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莉文,陈曼玉,戴向东 Deng Liwen &Chen Manyu &Dai Xiangdong
(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家具与艺术设计学院,湖南长沙 410004)
《宋史》卷四三六记载:“艺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者,故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中国古代历史长流中,由于宋代佑文政策给了宋文人优越的政治社会地位及物质上的优裕[1]。致使文人的社会地位在宋代被推至顶峰,文人精神成为整个宋代文化发展的精神坐标。及至宋代,儒释道三教合流,养成宋代文人优雅而具精细趣味,追求诗意生活的特质。当时宋代文人典型闲暇生活方式是参加各种主题集会,比如:品茶、观画、鉴古等,由此宋代出现专门描绘宋代文人集会的画作。而茶事活动在宋代文人集会上基本是不可或缺的行为,众多宋画以写实的方式再现了这些情景,正如宋代韩琦在《稚圭论画》评述:“观画之术,唯逼真而已”[2]。且茶画同理、品性同韵、画家好茶、情有独钟[3]。因此一些宋代文人集会的绘画中,茶器常常被给予详尽细致的描绘,这类画即为本文所指的茶画。茶画中的茶器泛指整个饮茶活动中所涉及的器物,无论是作为主体的瓷质茶杯,或是竹、木、石等材质的盛器、煮器,被文人青睐必定蕴含宋代文人的审美特点,以色彩为观测点究其缘由,可丰富宋型文化艺术的研究。《视觉艺术的意义》中潘帕诺夫斯基(Erwin Panovsky)将图像阐释方法归为三层次:第一层次图像本体阐释,解释图像的自然意义;第二层次探讨图像常规意义,发现解释图像的传统意义;第三层图像研究的解释,关注图像生产的文化密码,解释图像的内在意义。下文将从这三个层面来展开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茶器色彩的研究。
宋代瓷器发展在技术与艺术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名窑并出。宋代文人集会所用茶器中,瓷质茶器数量与种类繁多,在此时期内产出众多新的色彩。“宋瓷之美,美在温润、美在含蓄、美在大气而朴实无华。”[4]由于时境的影响,宋瓷色彩之美区别于唐代的富丽华美,走向能表达诗趣、情调、思绪、感受的色系。
宋代遗留下来的画作因年代久远色彩氧化以及画纸底色的影响,色彩无法精准呈现,所以必须依据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瓷器的形态、色彩倾向,遴选已考证的、器型相近的、色调相似的宋代古瓷实物进行对照,方可探究其真实色彩。将《文会图》《撵茶图》《十八学士图》《白莲社图》《龙眠山庄图》,辽宁省博物馆的《萧冀赚兰亭图》以及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萧冀赚兰亭图》中所绘制的“青色、白色”茶器与现存文物展开对照研究。从实物色彩呈现以及文物命名中不难发现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的瓷器以青白瓷居多(表1)。
中国青、白瓷的发展历史非常悠久,在商朝就出现了青瓷,三国到南北朝时期青瓷又被誉为“缥瓷”,“缥,帛青白色也”,缥指的是一种淡青色的帛,用帛来比喻瓷器体现出青白瓷的釉色明亮细腻。虽然青白瓷技术早于宋代,但是青白瓷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宋元时期的历史概念[5]。由于该瓷器青中闪白、白中显青的效果,故称青白瓷[6]。“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成就了宋汝窑青瓷。宗白华曾说:“中国向来把‘玉’作为美的理学。玉的美,即‘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7]。据景德镇陶瓷大学教授曹建文先生研究,景德镇青白瓷是景德镇窑工在白瓷生产的基础上,根据本地原料的特点模仿青白玉质和玉色的效果而创造出来的。郭浩、李健明所著的《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黄仁达所著的《中国颜色》、红糖美学所著的《国之色·中国传统色彩搭配图鉴》中均有对青、白瓷釉颜色的描述,如天青色、秘色、缥色、影青、青白、瓷白等。将以上书籍中与表1文物色彩命名重合,以及宋代古籍中所提到的色彩命名重合的色值提取并总结出来,详见表2。
表1 茶画中青、白瓷茶器与文物对照表(部分)
通过表2中统计的色彩数值,利用单色形象坐标和语言形象坐标完成“画——物——色彩——语言——人”的转换。首先将表2中总结的各书中的色彩的数值对应到PCCS色调图中(图1),其次以影响人情绪心理的色彩冷暖、软硬两极为基础,构建“单色形象坐标”并将以上色彩对应到坐标中(图2),再次展开对受东方文化影响的人群调研,构建出合乎东方人审美习惯的色彩性格语言坐标图,根据语言形象坐标可解析出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所出现的青、白瓷色彩的“性格语言”[8]。宋代文人茶画中的瓷色在色调图中主要集中在中高明度、中低纯度的“浅色色调”以及“灰色调”区域,而在单色形象坐标图中青、白瓷色主要居于色性偏冷、色质偏轻的区域。浅色调以及灰色调,加上冷、轻的色彩面貌,给人一种宁静、温雅、素净的整体感。用语意法分析,隐藏在青、白瓷色茶器中的词语有:朴素、自然、淳朴、闲适、淡泊、平和、高雅、简洁等词汇,这些词能指与宋代文人“崇玉”品质契合,釉色肖玉的青、白瓷折射出宋代文人大儒重内修,追求澄明生活方式的一面,现存的青、白瓷茶器类文物中也能直观感受到青瓷的雅致、白瓷的温润。从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频频出现的青、白瓷,能辨析出宋代文人对青、白色极为青睐的审美取向。达官贵人中文人占比甚高,“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加上宋代物盛人众,故青、白瓷色在宋时蔚然兴起成为理所当然。
■图1 青、白瓷PCCS色调图
■图2 青、白瓷单色形象坐标图
除了釉色似玉,宋代文人喜爱青、白瓷还有一个原因,在实践中发现:点茶时青、白色的茶盏更能清晰反映出茶汤以及茶末的状态,并且与点茶时泛起的乳花色调相映衬。范仲淹“碧玉瓯中翠涛起”与林景熙“冰瓯雪碗建溪茶”描述的就是茶汤在青、白色茶盏中的情景。因此宋代文人在集会时更加倾向于选择色彩典雅、含蓄、清淡的青白瓷茶器。宋画在皇帝的倡导下,对细节的忠实追求成为宫廷画院的审美标准,所谓“孔雀升高必先举左”,可见宋文人集会茶画中这些青色、白色瓷器成为茶器的首选是可采信的。
赵佶在《大观茶论》中提出“色贵青黑”,指的就是在点茶时,黑色茶盏最宜。尚黑始于先秦,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黑色茶器出现频率颇高,如赵佶的《文会图》和佚名的《十八学士图》、李公麟的《会昌九老图》以及《龙眠山庄图》、辽宁省博物馆《萧冀赚兰亭图》、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萧冀赚兰亭图》中均出现了套系化的黑色茶器。
道德经云:“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极图中的黑白代表中国世界观的全部。可见道家思想中玄黑是本源,一切颜色都可由玄中生长而来。宋代儒释道的合一,道家尚黑的思想势必浸润宋代文人审美与生活。北宋时水墨大兴,“墨具五色”的审美在宋代文人画中亦是长盛不衰。除了对于玄黑色彩文化的偏好,宋代文人喜爱黑釉茶器还因黑瓷的“功能”,虽然黑瓷的历史久远,但是一直没有得到重视,直到宋代斗茶盛行。“斗色斗浮”,“色”即茶汤的颜色,在斗茶中,茶汤越白表明茶烹得越好,“浮”指的是茶汤表面泛起的泡沫,泡沫越白消散所需的时间越久则代表茶汤越稳定,茶质越好。因此在斗茶茶器的选择上,既要衬托出茶汤的“白”,又要便于观察茶汤的泡沫以及水痕,黑色的茶器自然成为斗茶的上上之选,而自此流行。黑色茶器中,兔毫盏又是最为理想的选择,佚名的《十八学士图》(图3)中,就出现了兔毫盏(图3)。蔡襄在《茶录》中提到:“饮茶的时候茶汤为白色,因而更加适合用黑色的茶盏来衬托。”建窑所造的兔毫盏盏胚厚,保温效果好,用来点茶最为合适,兔毫盏盏身内部呈现出棕色丝状纹理,犹如兔毫,故名曰兔毫盏(图4)。
■图3 佚名《十八学士图》
■图4 建窑酱釉兔毫盏
以上诸多因素影响下,黑瓷在宋代开始盛行,故在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能见到如此之多的黑色茶器,是时代审美的使然。市场的需求反向推动了烧制技术的发展,故宋代的黑色不是单一的、沉寂的。不同窑所制黑瓷,会生动展示出不同色差、不同肌理、不同文质的细节审美,来吸引顾客。黑瓷承载了道家的意理、文人的情致、斗茶的适用,从色彩上而言,黑色茶器的深远、沉稳感,体现出宋代文人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色若简的适意之情。
西方十九世纪中叶以后才意识到对物象抽象、精神层面的审美,而中国自古有之,由于传统文化的浸润中国文人更容易在自然材质中涵泳出情理。宋代在造物上将对材质的抽象审美推至一个高峰。石、竹是宋代文人重要的审美对象,石的空灵与传统审美文化的精神极度契合,苏轼的嗜石兴味中包含了宋代文人一些共同的审美观念,如孤高忌俗的精神追求等[9];竹高洁不折的品性常与文人自喻相亲;宋徽宗把天下有名的美石奇石编入“花石纲”,上行下效,宋朝文人对奇石、异竹的嗜好体现出宋代生活美学的盎然情致。与唐代追求丰满华贵的审美相比,宋代文人更加追求一种天人合一,质纯意雅的风尚。欧阳修提出“匠之心也,本乎天巧。”天巧,即是纯粹、无雕饰“朴素的自然”,又是提倡回归事物本身,蕴含着一种本我之美[10]。宋代的茶器多传达材质最本真的状态,这种“真”更加反映出宋代文人从容淡泊的心境。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竹、木、石等反映出材质本身色彩的器物十分常见。如《文会图》中的茶焙(图5),上半部分选取的是竹黄色的竹编盖,下半部分采用的则是棕色的木质桶。选取这种材质的组合一方面是考虑实用性,另一方面竹与木所展示出来的本身的色彩以及肌理也符合宋代文人对自然的追求。
■图5 赵佶《文会图》茶焙
宋代文人对于竹材质茶器尤为偏爱,陆羽《茶经》中有关于事茶之竹,在“二之具”中用到十六种工具,其中由竹所制有七种,因此竹材常常出现在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竹质茶器的色彩微黄淡雅,竹条柔韧性强便于做结构和造型[11]。可见从功能上、文化上、审美上竹制茶器都非常符合宋代文人的要求。辽宁省博物馆《萧冀赚兰亭图》(图6)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萧冀赚兰亭图》(图7)中都出现了竹制茶床与竹编坐垫。两个版本的竹茶床在造型上都以直线为主,竹坐垫则都采取的竹编的方式,将竹子天然的材质色彩与肌理表达得更加直接纯粹。又如张激《白莲社图》中的竹制茶盒(图8)与刘松年《撵茶图》中的竹茶筛(图9),均是直接采用竹节的造型与材质,展现出竹材质的细腻表现出不加雕琢自然本色之美,将宋代文人尊重自然的造物观念发挥到极致。
■图6 辽宁省博物院版《萧冀赚兰亭图》(局部)
■图7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版《萧冀赚兰亭图》(局部)
■图8 张激《白莲社图》茶盒
■图9 刘松年《撵茶图》茶罗
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还可见到为数不少的石质茶器色彩,如刘松年《撵茶图》中出现的茶磨和《十八学士图》中的茶炉。宋代文人选择石材质的茶器除了功能上的需求之外,石所呈现出的独特的灰白色,石本身或如画面或具别开生面的纹理,体现出宋代文人对于器物“真我之色、天然之色”的欣赏,以及宋代文人对于自然物我合一的精神追求。
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金属茶器的种类并不多,但在一些茶器上金属材质的性能要优于别的材质,如茶匙、茶炉和茶挑。蔡襄在《茶录》中提到茶匙重量越重,击沸效果越好,黄金材质最为合适,民间可以用银或者铁。如《撵茶图》中出现的茶匙颜色为金色,材质可能为金或者铜。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萧冀赚兰亭图》中,茶床上放置着一把金色的茶撵,茶撵是用来撵茶的,需要选择质地坚硬并且结实的材质,黄金太软,因此推论此茶撵为铜材质。另外,金属材质的茶炉在同样耐热防风的前提下要比砖石垒砌的茶炉更加便于搬运,因而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出现的茶炉的大部分为金属材质。茶挑、茶炉、与茶匙集会时虽不会直接被文人们所使用,但在茶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功用,因此宋代文人集会茶画中金属材质的茶器也较为常见。
从宋代文人集会茶画图像中,第一视觉层级可观到宋代茶器整体素雅,材色或直取自然或源于自然的印象;第二层级可剖析出宋代文人受儒释道影响,养就宋代文人适意、雅致、超拔的群体生活态度与审美意识,且极为重视器物能指的文化精神;第三层级从宋代文人生活方式上的细致考究,可知宋代文人茶器色彩受时下理学“备物致用”思想的影响,茶器的功能与审美能得到时代经济与技术的保障,得以极致推演。以宋代图像的视角来解读宋代文化艺术,能为当下对宋文化的研究拨开迷雾,窥探宋时社会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