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尤秀玲,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作品》《北方文学》《时代文学》《小说月刊》《当代小说》等刊。有作品转载《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出版小说集《两百里地的阴晴雨雪》。
于岗村静悄悄的,正是春播的好时节,村民们都上地干活去了。只有于福禄在家睡大觉,他的地几年前就包给别人种了,包地的钱早被他买酒买肉喝光吃光了。他是单身,村民们都称呼他于光棍或者于大懒。他对这两个称呼很受用,不管谁这么叫他,他都会“嘿嘿”一笑。
其实,于福禄从前不是光棍,在他二十四岁那年,他是娶过老婆的,而且还有过一段恩爱甜蜜的日子。那时候的于福禄眼神明亮,身板结实,他的老婆为人贤惠,对他知冷知热,对他年纪轻轻就守寡的母亲也很孝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可在结婚第二年的时候,他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家里值钱和不值钱的东西都被他输光了,为了把输出去的钱捞回来,他还偷偷卖了老婆的嫁妆。等到把老婆的嫁妆也输光了,家里的粥照得见人脸的时候,老婆上吊自杀了。老婆死后,于福禄的母亲着急上火,身染重病,没几天就去另一个世界与她的儿媳团聚去了。
于福禄把左手放在案板上,右手握着菜刀一刀下去,剁掉了自己的小手指头。那种无法忍受的剧痛掩盖了心里的疼,看着脱离了自己手掌的血淋淋的小手指头,他号啕着蹲在了地上。从那以后,于福禄的眼神变苶了,背也微驼下去了。
两条人命外加一根小手指头生生地把于福禄的赌瘾给戒掉了。赌瘾虽然戒掉了,于福禄的生活并没有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他年年靠着救济粮过活,眼瞅着左邻右舍的小土房都变成了大砖房。房子内的墙壁刷着洁白的乳胶漆,白得落上一只小蚊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地上镶着泛着光泽的瓷砖,瓷砖如同镜子一样光滑,耗子跑上去都得跌跟头。
于福禄才不稀罕这些呢,他住的依然是很多年前盖的土房子,土房子的墙是用土坯垒起来的,房盖是用草苫子罩上的。房子内的墙壁上糊的报纸已经由原来的白色变成了黄色,报纸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于福禄记得,墙上的报纸还是他结婚那年糊上去的。还有房子内的屋地曾经铺着红砖,后来他把那些红砖都抠下来了,摞在自家房子周围。这样,下雨天,雨水就不会涌进屋子里了。由于邻居们先后盖了新房子,新房子的地基很高,很高的新房子地基将于福禄的小土房子逼在了最低处。下雨的时候,水流争抢着往他家跑,自从将屋地的红砖抠下来摞在房子周围后,情况好转了很多。只是在下大雨的时候,那些摞起来的红砖就不管用了,那些水流会变得巨大无比,他们“哗哗”地咆哮着漫过红砖冲进于福禄的屋子里。每逢这时,于福禄都蜷缩在炕上,眼瞅着地上汪汪的雨水,心想这有什么呀,雨过天晴,地上的这些水就会慢慢消退的。
屋子里的水会慢慢消退,院子里的水却一年四季都存在那里。因为院子比屋里的地势低很多。他在院子的水坑里养了两只大鹅。到了冬天,院子里的水结成冰了,大鹅就被于福禄抱到屋子里去养活了。冬天的屋子太冷了,寒风从墙缝窗缝和门缝“呜呜”地挤进来,魔鬼一般张着利爪扑向于福禄。于福禄将头埋进被子里,搂着他的两只鹅瑟瑟发抖。
于岗村的村民们都瞧不起于福禄,他们一提起他就说:“完犊子了,他要懒死了,也快穷死了,没个好儿了。”
这就是他另一个外号“于大懒”的由来。
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于福禄始终是于岗村的困难户,吃着救济粮,穿着村民们施舍的旧衣服,住着残破的小土屋子,守着他的两只大鹅,大鹅变成老鹅死掉后,他再觍着脸向别人家讨两只养活。当然,除了向别人讨小鹅,还讨饲料,不讨饲料,他的小鹅会被饿死。
于岗村的村民们是善良的,他们虽然瞧不起于福禄,但是谁家炖了肉,宰了鸡鸭都会送他一碗解馋。于福禄的鼻子特别好使,站在自家的屋门口,就能闻得见哪家做好吃的了。于是,他趿拉着鞋,端着大碗或者小盆出去了,回来时自然是一顿大吃。倘若除了喷香的肉还能蹭回点儿烧酒,那可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呢。吃完喝完,蒙上被子睡大觉,好几天都没有饿的感觉。
于福禄是于岗村最穷困的人。用村民的话说是个人就比他强,就连村西头靠着从垃圾堆里捡废品换钱度日的老霍太太都比他强多了,他屋子里那个又小又破的电视机,就是老霍太太送给他的。当然,那台电视机并不是老霍太太花钱买的,而是她捡来的废品,看着品相还不错,可以正常使用,就没送废品收购站去换钱,而是送给了于福禄。她是个心软的人,觉得于福禄可怜,就把捡来的电视机送给他了。
老霍太太如今已经不捡废品了。去年,她自己成立了废品收购站。每天守在站里,附近乡镇村屯都有人把废品卖到她这里来。她将收来的废品分门别类归置好,出售给县城里的废品收购公司,收购公司给她返回相应的利润。这样,一年下来,她挣的钱比壮劳力还多好几倍呢!
老霍太太特别高兴,嘴巴里整天叨咕着:“真是多亏了蔡斌呀,要是没有他扶持我,我哪有胆量开收购站,哪能挣这么多钱呀。”
她说的蔡斌是于岗村去年新上任的村主任,村民们都喊他蔡主任。蔡主任刚刚三十出头,村里的工作被他料理得井井有条。刚上任没几天,他就带领村民们把村西头荒废了十几年的臭水坑治理好了。那个臭水坑是个死水坑,里面存了很多的死猫烂狗。一到夏天,浓烈的臭味就会飘满整个村子。蔡主任不但领着村民们治理好了臭水坑,還引来了干净的水,干净的水里还养了鱼虾。这下,水坑一点儿臭味都没有了。傍晚,有好钓鱼的村民拿着鱼竿蹲在大坑边,居然能钓上来鱼呢。
蔡斌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白皮肤大高个,脸上还戴着眼镜,很像学校的老师。只不过,那都是从前的样子。而今的蔡斌瘦了也黑了。村里有很多工作需要落实,尤其是村委书记生病住院以后,村里的工作都压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别的都好办,只有一件事让他头疼。那就是今年是“脱贫攻坚”的收官之年。这项工作是头等大事,于岗村两百多户除了老霍太太和于福禄两家之外,其余的农户早都脱贫致富了。
在召集村民们开会的时候,村主任蔡斌最喜欢说的那句话就是“小村无恙,大家无恙”。这是他的目标和理想。事实上,小村已经无恙,大家也都无恙。除了老霍太太和于福禄,他们两家暂时还有恙。因为他们两家还没脱贫,区别在于老霍太太主动配合扶贫工作,而于福禄则非常抗拒扶贫工作。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谁有恙谁无恙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我就是穷咋地啦,谁还能给我治个罪吗?”
由于老霍太太积极配合,村委会帮助她协调了租房子、找场地、搭棚子的事宜。废品收购站很快就成立了,老霍太太成了收购站的经理。蔡斌曾经动员她去做于福禄的工作,反正她的收购站需要招聘员工,如果能把于福禄招聘过来最好了,他要是能来收购站工作就能挣到工资,挣到工資了,他生活状态就改变了。
老霍太太爽快答应了,她想着她曾经救济过于福禄一台电视机,到现在他用的还是那台电视机。如果当初她没把电视机送给于福禄而是卖出去,至少能卖一百元钱。一百元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如果买馒头够她吃三个月的了。这样想来,她简直就是于福禄的恩人了。
美滋滋的老霍太太笑着一张脸踏进于福禄的家门,灰着脸出来了。
都走出很远了,她还气愤地嘟囔着:“什么东西,烂泥扶不上墙。猪窝都比你住的房子强,还自觉不错呢?”
于福禄也气得骂骂咧咧。本来,蔡斌主任一次次找他谈,他已经活心了,尤其是蔡斌那天阑尾炎手术刚从医院回来,就来找他做工作。看着蔡斌蜡黄的脸和额头冒出的细汗,他心里忽然动了一下。有句话说“人有脸,树有皮”,因为他一个人的生活状态不改变,“小村无恙,大家无恙”的目标就不能实现。也就是说,他不脱贫,就拖了整个于岗村的后腿。那样,他不就成了于岗村的罪人了吗?他可不能当这个罪人。
见他思想有所转变,蔡斌的心一下子就敞亮了。他想了很多方式帮助于福禄。他先是和村里的养鱼大户老孟和养鸡大户老李沟通,介绍于福禄去他们的厂子工作。可老孟和老李愣是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信不着于福禄,说他又懒又馋,养殖场的活又累又臭,他根本就干不了。蔡斌又把于福禄介绍到镇子上的建筑工地干活,还没干几天呢,就被石头砸伤了脚趾,只好回家养伤。回到家,看到家中的两只鹅瘦得不成样子了。临走时,放置在盆子里的饲料,大鹅一口都没动。于福禄当时就掉了眼泪。
这个于福禄真是可气又可怜呀,用什么办法能让他在短期内脱贫呢?蔡斌脑海里整天琢磨这件事。恰巧这时,老霍太太的废品收购站需要人手,他就和老霍太太商量招于福禄去她的收购站工作。老霍太太是个心软的人,虽然她和养殖场的老孟和老李一样有顾虑,但她最终还是同意招聘于福禄去收购站工作。谁承想,他于福禄还嫌弃废品收购站的活儿又脏又累。
“没关系,霍婶子。改天,我去找他谈。”蔡斌微笑着和气呼呼进门的老霍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出门去县里开会了。会议很重要,是关于防汛的事情,未来几天有强降雨。
2020年是个不寻常的年份,先是百年一遇的新冠疫情,接着又是多地遭受水灾的侵害。前几天,蔡斌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全国有将近六分之一的地方都泡在了大水里。受水灾的地方大多在南方,北方暂时安稳。可是刚到伏天,北方的雨水就开始多起来了,个别的地方还遭受了冰雹的袭击。于岗村地势颇高,遭受水灾的可能性不大,但同样不能掉以轻心。
蔡斌从县里回来后,在村委会的大喇叭里通知大家要做好自家的防汛工作。这几天不要外出,也不要去地里。大雨来临时,要及时关好门窗,把猪圈鸡窝啥的都垫高一些。如果下雨时正巧在路上,千万别去大树下避雨。
那天下午,蔡斌还专门找到于福禄,要求他这几天暂时住到村部去。他的房子已经破败变形了,四处漏风,且处于全村最低处,下大雨时,很可能出现危险状况。于福禄眯缝着眼睛,嘴角挂着笑意,他觉得蔡斌还是年轻呀,遇事不够冷静。大暴雨算什么呀,他又不是没见过,不就是水冲进屋子里了吗?算个什么事呀,大不了水从地上漫到炕上,要是那样,他就把饭桌子搁炕上,他坐在饭桌子上。
“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次可是几十年一遇的大暴雨,今晚就去村部住吧。”蔡斌说着将一把钥匙放在了炕上。
于福禄眼睛盯着炕上的钥匙,嘴巴里“嗯嗯”地答应着。
第二天晚上,就下雨了。一开始是稀稀拉拉的小雨。不大一会儿,大雨点子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那大雨点子又密又快,伴随着划破夜空的闪电,紧接着是“咔嚓咔嚓”的打雷声,那雷声震得玻璃窗子“喳喳”响。有那胆小的孩子被吓得“哇哇”直哭。
此刻,于福禄正趴在炕上,搂着他的两只鹅,眼瞅着大水像一面墙一样涌进屋子里。
本来,他是想听从蔡斌的安排,去村部住几天,他也知道自己的房子不行了,它早就像个垂危的病人,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将它置于死地。但是,后来他还是选择留在自己的屋子里。他不能去村部,他要是去了村部,他的两只鹅怎么办,他怎么能丢下他的鹅呢?
暴雨下了三个小时,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滂沱大雨的村路上跑着一个人,由于跑得太快,他的脚底泛起层层水花,他就是村主任蔡斌,他刚知道于福禄还在自己的危房里,他得赶紧把他救出来。
暴雨终于停止了,太阳也露出了笑脸。于岗村无恙,大家也都无恙,除了村主任蔡斌。他此刻正躺在医院里,他为了救于福禄被房梁砸伤了右腿。其实,他的腿是不应该被砸伤的,当他拼全力拉着于福禄往外跑时,房梁还没掉下来呢,是于福禄死活不出来,非得把他的大鹅救出来,才导致蔡斌受了伤。
“你说说你,眼瞅着奔五十岁的人了,咋就像个孩子,是你的命重要还是鹅的命重要?”
病房内,于福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被蔡斌训得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错了,心里塞满着愧疚之情。他应该听从蔡斌的安排去村部居住,那样,他的土房子纵然被大雨冲塌了也不会砸伤蔡斌。
一个月后,于福禄心甘情愿地去老霍太太的废品收购站干活去了,挣多少钱他不计较,干的活又脏又累他也不计较了。他唯一的要求是他在收购站的大院子里养很多只大鹅。这是好事呀,老霍太太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大鹅可是宝贝呢,一只大鹅能卖到一百元钱,一只鹅蛋还能卖好几块钱呢。老霍太太提出和于福禄合伙养大鹅,她出钱抓小鹅,买饲料,于福禄负责养小鹅。小鹅长大了,卖鹅的钱,他们俩对半分。
从那以后,于福禄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背不驼了,眼神也不苶了。他现在勤快得很,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整天都不闲着。一会儿整理废品,一会儿拌饲料,一会儿又给鹅喂水。他养大鹅就像养女人,呵护备至,关爱有加。要是有哪只鹅稍微差点儿样,他马上给它喂药,和它窃窃私语。那些大鹅跟他亲着呢,一看见他的影儿就伸长脖子“嗷嗷”地喊他。
这于福禄咋这么喜欢鹅呢,咋能把鹅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呢?这个谜团一直无人能解。直到有一次,有村民家办喜宴,于福禄喝多了酒,才说出了原因。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他相亲的时候,女方家养了满院子的大鹅,那些大鹅羽毛光滑,又胖又大,叫声也响亮。这鹅咋能养这么好,于福禄满腹疑惑。
“嘻嘻,这个简单,把鹅当成人那样去养,对鹅像对人一样好就行。”说话的姑娘穿着粉衣服,脸上满是笑容。
姑娘的名字叫小娥,于福禄娶回家的老婆就是小娥。如果不是自己沉迷赌博,家里连粥都喝不上了,小娥怎么会寻死呢?这辈子,他亏欠了小娥,要是有下辈子,还能遇见小娥,就是当牛做马,他也要让小娥过上好日子。
于福禄喜欢鹅,把鹅当人看,他和它们说话,就像在和小娥说话一样开心,看见鹅就仿佛看见了他的老婆。
原来如此呀,怪不得他于福禄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要救出破房子里的大鹅。村主任蔡斌很感慨,原来于福禄居然是个有性情的人呢!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蔡斌哼着歌曲,走出村委会。他要去办件事儿,具体点儿说,他要给于福禄介绍个对象。老霍太太的女儿这段时间一直在娘家呢,她离婚了。听说是男方出轨了,还和外边的女人生了孩子。老霍太太的女儿咽不下这口气,就和他离婚了。老霍太太女儿的名字也叫小娥,小娥也很喜欢鹅,尤其喜欢于福禄养的那些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