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媽妈在世时有一个很要好的小姐妹,同一条弄堂的,住在我家对面,平时一起在生产组里绣羊毛衫。这个女人过去在百乐门做过舞女,后来成了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解放军过长江后的第三天,这个上校军官带着大老婆奔香港了,把一个儿子和一个大老婆生的女儿扔给了她,从此杳无音信。
几十年来,她就是靠一枚绣花针绣出了一家三口的吃喝,尴尬头上也会趁天黑未黑之际跑跑当铺。她居住的那套统厢房里有一堂红木家具,沉沉地坐着一丝底气,也仿佛守着一份微弱的希望,可是短短几年里就一件件地搬光了。十年动乱时,红木家具贱如粪土,她家的一具梳妆台雕饰极其精美,台上插着三面车边的花旗镜子,人面对照一点不走样,才卖了60元!
这个女人因为从前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据说还吸过一阵鸦片,身板单薄,脸颊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的酒瘾极大,每天要喝两顿白酒,她家里的茶杯没有一只不残留浓郁的酒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大人叫她老三,因为她在家里排行老三。我则叫她李家姆妈。
李家姆妈对吃是讲究的,一到冬天就开始筹划吃涮羊肉了。今天的青年人听到“筹划”两个字或许会笑,但在当时确实要群策群力地筹划,在猪肉需凭票供应的情况下,羊肉在菜场里几乎看不到,就得到郊县或外省去找。北风紧了,羊肉还没买到;屋檐下挂起了晶莹的冰凌,羊肉还是没买到;下雪了,密密麻麻的雪片飘到头发上、眉毛上,粘住了不肯融化,我再去她家里。哦,厨房里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七八条人影在灯火下晃动,女儿在生火锅,儿子在拌花生酱和腐乳,还有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韭菜花,气味刺鼻。我心中一喜:羊肉一定买到了。李家姆妈在里面的房间里找酒杯,大大小小摆了一桌子。
“再过一小时来吃涮羊肉,一定要把你妈拖过来啊!”她欢天喜地地说,简直是有点老天真了。今天,这张笑脸还清晰可忆,眉宇间有一丝凄凉冻着。
涮羊肉当然好吃,菠菜和粉丝也很好吃,只是火力不足,一锅汤起沸常常要过些时间,七八双筷子一起开涮,小小火锅怎么经受得起?吃着喝着,看一眼窗外大雪飘飘,额头上就止不住渗出汗来,我的脸很烫很烫。李家姆妈的儿子快要中学毕业了,像个大人,但动作稍嫌粗糙。她女儿在一家街道工厂工作,朋友已经谈了好几个,一个也没成功。她很懂得打扮,一件大红的绒线衫,领口扎了一条亮晶晶的白绸巾,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喝了点酒后非常美丽。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哪种女人漂亮了。
很温暖的一夜。
偏偏,李家姆妈喝多了,先是唱样板戏,唱着唱着,最后居然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掉下来。妈妈和邻居们一起劝她,她不听,有点撒娇的样子。儿子放下筷子,一筹莫展的样子,女儿平时跟娘话就不多,此刻早躲进自己的小屋看《白毛女》剧照了。
一锅汤噗噗地沸腾着。
绿的菠菜,红的羊肉。
最终,我还是拉着妈妈的衣角回家了。妈妈手里挟着一包李家姆妈来不及绣完的羊毛衫。雪停了,弄堂里的积雪很厚,也很白,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踩了上去。冷冷的月光叫我想起李家姆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