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江南折过花

2021-10-24 05:19孜黎
花火彩版A 2021年8期

孜黎

那时年少不知愁,听着总不以为意,直到今天才明白,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大概在那时就已注定。

“陈阔,过啦!我通过初赛了!”

天大亮时,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客车终于抵达鹤溪。姜雨池远远瞧见路边那抹清瘦的身影,不等车停稳,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下去。

那是2008年,鹤溪尚未成为热门旅游城市,年久失修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积蓄着近日连绵的雨水。

姜雨池飞奔下车,也顾不得避过水洼,“噔噔噔”几步踩过石板路,泥点接连在裙摆上溅开了花。雨天湿滑,她没留神脚下的青苔,一个趔趄,眼见就要往前栽。

“小心一点,”陈阔眼明手快地拽住少女纤细的胳膊,接着把人捞到伞下,倾斜伞面为她遮去细密的雨丝。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急躁。”

“年纪不大,训起人来跟个小老头似的。”姜雨池理不直气也壮,小声嘟囔完,余光瞥见陈阔抿得平直的唇线。

他没有说话,把伞和还有余温的早餐一股脑塞到她手里,转身从屋檐下取出单车,利落地蹬起支架腿。

见状,姜雨池抱着自己的书包瞪圆了眼,夸张地“哇”了一声,以为他气得不打算载她了,连忙小跑过去拽住他衣角:“不是吧,你要丢下我自己去学校?小气鬼!”

陈阔懒得理她,跨上车,身后久没有动静,他无奈道:“还有十五分钟上课,你走不走?”

姜雨池这才轻“哼”一声,轻车熟路地跳上后座,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你主动请我坐的。”

等她坐稳当,陈阔一言不发地踩动踏板。姜雨池有些不满:“喂,你刚刚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少年清朗的嗓音飘散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里,听起来有些模糊:“你通过初赛了,很厉害,恭喜。”

虽然听起来有些敷衍,但这丝毫不妨碍姜雨池的好心情,她咬了口煎饼,认同地点点头:“那是!你不知道,那天外面等了好多报名的人,我都以为自己没戏了。”

“更重要的是,”她从包里翻出一张崭新的签名版专辑,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小树说特别看好我,还送了自己的专辑给我,为我加油。”

彼时选秀节目风靡。姜雨池打小就喜欢唱歌,加上那一年,她最喜欢的歌手周树受邀担任A市赛区的评委,她头脑一热,便瞒着除了陈阔的所有人,偷偷报了名。

“你——”陈阔张了张嘴,原想说他们下学期就升高三了,应当学习为重,但见她那样欢喜,话到嘴边又作罢。

雨势渐小,姜雨池收了伞,看了眼时间催促道:“你骑快点儿,让老吴抓到可就……”

话没来得及说完,车轮碾过一处凹凼,颠得她“啊”的一声,下意识环住了少年劲瘦的腰。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裳传来,姜雨池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倏地坐直身,改为揪紧他两片衣角。

她耳朵尖悄无声息地红了,嘴上却虚张声势:“你怎么这么瘦,背上的骨头硌得我脸都疼。”

陈阔没有说话,肩膀却有些微的起伏,像是看透了她的窘态。姜雨池脸一热,语气更加凶巴巴:“不许笑,快看路!”

少年不同她争辩,抿抿唇平视着路面,一双桃花眼里蕴着笑意,眼里的光细碎又明亮,像微风轻拂过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

到校后,姜雨池深深懷疑自己这张嘴开过光——好的不灵坏的灵。

事实上,两人不仅因为迟到被记了一笔,早自习上,她正扒着陈阔的试卷抄得起劲儿时,又被老吴当场抓包,准备拎去办公室。

结果她一起身,不小心碰掉了挂在椅背上的背包,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掉了一地——没一样和学习相关。

老吴视线落在花花绿绿的专辑封面上,当场气得脸都绿了:“好,好得很,你不用来办公室了,直接叫你家长来!”

姜雨池瞬间塌下肩膀。

一请家长,她周末跑去A市的事立马露了馅。

她不敢和姜父说自己是去比赛,撒了个谎,说是去参加歌手的见面会。饶是如此,也把姜父气得不轻,说她不务正业。

“是你不讲理,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怎么就是不务正业了!”姜雨池没忍住,顶了句嘴。姜父正在气头上,二话不说,把人轰出了家门。

她刚出门,家里就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碎裂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丢了出来。

姜雨池一愣,看着地上被掰得四分五裂的唱片,忽然红了眼眶。

她蹲下身,慢慢捡拾一地碎片。尖锐的棱角划破了指腹,她也仿佛感觉不到疼。

指尖不断冒出鲜红的血珠,姜雨池抬手,狠狠抹了把眼泪,正要去捡余下的碎片时,手腕蓦地被人扣住。她抬起头,就见陈阔拧着眉,目光落在她手上。

伤口处的血珠汇聚成一条细线,大有不止不休的趋势。

陈阔眉头拧得更紧,抽出纸巾替她擦干净手,又缠住伤口的位置,问:“被骂了?”

姜雨池别过脸,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想缩回手,却没能抵过少年的手劲。陈阔替她捡完地上残余的唱片,另一只手拉起她,态度少见的强硬:“走,跟我回家上药。”

这个点,陈爷爷打麻将还没回家,姜雨池坐在廊檐下,沉默地低着头,陈阔与她相对而坐,消毒上药的动作都放得很轻。

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抽噎。

他一怔,抬起眼,姜雨池用手背挡住眼,闷声闷气道:“别,你别看。”

陈阔叹口气,一点点扯下她的手,姜雨池那双蕴满水汽的眼露出来,轻轻一眨,泪珠便成串儿往下掉。

他哄小朋友般,轻声道:“想哭就哭,别忍着。”

姜雨池咬了咬唇,委屈的情绪不断蔓延,渐渐地,呜咽终于化作嚎啕。

时光恍若倒退。很多年前,她第一次遇见陈阔时,也是类似的场景。

那年她七岁,因为学着电视里的人练嗓,被姜父里追着打,她年纪小却性子倔,哭天喊地地跑出一条街,也不肯服个软。

天黑下来,不知从哪家传来了诱人的饭香,姜雨池揉了揉空瘪的肚子,梦游般走进了陈家。

彼时,只剩爷爷一个亲人的陈阔刚来鹤溪镇不久。老人不怎么会带孩子,三餐常常不按时。于是陈阔人还没灶台高时,已经会踩着板凳煮面了,他被幽灵般出现的姜雨池吓得手一抖,下锅的面生生多出了一倍的分量。

哭成花脸猫的幽灵偏还毫无愧疚之意,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你特意做了我的那份吗?”

陈阔没见过脸皮那样厚的女孩子,稀里糊涂就变成了两人共进晚餐,可吃着吃着,身边的人忽然抽泣起来。

他抿抿唇,问怎么了,正在换牙的姜雨池咧开嘴,牙齿一漏风,哭得更惨了:“我爸不要我了……”

陈阔一愣,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想了想,笨拙地安慰:“别难过,我爸爸妈妈也不要我了。”

最后,姜父找过来把人领回去时,姜雨池非常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他们不要你了,我要,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姜父在当地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绣坊,人人都说,他当爹又当妈,实在是把孩子宠得没个章法,从小到大,姜雨池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只除了唱歌这件事。

姜雨池其实也不懂,问起来,老姜只说那是普通人痴心妄想的行当,接着又是好一顿训斥。次数多了,她也就不问了。

可有些东西就像与生俱来的,别的小朋友还在看动画片时,姜雨池已经被电视上的低吟浅唱吸引了注意力;再大一点,大家在作文里写想当老师或者警察,她却大手一挥,写下“歌手”两个字。

她对很多事都是三分钟热度,唯独唱歌这件事坚持了下来。初赛那天,评委夸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更加坚定了她走下去的信念,更加不可能因为这点阻拦就放弃。

但因为被叫家长的事,老姜最近看她看得格外紧,复赛在即,她没办法,只能拜托陈阔打掩护。

“到时候就说我们返校补习,你说的话,我爸肯定不会怀疑。”见陈阔没什么反应,她双手合十凑过去,“求求你,帮帮我。”

“这是撒谎。”陈阔很有原则。

“哪儿这么严重,古板……”姜雨池小声嘀咕,察觉到陈阔的目光时,飞快改了口,“我是说,哥,陈阔哥哥,求你了!”

经不住她那样死缠烂打,半晌,陈阔终是松了口,却不忘讲条件:“我可以这么跟姜叔叔说,但补习也得是真的,我给你补,”想了想,继续说,“期末的时候,年级排名要在两百名以内。”

姜雨池张了张嘴,不知道他上哪儿学的趁火打劫。见状,陈阔作势起身要走,她忙拽着他衣角:“行行行,补,我补!”

她的总成绩不算难看,英语和语文两门都拔尖,只是长期被及格线下的数学成绩拖累,才处在了年级中下游,陈阔显然深知这点,制定的补习计划也大多针对数学。

为了能顺利参赛,姜雨池就这样捏着鼻子开始了补习,为了达成目标,学得比升学考时都认真。她嘴上吐槽陈阔严格,却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很好的老师,很有耐心地带着她从基础部分开始,一点一点地查漏补缺。

得益于这份稳扎稳打,补习之后的第一次月考,她的数学成绩取得了质的突破。

“看,99分,”姜雨池拿着卷子自我欣赏的同时,还不忘在陈阔耳边叽叽喳喳,“是99欸!我简直一点就通,进步神速。”

陈阔原本没打算泼她冷水,但见她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实在没忍住开口:“总分是150,”想了想,又好心提醒,“而且你离目标,还差一百多名。”

姜雨池放下卷子,讪讪道:“那不是离期末还有一段时间吗,”说完又觉得被打击了积极性,小声嘟囔道,“你这位同学怎么回事儿,怎么净打击人呀?”

陈阔抿抿唇,不忍打断她瑰丽的美梦,视线却不由得落在面前摞得高高的书本上。

他其实打心底认为,他们的未来应当寄托在眼前的题海里,而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舞台上。所以,他才以此为砝码,给她定下了需要努力达成的目标。

他当然希望她梦想成真,却也希望她如果梦碎,能有路可退。

复赛那天是周日,陈阔提前一天就和姜父說了要返校补习的事。

姜父不疑有他,甚至多给了姜雨池五十块零花钱,让她在学校吃好点儿。

姜雨池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我平时就吃得挺好的,”说完注意到老姜的脸色,皱了皱眉,问,“爸,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啊?如果您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我不介意。”

不知从几时起,老姜总是愁眉苦脸的,待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偶尔还会平白无故叹两口气,这副样子,让姜雨池怀疑他是枯木逢春,为情所困。

“你爸好得很,”老姜冲她笑笑,说,“你收心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我就高兴,成绩进步了我更高兴,能有什么事。”

姜雨池乖巧地“哦”一声,隔天转头就坐上了去市区的大巴车。

事情的进展顺利得出乎意料,姜父没发现丝毫端倪,比赛也成功晋级。姜雨池觉得,这大概是她十几年来最幸运的时刻。

结果一回到学校,就听说了陈阔要换座位的事——严格来说,倒也和陈阔没什么关系。

是月考出成绩后,老吴心血来潮,重新编排了九人一组的学习小组,和之前以优带差的排法不同,这次是学习成绩相近的人坐一块儿,好巧不巧,陈阔和黄雨婷成了同桌。

姜雨池一整节自习课都非常郁闷,直到下课后,她的桌面忽然被人敲了敲,陈阔侧过脸,平静而认真道:“虽然她成绩不错,但如果你不愿意,我——”

是是是,黄雨婷成绩可比她好太多了。

姜雨池打断他,口是心非地吐出一句:“你换就换,关我什么事。”说完,就见陈阔神色一僵。

她立时就后悔了,动了动嘴,黄雨婷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欢喜地问:“陈阔,我生物书忘带了,下午能不能和你一起看呀?”

姜雨池心里瞬间升起一股烦躁。

她和黄雨婷打小就不对付,后者看不惯她大大咧咧、没正形,她也恰好看不惯对方看碟下菜、假清高。眼下的座位变动像是在提醒她,黄雨婷才是能够和陈阔并肩的那一个。

她自私地希望他能一口回绝,偏偏他还来问她。

陈阔怎么回的,她没注意听,捂住耳朵往桌上一趴,气闷地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大课间休息时,老吴就到班上张罗着换了座位,姜雨池看着远处陈阔的后脑勺,忽地有些泄气。

冷静下来,她也觉得自己这通脾气发得毫无道理,却又拉不下脸道歉。纠结半天,她好不容易准备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找个台阶下,可一抬眼,顿时什么想法都没了。

这天最后一节是物理实验课,分了小组实验、讨论。她抬起头乍一看,陈阔和黄雨婷头都快碰一块儿了,后者指着实验器材不知说了什么,他凝神听着,对这样的距离不知是毫无察觉还是根本不介意。

姜雨池皱着眉头别开眼,一放学,率先拎着书包出了教室,自然也就没看到,身后陈阔欲言又止的模样。

认识那么久以来,两人头一回陷入真正意义上的“冷战”。

年少时,大家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和坚持,时常如履薄冰地捧着易碎的自尊,不肯低头。更何况,从前陈阔总是包容的那一方。

课桌里依然不时出现简明扼要的知识点梳理的笔记,上面的字迹清隽而遒劲,只是再没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耐心地进行讲解。

姜雨池也不知道自己较的哪门子劲,反而比之前学得更认真,这天和朋友去小商店买水时,对方还打趣地说:“你最近也太拼了,不过那题也不是小胖能解出来的,你干吗不直接去问陈阔。”

“他——”姜雨池刚冒出一个字,就见他们讨论的对象正迎面上楼,她瞬间改了口,“我们不熟。”

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对面的人听见。朋友拉了拉她胳膊,却见陈阔怔了一瞬,然后神色恢复如常,继续拾级而上。

擦肩而过时,女孩子很小声地冒出一句:“小氣鬼。”

话落,姜雨池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过去,仿佛这话不是她说的。陈阔顿了顿,竟有些好笑地扬了扬唇角。

这么一闹腾,打掩护的事姜雨池也没再提过,最近一场是省决赛,也是非常重要的晋级赛,她不想掉以轻心,周五匆匆回家和老姜打了声招呼,当晚就去了市区。

2008年成为了很多人记忆里无法淡忘的一年,自然灾害频繁,金融危机爆发,公司破产,无数人下岗失业……姜父也在此列。

绣坊的成品大多输出国外,受金融危机冲击,出口举步维艰,资金链断裂,姜父那段时间愁容满面,也是因为一度拖欠着工人的工资,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没料到,在这个关头得知姜雨池私自跑去参加什么歌唱选秀,听闻这个消息没多久,他就突发心梗被送进了医院。

姜雨池接到消息时,再过三个选手就轮到她出场了,可她无暇思考,果断选择弃权,节目组负责人闻讯赶来,试图劝说:“你确定吗,这样的机会错过可就再难有了。”

“我确定。”姜雨池脑子里乱糟糟的,语气却无比坚定。

老姜辛辛苦苦地拉扯她,学着给她扎辫子、变着花样做吃的、一针一线给她缝娃娃……他既是父亲,也兼顾着母亲的角色,所以,即便很小就没了母亲,她也从未觉得自己比别人少点什么。

和错过梦想相比,她更害怕失去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姜雨池半分不敢耽搁地赶回了鹤溪,等她抵达医院时,姜父已经出了急救室,他刚苏醒不久,看见她的第一眼,几乎是用尽全力抄起床头柜上的水壶扔了过去。

内胆碎片溅了一地,姜雨池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她哭着求道:“爸,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你现在不能生气……”

姜父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也耗尽了精力,他靠着床头,疲惫地阖上眼:“你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吗?”

姜母生得标致,做女红时无事便爱哼唱两句。鹤溪镇无人不知,姜家绣坊雇的小绣娘不仅手巧,唱歌还宛如夜莺般动听。可惜上天给了她过人的资质,却让她生在这座小城,从未让她见过更大的世界。

因此,当城里突然来了一位失意的所谓音乐才子时,姜母毫不意外地沦陷了。

她抛下一切和那人远走他乡,可她有了身孕后,那人纨绔子弟的面目显现出来。几度失望后,姜母终于心灰意冷,回鹤溪生下了她。

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极度不堪的事。姜母虽嫁给了从前苦苦追求她的人,却始终郁郁寡欢,加上产后感染了疾病,在姜雨池周岁前便与世长辞了。

“千万别让她重蹈我的覆辙,被那个繁华世界花了眼……不要,不要让她碰这行……”那是姜母最后的遗愿。

而老姜,就是姜母后来嫁的那人。

入夜后的医院长廊静得不像话,姜雨池弯腰坐在连排椅上,额头抵着交握的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样了?”忽然,耳边落下一道急促的男声,她猛地抬起头,兴许是跑得急,陈阔呼吸都不太均匀,额发也被汗液浸湿了不少。

当时,姜父问完话便赶他走了,住院的事,他还是听打麻将回去的陈爷爷说的,他甫一听说,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姜雨池抬起头,见是他,梗着脖子嘴硬道:“不是不理我吗,你来干什么。”

“没不理你,”陈阔扫一眼她红红的眼眶,不由软了声音,“换位置前,黄雨婷不知怎么知道了我们骗姜叔叔的事。”她以此为要挟,想让陈阔接受老吴的安排。

这样幼稚的威胁,陈阔本不以为意,那天问姜雨池时,他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愿意,我去和吴老师说,你进步很快,我们就不换了。

谁知姜雨池听到一半就莫名发了火,那话着实有些伤人,骄傲如陈阔,当时也不愿再说什么。那之后,他原想找机会解释,却发现她像是同他赌气似的,铆足了劲学习,他好气又好笑,索性由她去了。

“那,”陈阔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问,“你现在愿意和我说话了吗?”

姜雨池点了点头。

“姜叔叔怎么样了?”

姜雨池咬了咬唇:“死里逃生。”

“你们聊过比赛的事了?”

姜雨池垂下头,好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比赛结果如何?”

这次,少女久不作声,只是肩膀战栗得越发厉害,陈阔察觉到不对劲,抬起她下颌时,才发现,泪水早已淌了她满脸。

许是怕吵醒姜父,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只是紧咬着唇,低低沉沉地呜咽,像是受伤后嘶鸣的小兽。

陈阔张了张嘴,她却像是知道他要干吗,一把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别、别说话,我哭一会儿就好。”

他身形一僵,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抬手,轻轻地拍打她肩膀。很快,胸腔的衣料濡湿一片。

就连姜雨池也不知道,她是在哭生母给了自己一副好嗓子,却也用生命束缚住了她的人生,还是在哭老姜一生都在践行对生母的承诺,将不是亲生女儿的她视如己出。

无论是哪一个,她都注定与那个熠熠发光的梦想再无缘分。

好半天,她才从少年怀里仰起脸,说:“好啦,从今往后,我要全身心投入学习了。”

她嗓子还哑着,面上却故作无所谓地咧开了一个笑。

陈阔静静地看着她这副模样,胸腔某处隐隐作痛,像是被人皱巴巴地揉作了一团。

她说会投入,便真的这么做了,又开始跟着陈阔认认真真地补课。

高三一整年,大家都选择住校,她依旧坚持走读,除了照料身体状况不佳的姜父,就只剩下挑灯夜战,像姜父曾经期望那样,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一轮四季交替,高考如期而至。

成绩不算辜负她的付出,勉强能上一所不错的本科。填志愿这天,陈阔同她商量,想和她在同一座城市上学,可姜雨池坚决摇头:“我要留在A市,方便照顾我爸,但你应该去的是Q大。”

陈阔没有说过,但她知道,陈家爸妈都是地质学家,他们并非不要他了,而是在一次地质勘探中,为他们热爱的事业献出了生命。

“而你,”她直直地看向他,就像她想努力实现姜父的期望,她没有理由妨碍陈阔完成父母的遗愿,“你想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最好的选择是Q大。”

哪怕这意味着,他们将一南一北,远隔千里。

“去吧,别因为我绊住脚,那样……”姜雨池狠下心,一字一句说道,“我会看不起你。”

念大学后,陈阔似乎终于找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Q大的地质专业在全国都数一数二,师资和硬件设施自然没得说,起初,姜雨池时常会收到从Q大寄来的信件,依旧是熟悉的字迹,同她分享校园的趣事,专业的奥秘,以及一些隐晦的想念。

彼时通讯已然很便捷,一通电话要省事许多,写信这种模式,却是姜雨池坚持要求的,因为分享的对象是她,陈阔倒也很是乐意。

为了赚学费,他平日里除了上课,还要参加竞赛拿奖学金、做兼职,相应地,他越来越忙,只在大一那年,陈爷爷寿终正寝时回过A市。

其间,陈阔前去看望姜父,经此一遭,姜父衰老了不少,但与人沟通还算顺畅,他们聊天的时候,姜雨池熟练地给姜父疏通经络,而后做好清淡可口的饭菜,一一端上桌。

陈阔看着这一切,心脏处闷闷的痛感再度袭来,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姜雨池,真的一夕之间长大了,但好像,也没那么快乐了。

可他来不及替她分担太多,这之后没多久,他便因为一个竞赛而不得已结束丧假,提前返回了学校。

那之后,他在信件里越来越多地提及一些专有名词,比如吸积理论、磁量子数、地磁图等等,姜雨池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好像也如同这些名词,离自己的生活越来越遥远。

大四开学后不久,陈阔保研到国外的一所名校,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才猛然惊觉,已许久没有收到姜雨池的回信。

他订了最近的航班回A市,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更想要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告诉她,他应当会有一个不错的未来,而他希望,那个未来里有她。

他拖着行李箱,走在他们曾一同踩过无数次的青石板路上,他拐过一道弯,却在即将抵达那个熟悉的小院时,突然顿住了脚。

不远处,姜雨池走在前面,身后跟了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拎着包装精致的礼盒,阳光落在他眉宇间:“唉,高考都没这么紧张过,你说咱爸会同意我——”

“陆光宇,你闭嘴,那是我爸,不是咱爸。”姜雨池纠正对方的说辞,脸上却不像是排斥的神情。

“但这不是快了嘛,”被唤作陆光宇的男子心情很好,似是没受半分影响,“我都上门求亲了,咱爸总不能把我——哎,我错了,我错了。”

话没说完,姜雨池作势要打人,男人配合着她闪躲,日光洒在两人身上,像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卷。

陈阔一个闪身,把自己藏进了街角的阴影里,半晌,自嘲地笑了。

印象里,姜雨池从未对他说过半句喜欢,原来一直,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他慢慢蹲下身,缓了好久好久,直到有路人经过,询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摇头道谢,才起身,踱步走出这个承载过,也颠覆了他年少岁月的地方。

有件事,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大二那年,姜雨池便申请了退学,早年间家里的积蓄全赔进了那场金融危机里,但还欠着不少人的工钱,姜父身上各种症状并发,治疗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走投无路,打很多份工,每天累得倒头就能睡着。最困难的时候,每天连三餐都要算计着过。

所有这些,她都不愿让陈阔知道。她不想把自己的狼狈暴露在他面前,更不想在他展翅高飞时,成为牵绊他的累赘。

她不敢同他打电话,怕自己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会溃不成军,所以坚持采取写信这样的形式。退学后,她绞尽脑汁,编织虚构的校园生活,让他以为,她其实过得很好。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大三,陈阔说准备申请学校的公费留学名额,眼看他们之间的距离,即将从千里之遥变成远隔重洋。

她有瞬间的惊慌失措,既怕他走不远,又怕他走得太远,自己永远也追不上。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心情,她连夜买了车票,赶往他所在的大学。

她想问问,他能不能再等等她,她会想办法变得更好,会努力融进他的世界,会……

她胡思乱想着到达了他的学校,走在熟悉而陌生的校园里,看着同龄人朝气蓬勃的面庞,姜雨池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现了裂痕。

她知道他的专业和班级,所以问到课程表不算太难,她在大阶梯教室找到他时,一个女生正缠着他讲题。

她听不太懂他们在讨论什么,她正要进去时,两人仿佛聊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女生指着书本捂嘴笑了,而陈阔也随之浅浅地扬了扬唇角。

姜雨池顿住了脚。

那一瞬间,像是回到了高二那年的实验课,黄雨婷紧挨着他,她远远地看着,头一回生出一种荒谬的,和他被割裂到了两个世界的念头。

最终,她无声无息地踏上了回程的列车,而陈阔或许是忙于申请留学,自那封信后,也不再有只言片语寄给她。

再后来,因缘际会,和陈阔大相径庭的陆光宇强势地介入了她的生活,她有些难过地发现,面对陆光宇时,她没了尘泥遥望云端的缥缈感。

原来陈阔于她而言,早已走得那么远。

偶尔,姜雨池在忙碌的间隙抬头,看着院子上方蟹青色的天空,会想起她和陈阔很小的时候。

她贪玩,陈阔却和她相反,很多时候还会小大人般,教她要认真念书。

那时年少不知愁,听着总不以为意,直到今天才明白,他們各自的人生轨迹,大概在那时就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