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托·波拉尼奥 译 赵德明
她有一对大乳房,双腿纤细,眼睛是蓝色的。我喜欢这样回忆她。不知为什么我就像个疯子般一下爱上了她,但事情的确如此。起初,我的意思是头几天,头几个小时,诸事顺利;后来,克拉拉就回西班牙南方她所定居的城市去了(她是来巴塞罗那度假的),从此一切开始一点点瓦解。
一天夜里,我梦见了天使。我走进一家空荡荡的大咖啡馆,看见天使坐在一个角落里,他面前摆着一杯牛奶咖啡,胳膊肘支在餐桌上。天使对我说:她是你的终身伴侣。天使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烁烁,望着吧台的另一侧。我叫喊起来:服务员,服务员!接着,我睁开了眼睛,逃离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梦境。又过了几夜,我没梦见任何人,但总是哭着醒来。与此同时,我和克拉拉开始通信。她的信很简洁:喂,你好!下雨了,我爱你,再见!起初这样的信吓我一跳。我想,一切都完了。但是,仔细研究了她的信之后,我明白了内容简洁的原因是她想要避免语法错误。克拉拉自尊心很强,不愿暴露自己写作能力不佳的事,但这样一来,她表面上的冷漠令我感到痛苦。
那时,她十八岁,已经离开了中学,在一家私立学校学音乐,同时又跟着一位退休的风景画家学绘画。但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喜欢音乐,对绘画有点兴趣,但是没什么热情。一天,我收到一封她写来的信,她用她那简洁的方式告诉我,她要去参加选美比赛。我的回信写了满满三页,双面,用大量的笔墨赞美了她的静态美、她眼神里的柔情、无与伦比的身材等等。那是一封处处流露艳俗之气的信。写完后,我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寄出去呢?但最终还是寄出了。
几周过去了,没有一点她的消息。我原本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但我没那么做,部分原因是出于谨慎,部分原因是那个时候我比老鼠还穷。克拉拉得了第二名,她郁闷了一星期。她出人意料地给我发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着:“第二名。句号。收到了你的信。句号。来看我。”“句号”二字也在电报上写得清清楚楚。
一周后,我坐上了开往那座南方城市的头班火车。此前,当然是指收到那封电报后,我俩通了电话,我在电话里听了有关选美比赛的故事,而且听了好几次。显然,克拉拉的情绪是真的受到了影响。所以我才打点行李,尽快登上了火车,次日一大早,就到了那座陌生的城市,上午九点半,我到了克拉拉家门口。此前,我在火车站喝了咖啡,为打发时间抽了几支香烟。一个肥胖的、头发乱糟糟的女人给我开了门。我说我找克拉拉,她瞅着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一只被送往屠宰场的绵羊。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我觉得那段时间太漫长了,后来想想整件事的过程,才发现也的确是太漫长了),我坐在客厅里等她,那客厅让我感觉到莫名的亲切,其实非常拥挤,可我觉得很舒适,充满了光明。克拉拉一出现,真让我感觉是仙女下凡。我知道这样想很愚蠢,这样说也很愚蠢,但她就是仙女。
随后的几天里,日子过得愉快又不愉快。我俩看了很多电影,几乎每天看一部。我俩做爱(我是第一个跟克拉拉上床的家伙,这不能不说是件怪事,但最终这让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散步,结识克拉拉的朋友们,参加了两次可怕的聚会。我建议克拉拉来巴塞罗那跟我同居,当然,那个时候,我知道她的答案如何。一个月后,我在夜里坐上了返程的火车。我记得那是次糟糕的旅行。
不久,克拉拉给我写了一封信,她从来没给我写过这么长的信,信上说她不能跟我继续下去了,我给她带来了难以承受的压力(因为我关于同居的提议),一切就此结束了。我俩又通了三四次电话。我记得我也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有责骂,也有爱的誓言。有一次,我要去摩洛哥旅行,从阿尔赫西拉斯的旅馆里给她打了个电话,那时我俩能有礼貌地交谈了,至少她觉得是礼貌的,或者我这么觉得的。
几年后,克拉拉陆续给我讲了她生活中我错过的那些片段。后来,又过了几年,克拉拉(以及她的一些朋友)又向我講了一遍她的人生故事,从头开始,或者说从我跟她分手之后开始,那段日子对他们或对我来说都已无足轻重(毕竟,我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尽管承认这些并不容易。不出所料,克拉拉跟我结束恋爱关系(我知道“恋爱关系”这个词有些夸张,可是我想不出合适的词了)不久后就结婚了,那个幸运儿,非常合乎常理,是她那群朋友中的一位,那群我第一次去她的城市时见过的朋友。
但是,在此之前,她遇到了一些心理困扰,她经常梦见老鼠,夜晚听到老鼠在她卧室里乱跑。结婚前的几个月里,她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估计婚礼之后那些混蛋老鼠就不见了。
好了。克拉拉结婚了。那位丈夫,克拉拉亲爱的丈夫,令众人震惊,甚至也包括克拉拉。一两年后,我不太确定,克拉拉告诉我,她和丈夫分手了,我不太记得这事了。不是和平分手。那小子冲她喊叫,克拉拉也冲他喊叫,克拉拉给了他一耳光,那小子回敬她一拳,把她的牙槽骨打得脱臼了。有时,我孤身一人无法成眠却又不想开灯的时候,就会想念克拉拉,想这位选美比赛亚军,这位下巴脱臼无法自己复位,只好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托着下巴)向最近的医院驶去的女人。我很想笑,但笑不出来。
让我感到真的好笑的是她的新婚之夜。婚礼前一天,她刚刚做了痔疮手术,我猜她还有点虚弱,也许不是。我从来没问过那晚她是否能跟丈夫做爱。我估计他和她在手术前就做过爱了。总之,这无关紧要,所有这些细节中描绘我的比描绘她的多。
不管怎样,克拉拉结婚一两年后就离婚了,她开始读书。此前,她没有拿到中学毕业证书,所以不能读大学,但除此之外,她做过多种尝试,摄影、绘画(不知为什么,她总以为自己可以当个好画家)、音乐、打字、计算机,都是一年就颁发毕业证书的课程,有可能带来一些工作机会,绝望的年轻人总会一头或一屁股钻进去。尽管克拉拉庆幸自己逃离了打她的丈夫,但内心深处是非常绝望的。
老鼠、抑郁、神秘的疾病又都回来了。她接受了两三年的胃溃疡治疗,最后医生们发现她什么病也没有,至少胃里没病。我估计就是在那个时期她认识了路易斯,一个企业主管,他们成了恋人,他劝说她学点与企业管理相关的知识。据克拉拉的朋友们说,她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不久,两人就同居了。克拉拉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或什么代理公司之类的办公室找到一份工作,具体的我不清楚。克拉拉丝毫不带讽刺意味地说那是份有趣的工作。看来她的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路易斯是个感性的人(从来不打她),是个有文化的人(我认为他是,两百万个分期付款购买莫扎特全集的西班牙人之一),是个有耐心的人(每夜、每周末他都耐心听她讲话)。虽然克拉拉要说的事不多,但她总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的确,选美比赛已经不会让她感到痛苦了,但她时不时还会提起这事。现在让她痛苦的是抑郁期、不稳定的精神、想画而没有画成的画。
不知道他俩为什么没有子女,也许没有时间吧,尽管据克拉拉说,路易斯非常想要个孩子。但是,她还没准备好。她要抓紧时间念书,听音乐(先是莫扎特,然后还有别的音乐家),摄影但不拿给别人看。她试图用一种自己难以理解的、无效的方式来维护自由,并继续学习。
她三十一岁时跟同办公室的一个同事上了床。事情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对他俩来说如此,但克拉拉错在把这事告诉了路易斯。两人大打出手。路易斯摔坏了一把椅子,或一幅自己买的画,喝得烂醉如泥,一个月没和克拉拉说话。据克拉拉说,从那天起,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虽说两人和解了,虽说一起去了海边度假,但那趟旅行伤感又无聊。
三十二岁时,她几乎没了性生活。在她快要满三十三岁的时候,路易斯对她说,他爱她,尊重她,永远忘不了她,但几个月前他已经跟一个女同事好上了,一个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善良的、通情达理的女人,他打算跟她同居。
克拉拉表面上很好地处理了此次分手(这是她第一次被人抛弃),但短短几个月后,她的抑郁症又犯了,她不得不停止工作一段时间,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但效果不大。她吃的各种药抑制了她的性欲,尽管她试图跟别人上床,其中也包括我,但结果总不令人满意。我俩见面的时间很短,总的来说,结果很糟。克拉拉又对我说起了那些不让她安静的老鼠。她一紧张,就总是去卫生间,我俩上床的第一夜,她去了十次卫生间。她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事实上,有一次,她说她的灵魂里有三个克拉拉:一个小女孩、一个被家庭奴役的老太婆和一个年轻女人。她想彻底离开那座城市,想画画,想摄影,想旅游,想活下去。我和她重逢的头几天,很担心她轻生,有时甚至都不敢出门买东西,害怕回来时她已经死掉了。但是,过了几天,我的担忧烟消云散了,我意识到(也许是便于说服我自己)克拉拉不会自杀,不会跳楼,什么也不会干。
不久后我就走了,但这一回我决心每隔一段时间给她打一次电话,决心与她的一位朋友保持联系,这人可以随时通知我发生了什么事(哪怕只是偶尔的消息)。我也因此知道了一些也许不知道更好的事情,知道了一些对我的平静生活毫无益处的意外事件,知道了一些自私的人永远应该小心回避的故事。克拉拉又重新开始工作了(她吃的新药对情绪产生了神奇的效果),但不久之后,她被派到南方另外一个城市的分支机构去了,尽管不是太远,这可能是她请长假的后果。她搬了家,开始去健身房(三十四岁的她已远不如十七岁我认识她时美貌),还认识了新朋友。她就是这样认识了帕科的,也是离婚的人。
不久,他们就结婚了。起初,帕科会对每个愿意听的人说起克拉拉拍的照片、画的画。克拉拉以为帕科是个聪明的、有品位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帕科对克拉拉的艺术追求失去了兴趣,他想要个孩子。那时,克拉拉已经三十五岁了,对要孩子的想法毫无热情,但最后还是让步了,他们有了孩子。据克拉拉说,这个孩子满足了她全部的愿望,这是她的原话。据她的朋友们说,她的情况更糟了,无论这话指的是什么。
有一次,我不得不在克拉拉住的城市过夜,原因与这个故事无关。我从旅馆打电话给她,问她住在哪里,跟她约定次日见面。我本来更愿意当天夜里就去见她,但自从我俩上次见面后,克拉拉就把我视作某种敌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所以我并没有坚持当天见面。
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胖了,虽然化了妆,但看起来还是很憔悴,与其说是因为岁月,倒不如说是因为受挫,这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一直都不觉得克拉拉有什么热切的渴望。既然没有任何渴望,又怎么会有受挫的感觉呢?她的笑容也变了,从前笑得热情,有点傻气,总之是一种省城少女的微笑,但如今是一种刻薄伤人的笑,很容易让人看出笑容背后的怨恨、愤怒、嫉妒。我和她像两个傻瓜一样亲亲面颊,然后落座,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是我打破了沉默。我问了些有关她儿子的事。她说他在幼儿园里,然后问起了我的孩子。他很好,我说。我俩意识到,如果不做点什么,那肯定会变成一次令人难以忍受的会面。克拉拉问:我看起来怎么样?那话听起来好像是要我给她一记耳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跟从前一样。我记得我俩喝了咖啡,后来沿着一条直通火车站的大街散步,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我乘坐的火车就要开了,我俩在火车站入口告别,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没错,在她去世前,我俩一直保持电话联系。每隔三四个月,我给她打一次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学会在我们的交谈中绝不触及个人或隐私的事情(有点像在酒吧跟陌生人只谈足球的样子),所以我俩就说说家庭,像立体派诗歌般抽象的家庭,谈谈她儿子的学校,她的工作,她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时间一长,她已经了解了每个同事的生活、每个主管的麻烦事,这些秘密给了她非常多的,也许是过于多的快乐。有一回,我试着套出关于她丈夫的事来,但刚一触及这个问题,克拉拉就沉默了。有一次,我说:你应该过得更好些。克拉拉回答说:这很奇怪。我问:奇怪什么?克拉拉說:奇怪你会说出这话来,恰恰是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试图赶快改变话题,说投进去的硬币要用光了(我一直没有自己的电话,也不打算有,我一直是在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我急急忙忙说了再见,就把电话给挂了。我意识到,我已经不能再跟克拉拉吵架了,不能再听她翻出那些没完没了的辩解理由。
前不久,一天夜里,她告诉我她得了癌症。那语气像往常一样冰冷,跟多年前告诉我她参加选美比赛的语气一样,跟一个差劲的叙事者怀着厌恶情绪讲自己的生活的语气一样,感叹句总用错地方,总略过该深入、该切中要害的地方。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那时我问她,有没有去看过医生,仿佛是她自己(或者是在帕科的帮助下)诊断出了癌症。她说:当然去过。我听见电话那一头传来类似青蛙的叫声。她哈哈大笑。我俩简单谈谈各自的孩子,然后,可能是因为感到孤独无聊吧,她要我讲讲我的生活。我信口编造了些脑子里冒出来的事,答应下周再给她打电话。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噩梦连着噩梦,突然就醒了,喊了一声,确信克拉拉骗了我,她没患癌症。她有事,这是毫无疑问的,过去的二十年间,她总出事,都是鸡毛蒜皮的破事,充满屎和嬉笑的事,但她并没有患癌症。清晨五点,我起床去海滨林荫道散步,风吹着我的背,这有些奇怪,因为风通常都是从海上吹来,很少从城里吹向大海。我一口气走到电话亭,它在海滨林荫道上最大酒吧之一的露台旁。此时露台上空无一人,椅子用锁链捆绑在桌子上。但是,不远处,靠近海边的地方,有个流浪汉睡在长椅上,他立起膝盖,时不时抖动一下,好像在做噩梦。
我拨通了电话本上唯一一个归属地是克拉拉的城市却并非打给克拉拉的号码。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人接起电话。我说了我是谁,但忽然间我说不下去了。我以为对方会挂掉电话,但听到一声打火机的声响,接着是吸烟的声音。那女人问:你还在吗?我说:在。她说:你要找克拉拉?我说:是。她说:她是不是跟你说她得了癌症?我说:是。那女人说:是真的。
忽然间,从我认识克拉拉以来的往事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我曾经历的每件事,多数与克拉拉无关,都浮现在脑海里。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女人还说了些什么,她距离我几千英里之遥。我记得,我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就像鲁文·达里奥诗中所写的那样,接着在口袋里找香烟,听到了对方的只言片语:医生、几次手术、乳房切除术、争论、不同的看法、多次商议。它们为我展示出一个我永远无法了解、抚摸和帮助的克拉拉。一个永远拯救不了我的克拉拉。
我挂电话时,那个流浪漢就站在我身边,距离我一米远。我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他身材高大,穿着对这个季节来说太厚的衣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像是近视眼,或者担心我做出意外之举。那个时候,我太难过了,甚至忘记了害怕,尽管后来,我走在城中曲折的归途上时才意识到,看见那个流浪汉的瞬间我忘了克拉拉,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那之后我们通话更频繁了。有几周,我一天打给她两次,都是简短、愚蠢的对话,我唯一想知道的事却说不出口,所以就随便闲聊,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还有很多我希望逗她发笑的废话。有一次我变得怀旧起来,努力回忆过去的时光,但克拉拉却立即披上她那冷漠的铠甲,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弃回忆。随着她的手术日期临近,我更频繁地打电话给她。有一次,我跟她儿子通了话,还有一次跟帕科通了话。两人还好,听上去很好,至少不像我那么紧张。也可能是我弄错了。实际上,肯定是错了。一天下午,克拉拉说:大家都为我操心。我想,她说的是她丈夫和她儿子,但实际上,“大家”包括更多的人,比我能想到的还要多,是“所有的人”。克拉拉应该住院的前一天,我打电话给她。是帕科接的。克拉拉不在家。两天前就没人知道她的消息了。根据帕科的口气判断,我感觉他怀疑克拉拉在我这里。我坦率地告诉他:克拉拉不在我这里。但是,当天夜里我衷心希望克拉拉能出现在我家里。我点着灯等她,最后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一个美丽至极的女子,但不是克拉拉,是个高个子的女人,消瘦,小乳房,长腿,深褐色的眼睛,肯定不是克拉拉,这个女人的出现替代了克拉拉,把克拉拉简化成一个可怜的、迷失的、浑身颤抖着的四十岁女人。
她没来我家。
第二天,我再次给帕科打了电话。两天后,我又打了。依然没有克拉拉的音信。第三次打过去的时候,帕科说起了他儿子埋怨克拉拉的这种行为。他说:我每天晚上都想,她到底在什么地方?根据他的口气和措辞,我知道他需要我的,或其他任何人的友谊。可是我没条件给他提供这种安慰。
(本文选自《重返暗夜》一书,由世纪文景于近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