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
见果似桃,小如尾指,或深红或明黄,皆跳荡似火焰。见莺东来,或落枝上,或绕以翔,啄果食肉,间以啼鸣,清亮甚初露。啄余之核,仍悬枝头,以时浸漫,以风吹打。一日摇动,坠落地上。然落地之前,须臾瞬间,核壁生万千幻象,或通衢大道、繁华街市,或江奔河流、漠荒岭绝。惟果核两端,上下所指,绿意具发。
——《震旦宝钞》卷一一三
金甲衣人在梦里出现的那个早晨,裴师利腹部的樱桃树破了皮,从肚脐钻出一指长的嫩条。嫩绿如翡翠如春水,在晨光中晃一晃,逐渐沉着、定型,吐出枝条的细影,上面附着叶子的苞芽。抑或,樱桃树破皮而出的那个早晨,金甲衣人来到裴师利的梦里。金甲衣人缓慢地转动手里的樱桃核,如同转动有着无限细节的地球仪,三圈之后,樱桃核停下。金甲衣散发出并不刺眼的温暖的光,但裴师利仍旧无法直视金甲衣人的脸,看不清对方的五官,捉摸不定五官合并而出的表情。
金甲衣人与腹部樱桃,二者之间有因有果是确定的,何者为因、何者为果是不确定的。裴师利只清楚,樱桃核上的图案尚未完成,未完成的部分远多过已完成的。连续一周,金甲衣人都在梦里出现,转动三圈后停下樱桃核。裴师利反复查看,终于弄清已完成的部分是自己过往的生活。他如何在父亲砍下家门口那棵樱桃树的那个下午,立誓要出人头地,拥有自己的庭院,其中种满樱桃树……他如何大学毕业,来到离家乡八百多公里的城市,却始终庸碌奔忙,无所成就……这么一点点内容,在樱桃核上反复镂刻,尤其是他上班后那重复的生活,一层层覆盖,让人担忧那小小的核随时都会不堪其累。
去年春末夏初,总算连着几天都能正常下班,见着日头在城市的远处落下,路灯猛地一下子齐刷刷亮起来。那几天,裴师利不再像往常那样,匆匆忙忙奔回家,垫吧一点就洗漱上床,去梦境里点开一沓沓的表格,填进一串串的数据。那几天,他以公司与住处为两端,在其间游荡,巡弋,探看。甚至他还挑选了一家电影院,进去看了一场颇有几分伤感的爱情电影。甚至他还走进一家餐厅,在消灭一块牛排的前后,各自佐以一杯白葡萄酒。酒精作用下,他回到大街上,感受到火柴头即将擦上火柴皮的渴望。他决定再走上一段,或者索性走回家去。这样,在第四个街口右侧的小巷口,他见到那个卖樱桃的汉子。汉子蹲在那里,面前摆着两个竹子编织的小筐,筐里垫有老气尽现的樱桃叶,叶上散乱堆着带梗的樱桃。
樱桃未及全红,黄色占去大半。无论红黄,都极其晶莹极其鲜嫩,仿佛无法从肉上分离出皮来,仿佛每一颗都有一滴水的灵魂。它们堆在那里,就是由梗联络而成的身处幼年偏要早熟的团结的石榴籽。裴师利停下脚步,目光定定,又如在梦里,有几分恍惚。他生怕那汉子站起来,朝他露出父亲的脸。于是,他没有询价地来了三斤,接过汉子盛装它们的小小的竹提篼,过了街,步入另一条小巷。在那不长的巷子里,裴师利囫囵吞下三斤樱桃,樱桃核沿着他的脚步,扔落在地上。好几颗樱桃都没来得及与牙齿触碰,直接滚落肚里。当日夜半,细雨落下来,一遍遍濡湿城市,裴师利则在梦里一遍遍扶起自己墓碑般巨大倾圮的牙齿。
今年初夏,雨连续下了整整三十天,随雨丝而来的,是更多的数据需要填入,更多的表格需要核对。裴师利再没空闲走到那个巷口,找到那个汉子。况且,他发现樱桃早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但樱桃核正是金甲衣人在梦里向他展示的那样,它表面的小凹点,它的腹缝线、背缝线,乃至黏附在上面的带着风干迹象的一点点果肉,都好像是从他幼年的手里扔进这一回的梦里,扔在去年的那条巷子里。裴师利知道,好几颗这样的樱桃核被自己吞进肚里,他感知到它们在他的胃部竞争,最终决出一颗,顺肠而下,选定一地,安置好自己。他以为,那一颗只求安定,不求发展,即或要长,不过是顺着肠子而去。毕竟,据说光大肠就有九米长的空间,足够一棵樱桃树忙乎。
现在,它轻易地破除他的安排,从肚脐探头探脑,自顾自地长起来。这没什么,裴师利顺受着来临的一切。唯一让他无所适从的,是迅速长至一拃长的樱桃树如此娇嫩,该怎么保护为好?他先设想将它完全庇佑,便找出现有的最宽大的衣服,去买了城里现成的最大码,都不理想。树苗可以被遮住,但同时意味着被衣服压着,不利于生长,更无法自然吸纳阳光。他想过找人做一个可以穿戴在腹部的狭长铁笼,将它围护起来,可那样未免过于郑重其事,不尊重无树可长的其他人。思来想去,裴师利采取最简便的方法,将内衣与T恤前面的下半部分剪开,外衣不必拉上拉链、扣上扣子。自自然然地,樱桃树袒露在外,方便周围或迎面而来的人让出空间。
如他所想,地铁、公交、电梯、十字路口……推搡在共同空间的人,他们一望而知他的状况,统统给予方便。办公室要麻烦些,他必须腰向后缩,手向前伸,以近乎虾米的样子,才能推进工作,同时不让樱桃树杵在办公桌沿。
第八天金甲衣人又在梦里出现,他左手的拇指、食指持着那粒樱桃核,却不再转动它,他只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向樱桃核。这异常的举止,让裴师利惊觉此前居然未曾留意,这小小的樱桃核是如何做到既让他能辨别是什么,又让他能看清有什么——它也未曾变大或者放大呀。短暂思索得不到答案后,他放弃了,把一切推诿给梦。并且,金甲衣人的手指一动不动,指向的地方一变不变,正是樱桃核上尚未有图案的地方。裴师利往手指的左侧绕过去,以往的内容都在,这几天他如何维护樱桃树的画面也在,他往手指的右侧绕过去,除了樱桃核自身的情状外,空空荡荡。他一眼看出,那空无所占,胜过以往。裴师利不敢与金甲衣人目光相接,但他知道自己正被盯着,他还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如此连续一周,裴师利都在梦里避开金甲衣人的目光,尽管他发现,樱桃核上空无的增加是蚕食镂刻内容而来。他这一周的生活继续镂刻其上,可被镂刻部分实实在在地在缩小。大不了全部复归于无。裴师利做好了这个准备,可他显然低估了因果之间的被动性。新的一周的第一天还没结束,主管就把裴师利叫过去。主管没让他坐,更没一点儿兜圈子的意思。你的樱桃树不长了,怎么回事?主管指着裴师利的腹部,语气冷淡,态度生硬。要么,别让它长出来,别带到公司来;要么,就让它继续往下长,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现在算怎么回事?主管说到这里,不耐烦地一挥手。樱桃树不长大,你不要来上班。裴师利气咻咻地回到住處,粒米未进,急匆匆上了床。他认定金甲衣人要为这一切负责,可不是我叫他来的,更不是我让樱桃树长出来的。他忽略了一点,在此逻辑下,梦并不由他自主。金甲衣人在他久久的盼望下,于鸡叫第二遍时出现,左手持着樱桃核,右手食指指着过去。裴师利说不出半句责备的话,只是巴巴地望过去,期望得到点滴启示。给了。裴师利看见金甲衣人强力转动樱桃核,展示尚未雕刻的对裴师利而言空无的部分,那上面隐微着痕,不容他进一步辨认,樱桃核如陀螺反转,逆时针退回,将镂刻的部分展示出来。那痕迹如沙上足迹雪上鸿爪水上波纹,终究归于无。
醒来之后,裴师利看看腹部的樱桃树,大约梦境的暗示过于强烈,他觉得它在枯萎。没有办法,裴师利打开惯常出门携带的小皮箱,一侧放进雨伞、棒球帽、银盘与刀叉,一侧放进换洗的内衣裤,关好房间的电,拿出所有的积蓄付给房东,请她保留房间,然后出了门。街上的人很多很匆忙,他们和他平常上班时一样,心事重重,可仍旧在经过时,侧身向他的樱桃树问好。大约他们都得到了消息,大约他们都在盼着这一天。裴师利伸出右手,一辆吉普车停在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把小皮箱和自己扔进去。从此以后,我就进入梦境里的生活了,自打樱桃树长到肚皮外面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更不要说你,他在后座上拿右手食指點点司机的后脑勺,更不要说你这个金甲衣人的暗示了。当然,他很快知道这是幻想,司机恼怒地转过头来瞪他一眼,话没出口可恶意显然。而且,刚出城区司机就把裴师利赶下了车,因为他摸不出一文钱来付费。裴师利这才相信,接下来要面对的不是梦境,他无法像在梦里那样坦然地回到城区回到工作岗位,他无法像在梦里那样飘然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需盯着目标。不过,裴师利想,这未必不是另一重梦境。
无论如何,裴师利上路了。他走或者搭车,离自己的城市越来越远。他间或干点零工,给自己挣出饭钱、住宿费,若有富余,就买一张火车票。棒球帽帮助他挡住毒辣的日头,雨伞则让他不被雨雪过于侵害。是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天气,裴师利都没忘记之所以上路的目的——他必须让腹中的樱桃树茁壮成长。毫不意外,这是棵任性的樱桃树,不畏惧阳光不拒绝风雨,可它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长,完全让人把握不住节奏。它可以一夜之间蹿上一大截,也可以三年之内不发一片新芽。刚离开他的城市那阵,裴师利以为樱桃树的生长与自己密切相关,关乎他提供的营养,关乎他真实的心情——谁能说,心情不是最重要的营养?就算被当成器皿,我也认了。没过多久,他断定一切只是偶然,他吃他喝他悲他喜,樱桃树都不在乎,毫不受影响。
勉强可以自我安慰的是,樱桃树不在乎他,却也不胡闹。它的根保持在裴师利的体内,顺着肠子上下,延伸进他的心、肾、脾、肺等器官,驻扎在他的血液、体液里,却并不穿透它们,并且在每一处都留出空隙,以保证他的身体机能正常运转。要是你从我的后背扎出来,或者从我的脚底板扎到地上,那我可顾不上你。裴师利偶尔喃喃,心下揣摩,它还是心疼我的。心疼的更多证据是外在的。比如刮风时,樱桃树会尽量向他靠近,不以摇曳撕扯;比如生长时,樱桃树会注意保持匀称,以免裴师利站立不稳。自然,这些都需要裴师利在白天或者夜晚以适当的时间躺倒相配合,躺倒时身体的朝向也必须注意。
金甲衣人始终伴随在裴师利的梦里。离开城市当天,金甲衣人就在梦里继续转动樱桃核了,照旧转动三圈停下。金甲衣人右手中出现一把细长的尖头如针的刻刀,每个夜里,他都当面将裴师利过去一日的行程镂刻其上。行过的路,做下的事,都被记录在樱桃核上。那可以无限接近的樱桃核,越是靠近细节越多,要是梦足够长,裴师利相信能把当日行程再来一遍。裴师利在梦里这样想的同时,忍不住嘲笑自己,他知道梦是无限长又无限短的。因此,到后来,他都站在适当的距离打量樱桃核,惊喜它的变化,感慨自己的举止在静态记录下并无多少实质内容。这样很多年过去,金甲衣人的举止始终如循环行进的程式,樱桃核尚未完成的部分始终大过完成的,裴师利也并未有绝望涌动。他猜想,看似无限的一切会在某一刻遽然终止,一如那无休止转动的樱桃核,放进他实在置身的世界,终究只有真实的樱桃核大小。
任性归任性,樱桃树没有逆向生长,在裴师利的颠沛中,它一日日茁壮一年年繁茂,粗大得超过了裴师利的身躯,远远望去,仿佛一条壮汉,横在地面上方一米左右,踏住裴师利的腹部。要不是裴师利还算高大,它的枝叶说不定会在他行走时,刮擦地面。虽然这么想,可裴师利了然,樱桃树不会让那发生,金甲衣人不会让那发生。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他就只能躺下,终止这流离。那样一来,金甲衣人就得费事地另寻梦境栖身。这个猜想,有樱桃树的行止为证——每到逼仄之处,它都会柔软身躯,向他依附,绝不增添额外的烦恼。樱桃树干早就长到小腿粗细,总在移动中,让树皮与枝条的沧桑超越树龄。但它并没忘记随季节变换而枯荣,更没忘记在早春热闹出一树粉白匀停的花来。那时节,裴师利走在大道旁山路上,行在白云下水中央,都心情愉悦,都能嗅到樱桃树给出的微弱馨香。初绽后,樱桃树从未错过花期,可也就到此为止。花落叶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诸事如常,樱桃毫无讯息。
也好吧。这么多年过去,裴师利学会了忘却樱桃这回事。就当这是一株樱桃花树,何况金甲衣人手里的樱桃核早就对此给予了补偿。他就是以这样的心理,看见又一座城市的。与他走过的无数城市相比,这座城市远远望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远山秀气,植被丰盛,不过是证明气候适宜,雨季持续时间更长,别无其他。可到了城市外围,他察觉这里与他走过的地方都不同。是人的不同,因为他在郊区菜地忙活的两个人身上看见两抹颇浓重的绿。他以为是衣服上的图案,走到跟前,是两丛绿油油的韭菜。一个在左肩,一个在左腿,两丛韭菜都可以割下一茬了。看见裴师利,两人点点头,继续忙活。韭菜生在左腿的人忽又抬头,多看他两眼。先生不是本地人吧?裴师利忽然觉得他就是这里的,因而没有答话。韭菜生在左肩的人应声再度抬头,他只看了一眼。肯定是,只不过你没见过他的相生体。另一个不服气,你见过,是什么?樱桃树,城里有人生得有,罕见而已,说不定只有一棵。说不定,就是说你也没见过……裴师利截住另一个的话,我不是本地人,我连“相生体”这个词都是刚刚才听说。
裴师利还待说话,急促的鸣笛声连番响起。他不久前离开来到菜地的大道旁,停着一辆黑色的巨型轿车,一个身着礼服的男人站在车旁。见裴师利注意到自己,他缩回伸进车里按喇叭的身子,右手捂胸,鞠躬施礼。礼毕直起身子,冲裴师利招招手。裴师利道别两位长有韭菜的人,上到跟前,见男子左胸处长有一朵雏菊。先生,您终于到了,师先生派我来接您。谁?师利裴先生,您还不认识他,不过快了。师利裴?裴师利确认就是自己这三个字后,皱皱眉。遽然终止的时刻来了。他在雏菊男子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护卫着樱桃树,坐进轿车后座。坐下的瞬间,他感受到了樱桃树的重量,带着他向前倾,差点戳到轿车地板上。樱桃树大约迅速辨别出这不是躺下,陡然消去重量。
雏菊男子等裴师利坐稳,发动了车。毕竟离得不近,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随着路上的行人多起来,裴师利更顾不上了。这么多年,他行过很多地方,识广见多,很难再有什么让他特别诧异。可现在,来到这个似乎更加适宜他的城市,他反而生出陌生感以及随之而来的震惊乃至不安。每一个他目光所及的人,身体的某个地方都长有花草树木,而他们坦然行走的姿态、目光中的安稳,仿佛自身个个皆是植物,在风的吹拂下摆动枝与叶。那些植物他认识的少,不认识的多,可认识的那有限几种——松柏杨柳、梅兰竹菊之类——在人群中占去绝对数目,有在花期的,有已结果的,因而人群越密集,越显得蓊郁葳蕤。不同于他以往独自出入城市、集市、乡镇等场所时,别人都带着克制的笨拙避让或相处,这里的人显然早就习惯于此,他们悠然自如地来往,他们身上的植物分出层次,同有共享地占据空间,让裴师利不由得想起“花团锦簇”“罗列有致”之类的词与景。进入市区,人们的形色、步履与他到过的别的城市没有不同,上班者脚步匆促,相互避让、挨挤,不上班者闲适散漫,溜溜达达、东张西望,大人相互攀谈,孩子追逐打闹。林立的高楼大厦,狭窄的街头巷道,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簇簇的鲜花、一蓬蓬的杂草、一棵棵的树木……仿佛进入的不是人的世界,而是植物王国——尽管在这个意义上,他本人也是一株植物。道路两旁散布着特制的躺椅,不少在前胸或者后背长有树的人躺或趴在上面,仿佛紊乱的行道树。
城市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雏菊男子没有吱声,让裴师利觉得自己要么是喊了句蠢话,要么是答案明摆着。城市有多少年了?建立有多少年了?雏菊男子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裴师利,目光特别遥远。有记载的历史上千年,没记载的……裴师利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这座城市上千年都是……都是这些身有花草树木的人生活其中,那到底是植物引领人,还是人引领植物?或者,用菜农的那个词说,相生为体?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师利裴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雏菊男子迅速回以沉默,让他确知这话蠢不可及。裴师利不再说话,他静默地坐着,任随轿车上环线,走半个小时向西一拐,过三座立交桥,下到一条几百米的隧道,然后在一座院墙围起的建筑前停下。
下车后,先看清的是银杏、杨树等高大的落叶乔木,它们的叶片在头顶上方梳得风直响。院墙圈起的范围比在车上看着还大,青色的墙砖少说得有上百年历史。雏菊男子停好车下来,走在前面,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跨上院门前的九级台阶,他拿出钥匙,打开院门上挂着的大铜锁,做了个请的动作。裴师利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是跟了进去。绕过门后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足足有数百平米的开阔空间,前方横着一堵墙,两侧各有一道门。地上摆着七个瓦缸,缸内有荷叶、莲花。裴师利经过瓦缸时看了又看,提防着荷叶与莲花忽然站起,带出一个人。从右侧门进,眼前空间更大,两侧排列着数间厢房,正对面是幢三层小楼,楼后面重檐赫然。这是……雏菊男子不待他问完,这是樱桃园,请您在此暂居。暂居?不是要见师利裴先生吗?是要见,得等您的樱桃结果、成熟时。雏菊男子说着,指指对面的三层小楼,楼内一应物品俱全,再缺什么,后面几进院子里都有。再缺,我们会及时送来。说完,雏菊男子鞠躬,转身。等等,裴师利叫住他,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在这里等着?这不是拘禁吗?不是,雏菊男子转过身,师利裴先生让我转告您,这是金甲衣人指定的。
裴师利不明白,他怔在那里。金甲衣人没有一夜离开他的梦,雏菊男子背后的师利裴如何得知?并且,直到昨天晚上,金甲衣人在梦里都没有丝毫异常,更没有明示或者暗示有如此剧烈的变化。可这句话又起到了镇定作用,听着雏菊男子离开的脚步声,裴师利决定留下来。他必须见到师利裴,他确信,两人见面的那一天,这一切终将有个了结。进到三层小楼,找到卧室,放下小皮箱后,裴师利再度出来,在这一进院子里转了一整圈,又往后面院子去。一进一进的院子相差不大,因而他很快便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第几进。但也无妨,毕竟每一进院子都有卧室与厨房。当天晚上,终于在床上躺下时,裴师利忽然想起那个下午愤恨的誓言,他要拥有自己的庭院,其中种满樱桃。现在,他似乎拥有一座广大的院落,可其中只有他自己这一株樱桃。
接下来,裴师利守在这院里,如一株真正的可迁徙的樱桃树,守着光线的移动、晨昏的变换。他忘记了时间,只在樱桃树的变化中,些微感受季节更替的痕迹。没有人到来,包括雏菊男子在内,或者他们是在他不注意甚至休息时到来的,不然院里的吃穿用度怎么会取之不竭?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要避开他?没多久,裴师利便不再琢磨这样的问题。倒是鸟儿、虫蚁大大方方来去,啼或者鸣,振翅或者爬动,那喧响只如静夜里独自燃烧的柴火,无有展示的炫耀、呼告的哀伤。裴师利在庭院里缓慢移动,时时可以躺下,时时能够站起,让樱桃树在负重与失重的切换间,枝条簌簌作响,让歇在枝头的鸟、爬上树身的虫蚁,纷纷跌落在地。偶尔,他站在楼上的窗台后,推开窗户,让樱桃树横出阳光里,让目光在街巷间流动。他能看见伴着相生体的人群、人影,却没有一点挥手致意、呼喊叫嚷的念头。如果有一场火,我肯定能不出一声地化作灰烬。有一天,裴师利在窗户后面说出了声。随即,他领悟到,这是在代替樱桃树说话。那话里的“我”究竟有多少是他?
金甲衣人照旧在庭院的梦里出现,转动着手里的樱桃核,他的力气未减,转数仍旧是三圈,右手仍旧拿着那把刀尖锐利如针的刻刀,但他的动作迟疑了不少,似乎已然不确定该如何面对裴师利。裴师利觉得自己只有在每天早上睁开眼来的那一阵是完全清醒的,可那短暂的时光他通常沉浸在后悔里,后悔没在梦里抓住金甲衣人,把有关师利裴的事问个清楚,总不能他们两个是倒影关系吧?如果是,未免太拙劣了。后悔的两端,他又因深切地明白自己在梦里无能为力而沮丧不堪——金甲衣人的出現,可不是为了给他抓住的。连金甲衣人是否出现都不由他决定,他还能做什么?末了,他希望自己至少能看清金甲衣人的表情,以便判断自己来到这座城市究竟与他是否有关系,如果有,他希望自己怎么做。然而,这微末的愿望仍旧落空。在梦里,他就是个纯粹的被动观察者,看到的只是金甲衣人让他看的。
年复一年,樱桃树继续生长,它有四五个裴师利那么高,树冠完全张开时,足以把他遮没。即或樱桃树知道在他不躺下时收起重量,光从视觉上,裴师利也常常感到不堪重负。于是,越到后来,他躺着的时间越多,躺着的时间越多做的梦就越多,做的梦越多金甲衣人出现的次数就越多。以至于到后来,裴师利认定金甲衣人就在樱桃树下坐着,一俟他睁眼或者闭眼就把樱桃核递上来。睁眼等同闭眼。金甲衣人那番迟疑也在梦里梦外的对坐中消失,他仿佛回到催促裴师利出发之前的静止状态,来到梦里仅仅是出于固化的义务。终于,在一场细雨交织的梦里,裴师利听到了实实在在的滴答声。雨水落在金甲衣人手里的樱桃核上,完全打湿了它,不管是已完成的还是未完成的,两部分同时被冲刷,沟堑不再、左右不隔。顺着樱桃核,他看到雨水落在金甲衣人的手指上、手腕上,然后是金色的甲衣,甲衣的袖子、肩膀、衣领,最后是金甲衣人的脸,金光满溢的脸。裴师利看见金光盈盈的脸上点缀着圆润的红色、黄色,禁不住伸出手去摸,手指顺着那圆润进去,指尖是冰凉的鸟鸣。
裴师利被鸟鸣冻得睁开眼,意识层层后退,抵达实在的底端,才相信刚刚的一切都是梦。在他眼前,如云彩铺盖,如霓虹散漫,樱桃树缀满宝石般的果子,它们粒粒圆润,正是金甲衣人脸上映衬的红色、黄色,皮薄若无,肉嫩胜水。难道梦的外壳还没剥尽?裴师利自问,不待他自答,敲门声起。不待他应声,敲门声止,脚步声随之而至。他抬起头,往光的方向看去,见到站在门里的雏菊男子,手里拎着小皮箱。男子须发皆白,那雏菊倒似更精神。
先生,雏菊男子声音颤抖,总算等到这一天。说完,他定定神,上前伸手。我以为这一生都等不到了。车已备好,在门外候着。裴师利没有搭话,更没有抓那伸出来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撑着地站起,以免自己的骨头散架,以免樱桃摇落。不。不乘车,我要走着去。
并没有造成轰动,连围观者都没多少,三三两两的行人只是驻足看上一会儿,来来往往的车辆只是减缓车速跟上一阵,不知道是本就不稀奇,还是慑于雏菊男子的威严。至少,裴师利一路上都没见到另一棵樱桃树。他仍旧似梦似醒,下脚如在云端雾里。一时他看见仍在眼前轉动的樱桃核,顺着核看去,金甲衣人就在那里;一时他只看见腹部前伸而去的树,树上满缀的果实;一时他又看见自己仍旧在往表格里填充数字,樱桃树还是那一拃长的苗;一时他又站在那卖樱桃汉子的跟前,那汉子正要抬头。一群孩子毫不怯生地尾随着,他们吵嚷、推搡,却不穷形尽相,只在裴师利停下时,上前摘下一颗两颗放进嘴里。有的孩子嫌酸或者嫌甜,吃完一颗就跑开,有的孩子则好这个味,吃完一颗望着另一颗。但孩子们都不贪婪,也不糟践,于是走到那栋玻璃大厦前时,樱桃树上仍旧果实大半。裴师利站在滑动门前三十米的地方,毋须人引导,伸开双臂,樱桃树正对着大厦,仿佛要将一颗颗樱桃发射出去。一群麻雀随即到来,它们叽叽喳喳,在樱桃树的枝丫间跳跃上下,啄去各自应得的果子,随即飞离。裴师利继续上前,滑动门随即向两侧分开,将他让进去。
是高近三十米、宽过五十米的大堂,大理石的地面,冷色调的装饰,大厅正中摆着一架钢琴。此刻,钢琴盖已放下,钢琴对面放有另一张高高的琴凳,让钢琴更像一张会议桌,说是餐桌也未尝不可。钢琴对面的琴凳上坐着一个人,他冲这边挥挥手,但没起身。裴师利看向雏菊男子,雏菊男子很是讶异,但仍旧做出请的动作。两人来到钢琴前,裴师利看清从对方腹部伸在钢琴上方的,是又一棵樱桃树,上面缀着和他的樱桃树上差不多数量的果子,红的红黄的黄红黄的红黄。那人比裴师利更像一棵樱桃树,皮肤、面容、神态……各个方面。裴师利在钢琴后面的琴凳上坐下,他的樱桃树从这一侧伸在钢琴上方。两棵树拦出一块两人就餐大小的空间。裴师利迎着对方的目光,让雏菊男子打开皮箱,拿出银盘与刀叉,对方没有接他递过去的叉子,要了刀子。雏菊男子接过银盘,先从对方,再从裴师利,将两棵树上的樱桃一颗不剩地摘下,刚好能盛放。互相做个请的动作后,男子和裴师利分别用刀与叉,加上手的辅助,吃光了盘子里的樱桃。他们特别留意,不吞下一粒樱桃核,因而动作都有几分笨拙。樱桃核在钢琴上摆成两个圆圈,从裴师利这边望去,一粒樱桃核一点侧面,连起来正像金甲衣人手里旋转的那颗的样子。
本来想在顶楼等你,陪你盘桓几日,带你熟悉这里的情况,但银甲衣人已经动刀,我必须按照他写下的内容赶进度。说到这里,对面的人若有所思,然后恍然道,我是师利裴,尽管这似乎用不着介绍。裴师利点点头,你知道接下来我会怎样吗?不知,我这一部分,也只是刻有敦促我上路的内容,后续一无所知。我必须动身,你看我的樱桃树都开始枯萎了。或者是摘掉樱桃的对比,或者是话语的暗示,裴师利眼见对方的樱桃树没精打采起来,叶子逐张逐张卷了边。恍惚间,他推想出了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就这样吧,对方说着,摸出一个精巧的手机,放在琴盖上,等清楚了我通知你。说完,他站起。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隔着钢琴,避开两棵樱桃树相撞地握握手。松开手后,师利裴下了琴凳,朝滑动门走去。裴师利看着他的背影一帧帧从视线里消失,转过身要求雏菊男子洗干净银盘与刀叉,再洗净钢琴上的樱桃核,将它们放进银盘。随后,裴师利爬上钢琴,在琴盖上躺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避开了与师利裴互为偏离倒影的生活。
就算没有,偏离倒影的生活也自有其乐趣。在这一次的梦里,他见到一位身着银色西装西裤,内里是银色衬衣,打着银色领带的人,取代了金甲衣人的位置,正左手持着一枚樱桃核,右手拿着末端细如针尖的刻刀,在上面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雕刻。裴师利沿用师利裴的习惯,称呼他为银甲衣人。银甲衣人专注于樱桃核上,无暇抬头他顾。在他的刻刀之下,师利裴刚刚走出画面,裴师利则已在钢琴上酣然入睡。在他的梦里,他腹部的樱桃树持续地,向着大堂顶部慨然生长。
樱桃树的枝条逐步扩张,有足够的时间布满整个大厅;樱桃树的根系,则经过裴师利的身体,穿过琴盖,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那里有足够支撑它开花结果的东西。与之相伴的,是裴师利在电话接通前绝不会止息的呼吸声,它将在梦里永恒弹奏,弹奏一首前所未闻的从一颗樱桃核上端长出的曲子。
自问自答
“南方”首先让你想起什么?
水,大米,温婉的习气,层叠的山,无尽的绵长的雨,踩在泥土上的光脚板。
如果强行用南方、北方来区分,你更自我认同哪边?
我是四川人,大学到了北方,毕业之后也留在了北方。迄今,我在北方生活的时间已超过南方。但这个问题对我更复杂,四川属于西南,至少不完全属于文学意义上的南方,四川话也被归入北方语系,而我似乎更偏爱北方化的表达。那么,就一直算作一个四川人吧。
写作这篇小说,有什么新发现?
得到命题时,我手边正捧着樱桃,是西南那种小个的、皮薄肉嫩、甜中泛酸的樱桃,不是现在流行的车厘子。我希望这篇小说跟我的四川经验有关,检索一番,最深的记忆之一,就是小时候守在樱桃树下,从最红的吃下去,很快吃得牙倒也不罢休,这是缘由。新发现是重读博尔赫斯的《南方》,震惊于他对现实逻辑的理解,具体的事未必会按照他写的发生,但被挑衅与捡起刀子两处,真的是大于至少等于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