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
1
调到这个新单位来做“一把手”,第一次开中层干部会议,我无意中抬头看见,天花板上有两盏筒灯是瞎的。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来这家单位之前,我在报社做主编,版面上标题字号的大小、位置的高低等,都必须准确得让人无话可说,更不要说一个标点、一个别字之类的瑕疵了,任何一点不到位,都会给我产生吃了死苍蝇一样的不洁感。这个“职业病”,让我对许多事情似乎患有心理强迫症。
中层干部会议结束,我招呼局办公室李主任留下,我指着头顶那两盏筒灯说:“瞎了两盏,及时换一下,又花不了多少钱。”其他的灯都明亮着,只有那两盏瞎着,李主任却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发现似的,仰着头,轻飘飘地说:“在头顶上,谁注意。这么亮呢,又不影响光线。”
李主任这种把我的话不当回事的态度,让我有点儿恼火,但我又不好发作,初来乍到,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动怒,有失风度,当领导这么多年,这点修养我还是有的。我正色说:“跟光线无关,跟一个单位的形象有关。”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商量。“这多大事!”李主任态度端正了一些,“我马上安排人来修一下。”
2
第二天,从会议室门口经过,会议室的门正好敞开着,里面没有人,我想起换灯的事,走进去,在门边随手揿开了所有的灯。那两盏筒灯还瞎着!
我强忍住火气,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径直走进了李主任的办公室。我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李主任有点儿惊愕。之前领导有事,都是打一个电话过来,他立马小腿夹在屁股沟跑过去听命。领导主动登门,必定有事,他赶忙从椅子上抬起屁股,站起了身。我问:“换两盏灯需要多长时间?”
“怎么还没有到位!”李主任说,“我早已经安排过了。我来问一下。”说着,李主任抓起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那边有人接听,他开始扬起喉咙批评:“赵主任,关照你把会议室两盏筒灯换一下的,你还没有换啊?现在‘一把手在我办公室关心这件事,你过来一下,说说怎么回事……”
李主任一口气说完,放下电话筒还没两秒钟,隔着两个办公室的局办公室副主任小赵踢踢橐橐一路小跑快步走了进来。他先叫过我“张局长”,又不敢说话,站在我和李主任之间,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换两盏灯,是不是很麻烦?”我问。
“不麻烦,”赵主任唯唯诺诺地小声解释,“是刚好备用的灯用完了,电工单师傅已经填好单子申请购买,还有其他几个部门正好也有办公用品要买,我想等大家一起送过来了集中请领导批一下……”
原来,单位里要用的办公用品这些小件,归赵主任负责购买,大宗的物品采购包括房屋装潢、维修等,由李主任具体负责。还有两个副主任、一个负责车队、一个负责文秘等。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压住火气,对小赵说:“抓紧时间落实,这事情好像不复杂。”
“好、好、好,一定、一定。”小赵连连点头答应。李主任也附和:“没问题,肯定没问题。”
3
第三天,我出电梯口,差点儿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是单位电工单师傅,他正扛着一架铝合金人字梯。单师傅慌忙闪到一边,让我先出电梯,他连声向我致歉:“不好意思,差点儿撞到领导。”
我说:“忙啊?”
“不忙,就是换两盏灯,赵主任关照的。”单师傅说。
“换好了?”我记起那两盏瞎掉的筒灯。
“没有换,”单师傅说,“一盏接触不良,拧下,再拧上,就好了。另一盏是灯头问题,换了灯头,灯没换。”单师傅的手上,果真还抓着两盏节能型的筒灯,包装盒还没有撕开。
“辛苦了、辛苦了!”我转身。随后,单师傅进了电梯,按了他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电梯门砰地在我身后关上了。
4
从会议室门口经过,我的强迫症老毛病又犯了,我又禁不住走进去,伸手揿亮了所有的灯。我抬头查看,原先瞎的那两盏灯果然亮了。我又怕是角度的原因,我打算走到我正常坐的那个正中位置,去看看所有的灯都明亮的效果。
还没有走到我的位置,我就发现了异常:那两盏修好的筒灯的下方,会议桌上落了许多灰尘和细屑,最多的是从天花板上掉下的白色油漆团或石膏片,还有两小节红色的电工胶带,甚至还有一只银亮的螺丝、一节金黄的电线铜丝、一节浅蓝的电线包装皮。
“这小单,屙屎不揩屁股,做事留尾巴!”我有点儿来火。当年在报社,从记者到业务部门主任,到副主编,又到主编,一步步走来,我对自己、对员工的基本要求只有两个字:清稿!你不清,我不清,你拉的屎,谁为你擦屁股?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起责任,负责到底,不要指望他人,把责任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是最起码的担当。
这一次,我没有进李主任的办公室,而是走进了具体负责的赵主任的办公室。“灯修好了?”我明知故问。
“修好了。刚才我在现场的,还帮单师傅递了工具……”赵主任信心满满地说。他表功似的向我讲述无关紧要的细节,生怕我再批评他落实没有到位,也为了弥补之前留给我的不好印象。等他讲得差不多了,我问:“桌面上的那一摊子,就这样了?万一临时要用会议室,比如,市里的领导要来谈事情,就这个卫生状况?”
“我已经通知保洁人员过来了。”小赵愣了一下,向我说明。见我语气不对劲,他又说,“刚才我还关照单师傅顺手揩一下呢,他说换灯、修灯是他的事,打扫卫生不是他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他什么,买灯归我管,他人我管不了,人是李主任管的……”
“屁大的事,哪有这么复杂!”我忍不住爆了粗口。
5
会议室的对面是男卫生间,我从卫生间出来,保洁员赵阿姨已经在会议室抹桌子,我踱进去看打扫得怎么样了。
桌上的灰尘、屑屑没有了。刚刚抹过的桌面,还有点潮湿,泛著白亮的光。可是,原来桌面上的那些油漆团、胶带皮、线头什么的,都落在了地上。“怎么不顺便用簸箕接住,也少了再扫地的麻烦。”我说。
“我不负责扫地,扫地是林师傅的事情。”赵阿姨说。林师傅是单位外聘的另一名保洁员,也是个四五十岁的女性。
“你们这点儿小事还分工?”我惊讶。
“不分工做不好,领导也是这样要求的,各是各的责任……”赵阿姨说。
“那,这地,”我忍住火气,“还要等林师傅来才能扫?”
大概看我脸色不太好,赵阿姨犹豫了一下,有点儿勉强地说:“这一点儿小事情,马上我来处理一下吧。”
“吧”,很不情愿的语气。我快要崩溃了。在报社,如果每一个人都这样做事,每一个环节你不叫我不动,写稿一个人,编辑一个人,排版一个人,校对一个人,初审一个人,终审一个人……那我们不要说一天出一期报纸,恐怕一个星期都出不了一张,人都不要干活了,相互扯皮吧!工作确实需要讲究一定的流程,但流程是为工作服务的,是要流起来,是要主动地流,而不是被动地推一下动一下,那样岂不人浮于事,于事无补!
我在心里早已经非常恼火。
6
又有一天,我自己辦公室头顶的一盏装饰性的筒灯也瞎了。我本想请办公室李主任通知赵主任再联系电工单师傅来换一下,但我伸向内线电话的手又缩了回来。这种小事情,若发生在家庭里,通常不都是由男主人自己动手吗?
上班途中,我停下车,在路边灯具店花三元钱买了一盏相同类型的灯,放在文件包里带到了办公室。本来我还想电话联系单师傅,请他扛人字梯来换一下,可我发现那个高度我站在办公桌上应该够得着,于是我脱了鞋,踩着椅子上了办公桌面,踮起脚,却还是差那么三五厘米。我蹲下身子,挪过来几本堆在桌上的书,垫在脚下,有了这几本书给我增加的“高度”,刚好够得着,我拧下瞎的灯,换上新的灯。谢天谢地,真的是灯坏了,而不是灯头坏了。
跳下桌,头顶一片光明。坐下,我的眉头重新锁了起来。这盏灯好换,另一盏“灯”怎么换?作为单位“一把手”,我必须思考了。
阴 影
一盏盏灯装上,我们的乡间别墅渐渐有了家的感觉。不等全部安装好,妻子就美滋滋地打开开关,仰着脖子欣赏效果。这些灯,每一盏,都是她亲自选中的。欢喜没太久,妻子在楼下客厅惊叫起来:“这盏灯怎么有阴影?”
我离开继续在装灯的电工师傅,咚咚咚跑下楼,也仰起脖子看。果然,楼下客厅的吸顶灯有异常,乳白色的亚克力灯罩上,有一道暗淡的弧线,十多厘米长。不注意的话,未必能发现,但既然已经发现,越看越明显,何况现在是白天,如果晚上看,肯定更显眼。
“可能是灰,没擦干净吧。”我心存侥幸,希望灯没问题,仅仅是灯罩上沾了一点脏东西。我喊电工师傅下楼来检查一下。
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新装修的房子,新安装的灯具,我希望一尘不染,没有一点儿瑕疵。安装之前,我已经跟电工师傅打过招呼:做活时,请保持双手干净,不能在墙上、灯上留下黑手印;如果发现灯具上有灰尘、污点,请及时提醒我,让我擦拭干净。
为了确保电工师傅不反感,这个招呼有效果,我特意为此多花了一包“玉溪”香烟。
“不应该有这么多灰,我都注意检查的。”电工师傅下楼来,也仰着脖子看。
“你还是帮我拆下,擦一擦再安装上。”我用协商的语气请电工师傅帮忙。我怕他嫌麻烦,不愿意返工。电工师傅没有多坚持,上楼扛下铝合金人字梯,架稳,爬上去为我拆客厅的灯。比我想象的要简单,打开周围的三个扣子,灯罩就取下了。电工师傅用我给他的面巾纸擦了一遍,又从人字梯上递给我,说:“不放心的话你自己再检查一下!”
我接过灯罩,走到走廊上,对着阳光,又用湿毛巾和面巾纸配合着擦了一遍,确信看不到任何阴影了,才递交到电工师傅手中。电工师傅重新扣好灯罩。妻子迫不及待,再次打开开关。我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来:“阴影怎么还在?”
电工师傅左看右看,也奇怪“我们擦得够干净了!”是啊,可灯罩上还是有一道阴影,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就可能灯有问题,”电工师傅推测,“表面看不出,材料里面有杂质。”
“这怎么办呢!”我懊恼起来。
“在哪儿买的,去换个灯罩就可以了。”见多识广的电工师傅提醒我们。
我看着妻子,期待她拿主意。妻子却记不清是在哪家买的。我有印象,告诉她是在哪家买的。她又去找销货清单,上面有店主电话。
“这么浅的影子,未必有人抬头注意到,不换也没关系。”见我们不开心,电工师傅安慰我们。“不是怕别人注意到,是我们自己心里不舒服。”我坚持要换。
电工师傅不明白,这阴影,已经投射到我的心里。买灯具期间,我和妻子争吵过若干次。许多时候我们意见难以统一。我的基本意见是,不管在哪家买,哪家都要赚钱,除非是我小姨子、小舅子开的店,既然这样,就不要四处乱跑,浪费时间,耗费口舌,看多了心思还飘忽不定,干脆找一家品种稍微齐全的,定下了就定下了,省心省力,万一差一两样什么,再找别的灯具店补。
妻子想法不一样。她认为,鸡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篮子里,坚决不能在一家店买得太多,买得越多,人家赚得越多,心越黑。必须是她真正看中的,她才买,哪怕多跑几家店。多跑几家店更大的好处是,让每一家都觉得你刚刚开始买,还有更多的灯需要买,更大的生意在后面,这样,现场买下的这几盏,价格容易还。
这完全是女人的“智慧”。我烧的汽油,她费的口舌,我们耗的时间,她都没有计算成本。还有就是,零星地买,售后服务必然打折,一般买灯包安装,送货上门。我们只能自己拖货,自己请人安装。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这么个简单道理,她都不懂。
我们有约在先:装修期间,图个吉利,不允许为任何事情吵闹、冲突,否则,再等,等我们修养够了再装。反正不等着住,买下这幢乡间别墅,是改善、提高生活质量的。之后为买装潢材料,分歧不断,骑虎难下,我只得忍了。就当陪她逛街的。
这盏花形吸顶灯,我记得很清楚,妻子是单独在城里一家灯具店买下的。当时老板很奇怪,问她怎么只买一盏灯,妻子说还没正式买,临时起意来逛逛的,看中了就先买下,以后还要来买更多的灯。可事实上,我们用这种方式已经买好需要的大部分灯。
妻子找到那家店主的电话,打过去,对方先是语气很热情,一听说灯具有质量问题,态度立马发生了明显变化:“你是哪天买的?”“什么牌子的?”“货号是什么?”……几个问题一问,妻子乱了方寸,句句被动,最后,对方一句“具体情况要等看到灯再定”,把妻子打发了。这一回,我忍无可忍了,一口气乒乒乓乓把我们面临的麻烦全部数落给妻子听——
人家是不是同意换,还不一定;就是同意换,有没有相同货号的灯,也不一定;如果没有,换其他型号的灯,这盏灯已经安装过,人家是不是同意退换?
还有,就算马上去换,仅仅带着灯罩去换,还是拆下整个灯去换?包装盒已经处理掉,万一路上碰坏了怎么办?就算店主勉强同意换,万一故意拖延着不换,推托要等有现货再说怎么办?
另外,这一来一去,从乡下到城里,有五六十公里路,电工师傅正在忙,计划今天完工,他不可能等到我们回来再收工,然后继续帮我们安装,又要约他改天再来……
总之,是个大麻烦。
听我语气凶凶地这么一说,妻子也没了主意:“买也买回来了,你说怎么办?”
“凉拌!”我说。说出这两个字,我无比痛快,好像之前因忍耐产生的不满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了。心里继续说:“你不是能吗?你自己去‘凉拌,削皮、切片、加盐或糖、加蒜泥、加麻油,随你的便!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见我们拌起嘴,电工师傅不想掺和我们,扛着人字梯上楼继续干活。人家靠做手艺吃饭,做一天拿一天,不比我们有单位按月拿工资的,没闲工夫过问我们夫妻俩的事。
“我们现在去城里换?”妻子低着声音问。
这个态度,是很难得的,她说话做事,一向十分高调,在我面前,长期习惯张牙舞爪,能做到这样,近乎低三下四地征求我的意见,已经给足了我面子,但我还是不解气,没好气地冲她:“你本事大,要换你自己去换!”
“关我屁事,”妻子来了倔脾气,“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住。”这样说话,才是她“英雄本色”。
斗气归斗气,问题还得解决,这灯里的阴影怎么办?抬着头,越看,那道弯曲的阴影越扎眼。我发现,我心里的阴影重得抹不去了。
妻子的心里一定也有了阴影。
我按照我处理事情的一贯思维,开始了我复杂的心理决策活动:事情看似麻烦,其实也简单,要么换,要么不换。灯肯定要换,这是毋庸置疑的。去找商家,对方要么爽快地同意换,要么不爽快、不同意换。同意换,什么麻烦也没有,仅是多跑一点儿路,多耽误一点儿时间。不同意換,要么和他纠缠,要么说几句难过话拉倒。以我的性格,不会和他纠缠,因为我有我做人、做事的原则,他有他做生意的不易;也不会对他说难过话,结果都已经明确了,不换,说再多难过话又管什么用,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从来不做……最坏的结果,是我重新买一盏客厅灯,多花那么大几百、千把元,这才是多少钱啊,哪里不用,少得一两次感冒就省下了,可我还为这事不开心,和妻子闹情绪、发脾气。这感情上的事,要是出现阴影、裂痕,想更换、修复,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一想,我为自己刚才的不克制、不理智后悔起来,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妻子。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这么情绪化,狗肚里装不下二两油,宰相肚里能撑船才是,多大事哦!转身去看妻子,她似乎还在气头上,正坐在门口矮凳上,托着下颌,乜斜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外,连平时不离手的智能手机,也没心情翻看。我想主动向她示好,汤罐里煨猪头,一时又掉不过脸来,只得随她,暂时先冷处理。因为有了客厅吸顶灯的教训,我多了一个心眼,又一盏一盏地检查已经安装好的那些灯。这是妻子未竟的“事业”,也当是我讨好她的一个表现。
看着看着,我发现一个新情况:怎么不止一盏吸顶灯亮起来后有或浓或淡的阴影?跑上楼观察电工师傅安装一盏灯的全过程,很快发现了症结所在,我恍然大悟:阴影的确存在,但并不是来自灯罩,更不是来自光源,与灯本身质量无关!我急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子,走到楼下门口,她还在生我的气,我先憋着,不说,走到门外,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喊她:“走吧,去城里换灯。”
见我主动跟她说话,又是和解的态度,而不是先前火爆的语气,她立即起身要跟我走,我忍不住大笑,回头把她按坐下。“不用去了,骗你的!”她云里雾里。我告诉她,灯罩没问题,是接电源的那一小节电线的阴影。“那你不早说,神经病啊……”她又恢复了原先当家做主的“海上女霸王”脾气。
在我的提示下,电工师傅将那节电源线留下适当的长短,尽量不重叠在光源上,而从光源上方、侧面走,那些阴影便不复存在。楼下客厅的吸顶灯,线头适当整理后,也不再有阴影。
“我做了将近二十年电工,还从来没有遇到人像你这么细心……讲究!”电工师傅感叹。不知道是表扬我还是寒碜我。
“细节决定成败,我要是不这么讲究,没这么细心,你们做手艺就不会有进步……你不是查不出原因吗?”我笑。“这话也是!”电工师傅服了我。
我和妻子心里的阴影,早没了踪影。许多阴影,本来就是无中生有,是我们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