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坚
49岁的以色列总理贝内特,刚刚访美见了拜登及国务卿布林肯、国防部长奥斯汀等人,会谈的核心是伊朗和巴勒斯坦问题。
强硬派的莱希当选伊朗总统之后,伊朗加快了铀浓缩,丰度已达60%,距离武器级所要求的90%已不再遥远。伊朗的盟友哈马斯,在加沙延续与以色列的冲突,还动用了“燃烧气球”。
另一方面,拜登一反特朗普“过度亲以”的立场,支持“两国方案”,恢复了对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的财政援助,并计划重开美国驻巴勒斯坦总领事馆(设在耶路撒冷)。后者冲击到贝内特“耶路撒冷不可分割”的底线,贝内特迫切需要和美方协调立场。
“贝拜会”由于8·26喀布尔机场爆炸,推迟了一天。美方仅同意为以色列空袭叙利亚和加沙地区开绿灯,暂不同意为打击伊朗核设施开绿灯—拜登表示“外交手段仍然是优先选项”。贝内特则告诉拜登,目前巴以“两国方案”不在议程上。
贝内特政府中,既有中间偏左的蓝白党领袖甘茨和左翼领袖拉皮德,也有阿拉伯政党拉姆党的加入,并非清一色的右翼政權。外界原本预计,贝内特的对外政策较内塔尼亚胡更为温和。但贝内特此番访美的言论,无疑向外界宣示,他仍旧如前任内塔尼亚胡一般走强硬路线。以色列和伊朗、巴勒斯坦之间的安全困境,短期难解。
随着叙利亚内战步入尾声,伊朗及其羽翼下的黎巴嫩真主党,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日益凸显。尽管伊朗官方回避承认,但伊朗革命卫队在叙利亚驻军早已不是秘密。叙利亚阿勒颇以东30公里的库维勒斯空军基地,就驻扎着大批伊朗精锐部队。
以色列方面指控,驻叙伊军曾在2019年8月派出无人机,袭扰以占戈兰高地。为了遏制阿萨德政府—真主党—伊朗的“什叶派连线”,时任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曾多次下令空袭叙境内的伊朗目标。最著名的一次就是,以色列空军于2020年9月突破叙利亚的防空系统,摧毁了阿勒颇地区的多个伊朗军事目标。
贝内特出发访美之前,以军8月5日空袭了黎巴嫩真主党设施,8月19日空袭了叙利亚大马士革和霍姆斯的多处目标。这宣告了贝内特政府的鹰派底色。在遏制伊朗问题上,无论是内塔尼亚胡的右翼政府,还是贝内特领导的左、中、右联合政府,看法是一致的:伊朗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直接威胁以色列的国家安全,必须不惜动用武力予以铲除。
考虑到美国的因素和自身军力的局限,伊朗对以色列的军事行动,更多停留在口头谴责上,缺乏实际反制的手段和能力。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刚刚在残酷的内战中存活下来,国内百废待兴,对以色列的频频空袭束手无策。
巴勒斯坦方面就不同了。巴方军事实力弱小,但由于领土纵向紧贴以色列,而以色列又缺少战略安全纵深,巴激进武装持续的骚扰,足可令以政府“疲于奔命”。自今年6月到8月,巴勒斯坦武装组织连续三个月向以色列南部施放燃烧气球,造成多场火灾,烧毁大量森林和农田,让以色列当局坐卧不宁。
面对哈马斯的袭扰,贝内特一方面不间断地空中打击,一方面联络埃及等国对加沙进行围堵。到了8月,随着燃烧气球袭击的加剧,贝内特在一周内三次命令空军轰炸加沙。哈马斯唯一的对外口岸拉法,也于8月23日被埃及政府关闭。
尽管贝内特对巴激进分子打击力度丝毫不减,却无法制止巴人的袭击。8月28日加沙巴人继续向以色列施放燃烧气球,形成“你打你的,我放我的”的局面。考虑到安全始终是以色列选民最关心的问题,如果贝内特不能根除燃烧气球袭击,继续在安全问题上失分,其联合政府的支持率便会下跌。
自今年6月到8月,巴勒斯坦武装组织连续三个月向以色列南部施放燃烧气球,造成多场火灾,烧毁大量森林和农田,让以色列当局坐卧不宁。
为了遏止声望下降,贝内特极有可能在常规空袭无法遏制气球袭击时出兵加沙,那样,内塔尼亚胡时期的“周期战争”便会重演。
和拉宾、沙龙等军界强人不同,贝内特缺少军队高层的履历和战功,其政府本身是反内塔尼亚胡势力的大联合,缺少政治强人且构成复杂,因此在应对伊朗威胁时,只能“萧规曹随”照抄内塔尼亚胡的强硬政策,而在老大难的巴勒斯坦问题上,则慢慢滑入前任的“周期战争”怪圈。
在贝内特的政治纲领中,伊朗不仅操纵黎巴嫩真主党、军援叙利亚政府,还声援哈马斯,是以色列的“心腹大患”;与之相比,骚扰以色列南部的巴勒斯坦武装不过是“疥癣之疾”。尽管对外部威胁有了定位,但贝内特政府在处理安全问题时尚缺少长期的战略,习惯采用“先发制人”的战术空袭或者“以牙还牙”的报复手段应付眼前。
从远景来看,以色列必须找到和对手共存的政治解决方案。战术性空袭北部邻国的目标,只是迫使以色列的敌人不敢窥视以色列北部边界,而无法根除近侧巴勒斯坦武装分子的骚扰。假设再对加沙发动大规模地面进攻,则可能使以军的伤亡难以承受。
2008年底的“铸铅行动”中,以方仅有11名军人死亡,但是2014年的“保护边界行动”中以军有66人丧生、469人受伤。由于哈马斯武器装备升级、战斗力提升,在今年上半年的加沙战事中,为了避免伤亡,以军实际上放弃了以地面战占领加沙的企图,试图利用精确空袭和炮击,摧毁哈马斯的有生力量。
自6月开始的“气球战事”,是巴以冲突的一种特殊形式。气球和火箭一样,在以色列防空火力网的拦截下,杀伤力有限。气球与其说是一种军事武器,不如说是一种政治武器。如果为了根除气球袭击,再来一次加沙战争,按照以往的规律,以色列仅能清除一批哈马斯领导人,造成不必要的平民伤亡,并不能真正消除来自加沙的安全威胁。
以色列要从声望上打击哈马斯,须将其锁定为伊朗的代理人。哈马斯自2006年赢得巴勒斯坦立法选举后,每月从伊朗获得5000万美元援助。由于和伊朗走得过近,哈马斯逐步失去了阿拉伯国家的同情和支持。8月12日,阿联酋联邦议会国防、内政和外交委员会主席阿里·努艾米表示,让加沙人民饱受痛苦的不是以色列,而是哈马斯自己。
以色列固然有能力空袭并摧毁伊朗的部分核设施,但是8000多万人口的伊朗毕竟是中东的区域大国,绝非割据加沙的哈马斯可比。伊朗和以色列关系未来的正常化,不仅取决于伊朗执政的教士集团是否改变对以色列不承认的敌对态度,更取决于美国和伊朗之间的长期战略博弈的发展和演化。
在美国和伊朗围绕核问题、伊朗体制问题的博弈中,美国将以色列视为遏制伊朗核计划乃至打击伊朗在中东利益的抓手,伊朗则将反对以色列作为在伊斯兰世界号召盟友的“大义名分”。在美伊的博弈中,以色列就是双方打的一张牌。美国和伊朗都从“以色列牌”中各取所需。
以色列在美伊博弈中还不是百分百的主角,自然在解决伊朗威胁上只能拿出短期的空袭“遏制”手段。相比之下,以色列从政界到民间,对于巴勒斯坦问题的长期解决方案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拉宾时期,以色列放弃了对加沙部分地区、约旦河西岸杰里科的控制权,标志着以色列高层(当时主要是工党)开始接受巴勒斯坦政治实体的存在,放弃了“大以色列”的构想;沙龙从加沙的“单边撤离”,预示着右翼精英也在为未来的巴以分离做准备。
然而,无论内塔尼亚胡,还是贝内特,其代表的以色列右翼政治势力,仅能接受一个在安全上依赖以色列、经济上附庸于以色列的“袖珍巴勒斯坦国”,其领土面积要大大小于1967年边界下的巴勒斯坦。贝内特上台后,继续推行其前任的扩大定居点政策,蚕食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使得巴建国愈发艰难。从目前的情势看,囿于“扩大定居点等于扩大生存空间、扩大安全纵深”的传统安全观,贝内特很难在定居点问题上做出实质让步。
以色列右翼的“袖珍巴勒斯坦国”方案,已难以被阿巴斯为首的巴勒斯坦温和派接受,更遑论激进的哈马斯和杰哈德等武装组织了。近来巴激进组织在网络上放言,称巴温和派的“1967年小巴勒斯坦国”方案只会让巴勒斯坦人民作为以色列资本的附庸,让巴勒斯坦人继续生活在巴腐败政府的统治下—可见以色列右翼和巴激进组织的立场差距之大。
贝内特不仅不能冲破“周期战争”的怪圈,甚至连“两国方案”都不愿拿到桌面上谈。而巴勒斯坦问题长期得不到公正解决,不仅让巴以人民继续饱受战乱之苦,也给予了伊朗强硬派反以的口实。
在以色列历史上,只有右翼出身的政治人物所作的让步,才会让左右两翼的支持者信服。利库德集团的创始人贝京不仅早年反对阿以和解,连以色列同西德和解都坚决反对,但就是这位曾在独立战争中和阿拉伯人浴血奋战、为了讨回历史公道拒绝西德赔偿的强硬派政客,选择了跟埃及和解、放弃西奈半岛。签订《奥斯陆协议》的拉宾也是军人出身,担任过以色列的国防部长。放弃加沙的沙龙更是曾发动“防卫墙”行动,几乎致阿拉法特于死地。就连固执的内塔尼亚胡,在任期内也实现了同阿联酋、巴林、苏丹、摩洛哥的和解。
有历史先例在前,贝内特6月13日履新之时,外界对其寄望颇深。但两个多月来,纵横商海的贝内特在安全事务上仍然“萧规曹随”,对伊朗是“先发制人”,对巴勒斯坦则是在固有的袭击—报复—反报复的圈子里打转。目前,贝内特不仅不能冲破“周期战争”的怪圈,甚至连“两国方案”都不愿拿到桌面上谈。而巴勒斯坦问题长期得不到公正解决,不仅让巴以人民继续饱受战乱之苦,也给予了伊朗强硬派反以的口实。
伊朗和巴勒斯坦问题看似不相干,实际早已紧密联系在一起。巴勒斯坦事业早先最大的赞助者是萨达姆统治的伊拉克。萨达姆倒台以后,伊朗取代伊拉克,成为巴抵抗运动的最大支持者。巴勒斯坦“周期战争”的继续,不仅造成了巴平民的巨大死伤,而且令巴温和派“法塔赫”在巴的影响力日渐式微。阿巴斯屡屡推迟总统选举,就是害怕政权易手。反倒是伊朗随着哈马斯在巴人中地位日隆,自身的地区影响力也在无形中上升。
拜登政府将精力转到“大国竞争”上,短期内不会把军事手段作为对伊朗政策的优先选项。出身民主党的拜登,尽管在巴以冲突上较特朗普更为平衡,但并沒有在特朗普的“世纪协议”之外,提出新的巴勒斯坦问题解决方案。缺少外力推动的贝内特政府,只能让防长甘茨出面,给阿巴斯一点“发展巴勒斯坦经济”的口惠,而难以在“巴勒斯坦国”这一长期政治解决方案上作出决断。加上伊朗新总统莱希又是坚决反以的强硬派,以伊关系短时间内也难有突破。
贝内特本来是将伊朗威胁放第一位,而把巴勒斯坦问题放第二位。结果,不仅伊朗威胁没有解除,巴勒斯坦问题的长期化又增加了解决伊朗威胁的难度,伊朗“包围网”的威胁仍然近在眼前。这便是“新人总理”贝内特难以摆脱的“破局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