了,你有什么亲人要通知下吗?”民警把手机给他递了过来。周傲接过来,他一边穿着护士刚拿过来的病号服,一边数着他可以打过去诉说的朋友。人有很多,但是他又怕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手机屏幕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立夏,夏天要开始了。
他顺手拨给了母亲。铃声响了两下被接起来了,那一刻他有些后悔,他还没想好说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挂掉了。
“妈,”周傲叫了一声,“那粥,还挺好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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