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内部结构被白蚁蚀空、虚有其表的房子,被搬家者于漫不经心间毁坏殆尽,能都怪这位搬家者吗?恐怕不能。即便他小心再小心,无损地搬出了这房子,带走了全部家私,房子本身即将倾颓、化为腐朽,也几乎是板上钉钉。
不幸的是,拜登自愿做了最后的接棒者。他从阿富汗撤军的大动作,毁掉了外表华丽的房子—阿富汗的民主架构。
在这个比喻中,阿富汗原总统加尼就像是房子的裱糊匠,他因拿不到更多美元而罢工了。然后,风吹雨打日晒虫蛀下,房子倒了,塔利班由此走向前台。
美国党争环境下的汹汹舆情,不免突出了拜登在阿富汗变天前最后几个月的不智,却淡化了美国过去20年重金装裱阿富汗“民主之屋”的颟顸。而正是这种颟顸所折射的美国外交哲学的危机,相比拜登政府的后知后觉手忙脚乱,更能影响日后以10年为小尺度的世界格局变迁。
攻打阿富汗,正是小布什于美国“相对国力巅峰期”,借着“9·11”悲情,拿自身没有袭击过美国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出气,并对巴基斯坦军事强人穆沙拉夫颐指气使,凭美国的金援强扭“阿富—巴”地区的战略之瓜。
一到冬天就大雪封山的阿富汗,的确没让美军重蹈在越南抛尸近6万的覆辙,但那里的山高路远,让海洋霸主付出了极高昂的军事运输成本。美军之败退阿富汗,有失去天時地利人和诸因素,但从“地理决定论”的视角来看,它是败给了当地基建落后的现实,败给了交通闭塞的大环境,而不是败给塔利班本身。
这并非要减轻美国决策失误的责任,而恰恰是点出美国的反思为何来得如此迟。因为大山无言—它消耗你但并不直接杀死你,美国在阿富汗的相对低伤亡率,使得当局者很难意识到这个坟场、泥潭在慢慢透支美国的国力。纵然奥巴马一时意识到,也被军火商的误导重新点燃求胜的意志,从而错上加错。
量变终会引起质变,当在阿富汗消耗的各项资金从数千亿美元攀升到2万亿美元,疫情下被迫节支的美国人,再也受不了那样的无底洞。如果说特朗普宣布“美国不当世界警察”是基于他的商人算计本能,那么拜登如此学舌,则是基于从阿富汗灾难性撤军的深刻教训。
拜登的前后认知,也不是截然断裂的。拜登今年4月力排幕僚和将军的众议,坚持从阿富汗撤军,与他在奥巴马手下任副总统时,对继续投入阿富汗战争的公开怀疑相一致。7·7海地总统遇刺事件后,拜登也拒绝了该国代总理关于提供军事支持的请求。但从这些个案,上升到普遍性的“美国不当世界警察”,“老干涉家”拜登是经历了灵魂上的一震的。
美国接连“不作为”,短期后果也是接踵而至:也门的反政府武装、东南亚某国军政府、西非几内亚的图谋政变势力,都在近日有新的更大动作。
但美国的欧洲和亚洲盟友,或许心存侥幸,还没从阿富汗政府身上,看到自己将来被弃的厄运。一些非正式调查和学术研究显示,盟友们总是相信自身对于霸主的独特价值,而美国过去的行为并不影响盟友或对手对美国信誉的即时政治计算。
拜登政府在阿富汗的退缩,所付出的军事上的代价可控,无非是丢失了若干基地、军备和保密的军事技术,但在人道方面,美国所失甚大,可以说令美国民主党的女性支持者和国际主义拥趸大失所望、后颈发凉。
或许聊以安慰的是,塔利班治下,喀布尔女性总体还能平和、不受拘禁地连续数日走上街头,呼呼抗议口号。
而伊斯兰本身,确实存在对女性权利的保障问题,但作为人类传统文明的一种,其教义革新也展现了自身与基层动员、高生育率、替代性司法、有限民主化的良性互动。相比之下,世俗化会冲决许多壁垒和纽带,加速资源流动和集聚,加深经济弱势族群中部分人的被剥夺感。
世界的进步、格局的变迁,往往会呈现某种循环往复,但又不是旧日重现。正如得克萨斯州的“心跳法案”(怀孕6周以上禁止堕胎,否则判赔1万美元)上路,美国最高法院为之开绿灯,但并未推翻自身关于1973年“罗诉韦德案”的判决先例。
塔利班和美国的硬核保守主义分子,的确存在一些共通点。美国在国际国内的所谓“自由主义事业”,恐怕要收敛相当长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