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羽栖旧梧

2021-10-24 05:19别角晚水
花火彩版A 2021年8期

别角晚水

——我知他白璧无瑕,知你满手血腥,可那又怎样?我就是舍不得你。

【1】

时绻在修炼邪门武功。

拂羽记不清这传言是从何时起在江湖中流传开的,大概是自时绻统一黑、白两道,当上武林至尊起就有。时绻,她的师父,浅苍峰凝云宫历代尊主中天资最盛、功法最为卓绝的一位,被各派翘楚奉为神祇。这个仙露明珠一般的人物,怎会为了提升功力修炼邪术呢?

若搁在从前,这话落到拂羽耳朵里,她非拔了好事者的舌头不可。在她心里,万事万物皆可舍弃,唯独时绻的尊严不可以。那些暗无天日的年岁,他们既然已经相依为命地走过,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重来一遍。

可是现在……她走在凝云宫仿佛能直达天阙的石阶上,心不在焉地接受着来往弟子的拜礼,满脑子想的都是三个月前她负气离开时,同时绻见的最后一面。

拂羽一贯任性,仗着自己天赋异禀,未及出师就在一众江湖少侠中拔得头筹,以至于她学不会听话,但对时绻,她永远唯命是从。在她眼中,世人只分两种,那便是时绻和其他人。时绻要一统武林,她便甘心做他手中的一把刀,替他大杀四方,反正于她而言,爱时绻和爱自己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那日她灭了作乱的长河宗后匆匆赶回凝云宫,尽管身上一片狼藉,脸上还是带着笑的。长河宗掌门人乃山匪出身,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不服管束已久,拂羽早就想拿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牵头者开刀,好好震慑一番了,因此动静闹得大了些,把临近几个蠢蠢欲动的小门派也一并牵扯了进来。她自然不怵这些庸人,只是多费了些劲,惹得一身血污,偏偏又离宫久了,对时绻的思念疯长,便连衣服都来不及换,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凝云宫好洁喜静,宫矩森严,但无人敢对拂羽出言指摘分毫。她由时绻亲自抚养长大,彼此之间从不设防,时绻又向来待她如珠如宝,他的内室也只有拂羽一人可以不经通报径自进入,所以一路上自是无人敢拦,只是沿途遇到的几个小弟子看拂羽的眼神,总透着股欲言又止,令她不禁生出几分困惑。

好在时绻房中灯火通明,拂羽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一句“师父”尚哽在喉头,数根冷箭齐发,直直朝她袭来。她侧身避过,茫然地望向从卧榻上骤然起身的时绻。他乌发四散,往日过分冶艳的容色此刻竟极为苍白,瞥见来人是她时,时绻已来不及收手,眸中闪过一丝惊痛。

“阿羽?”他奔上前轻唤,下意识地攥紧她的手,察看她有无受伤。

“不然师父以为是谁?”拂羽勉强扯出个不大好看的笑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时绻的戒备之心已深重至此。

时绻微怔,并未回答,在窥见她衣衫上已成暗色的血迹时,刚略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手也寒凉……为何不先去梳洗一下,好歹把脏衣服换了?”他了解拂羽的实力,区区长河宗断不至于让她受伤,只是她沾染任何污秽,都令他无法忍受罢了。

见他焦急地为自己捂着手,拂羽刚要安慰,却听内室屏风后,传出一道怯怯的女声:“尊主?时辰到了。”

【2】

拂羽的笑就那么僵在脸上,不上不下的,很是滑稽,那句“我想你了,等不及来见你”被拼命按捺了回去。

那屏风上映出数道人影,显然后头不止一人,拂羽抽出手,望着时绻。从进屋起她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满室充斥着奇异的味道,似香非香,时绻靠近她时,味道尤其浓烈,此刻她终于闻出来了,那是脂粉气,从数个女子身上散出又缠作一团的脂粉气。

她忽然意识到那些门人给予她的眼神都意味着什么了,是同情,是嘲讽,更多的是经年累月的嫉恨到达顶峰后又瞬间崩塌,变成幸灾乐祸的一句“原来你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 。

其实自长河宗出来,沿途那些风言风语拂羽不是没有听过。说书人有板有眼,都道时绻登上至尊之位后,四方臣服,昔日黑道领袖影月神教更是大献殷勤,把那些个风姿绰约的美人一车车地往凝云宫送,没想到清净无尘的浅苍峰也有一日莺歌燕舞,看来呼风唤雨的尊主也终归是个凡人。

拂羽素来不屑旁人的闲言碎语,可时绻不是“旁人”。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甚至有些可笑,因为她竟然天真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不是夺门而出,她在期盼着什么,奢求着什么呢?她清楚自己对时绻怀着怎样旖旎的心思,但毕竟他是师,她是徒,难道她还指望他能对自己做出什么解释?

她什么都想得通透,唯独那点儿难以启齿的渴望如覆水难收,于是绞紧衣摆,巴巴地凝著时绻,直到他眉眼一凛,冷声朝身后斥了句“住嘴”,再转向她时,依旧眸色温柔,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拂羽勾了勾唇,眼底浮出些许疲惫,粗粗行了常礼便要走,却听时绻突然开口:“你去何处?”

“依师父所言,先梳洗。”她闷声答道,见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又赌气般地补充,“然后去蔚陵。”

“蔚陵?”

她没有转身,因此并未瞧见时绻眼中即刻流淌出的情绪,只咬牙点头:“师父不是一直想让我盗取蔚陵闻氏的剑宗秘籍《玉海诀》,以便克制影月神教吗?徒儿这便谨遵师命。不过师父,影月教主有大神通可令您开怀,您真舍得对付他们?”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知道时绻最听不得她跟他说话时处处恭敬生疏,于是偏要如此拈酸吃醋,好好刺他一刺。凭什么只她一个人痛?

果然时绻将冰冷指尖攥入掌心,一字一字道:“这不是你能置喙的。”

“这是自然,”拂羽气极反笑,“您放心,您尽管风流快活。那些不合您意的,徒儿自会替您扫荡。若今日您觉得徒儿也碍眼,徒儿一定滚得远远的,半点儿都不纠缠您。”

她发泄完毕后,时绻久久没有应声。拂羽正思忖着自己这口舌之快是不是逞错了,身后传来一道极冷的声音:“你若当真如此乖巧,为师便再交代你一件事。夺得秘籍后,杀了闻氏家主闻琰。”

【3】

拂羽后悔了。

她应下任务时,满腔愤怒正好冲上颅顶,于是一心只想让时绻吃瘪,让他知道她言出必行,比那群只知躲在他屏风后娇滴滴唤他“尊主”的女人们强出何止一星半点儿,至于目标是谁她根本不在乎。

时绻交代的目标一般都不是善茬,但她不怕。拂羽小小年纪便在江湖上闯下赫赫声名,靠的可不是心慈手软。既然是时绻要取的性命,她不问缘由,杀便是了。她不是没见过穷凶极恶之徒,奸猾小人狡兔三窟她也能把他揪出来再大卸八块,可她没想到的是,闻琰是位真正的君子。

蔚陵闻氏在江湖中享誉百年自诩剑道正统,出过好几位白道领袖。可到了闻琰这一代,闻氏处世风格突变,开始隐居避世,对黑、白二道两不相帮,因此游离时绻掌控之外,日积月累,敌友难辨。

拂羽原以为这样的家族一定很孤高,处处拘束,隐居之地必然长满白石枯木,了无意趣。怎知当她扮成普通民女模样,用时绻早早为她准备好的名帖叩开闻家山门时,迎面飞来一只缀着彩带的羽箭……念及此行意图,拂羽正打算硬生生挨下这一箭时,身后一道银白剑光乍现,有人衣带如风,替她格开近在咫尺的危险,转过身来,一笑生花:“实在抱歉,今日休沐,我家小辈们玩得失了分寸,望姑娘海涵。”

闻氏家主闻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郑重地行礼道歉,一抬眸,皆是山明水净的温柔。

拂羽却几乎连呼吸都静止了,她惊骇地发现,闻琰的容貌同时绻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时绻性子清冷,极少笑,即便有时对着她弯了唇角,也断不会如闻琰一般,连着眼睛都一并弯起来,像蝴蝶掠过春风,掀起一派花叶摇曳。她不禁暗自想象时绻若是心无防备地笑起来该是何种模样,边想边不自觉地看向闻琰,这一看,心底贪婪猛然探头,一时竟挪不开眼。

时绻行事一向周全,拂羽的假身份被落实得天衣无缝,照身贴和相关物证一应俱全,还备了一封特意做旧的书信,以闻琰父亲闻颂的名义,洋洋洒洒编排了个比话本还要狗血的故事:闻颂早年游历时与影月神教频起冲突,一次不慎受伤后,被当地一对夫妇,也就是拂羽父母所救。闻颂与这对夫妇相谈甚欢,不仅结为莫逆,还口头为儿女结下亲事。拂羽也是在读完此信,瞥见一旁闻琰悄然红了耳尖后,才迟钝地发现,时绻把自己卖了。

闻琰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她嘴角微微抽搐,這捏造的身份虽然荒唐但着实管用,还有什么比家道中落、亲人散尽的身世更悲惨,又还有什么角色比苦寻夫婿、弱不禁风的小白菜更能激起闻琰这种正人君子的怜悯与责任心呢?也不知时绻是如何做到的,那书信上盖着闻氏家主印鉴和闻颂私印,通篇用的都是闻颂的口吻和笔迹,竟连闻琰都没能瞧出端倪。

因此,虽无正经的合婚庚帖,但闻琰父母双亡无法跳出来对质,时绻堂而皇之地给她安了这么个身份。只是……拂羽对着闻琰摆出温顺模样,暗中捏紧袖中的手。时绻从来将她视为掌上明珠,任何试图插进他们中间的人都会被他狠戾驱逐,无一例外。如今他却拱手将她送到别的男子身边,纵然是逢场作戏,她依旧一阵发慌。

在闻家的这些天,拂羽暂时抛开一切胡思乱想,时刻谨记此行目的,与闻琰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怎知闻琰温润如玉,待谁都谦和有礼,却是个最禁不起逗弄的。每每当她拿腔作调地唤一句“阿琰”,他都会立刻羞赧地别过眼去,两颊顷刻涌上绯红。她仗着自己行走江湖多以面具示人,闻氏又偏安一隅,与她未曾有过交锋,于是终日扮作柔弱模样,黏着闻琰不放,趁机熟悉闻氏各处机关要道,以便来日偷取《玉海诀》。闻琰却当了真,护她左右,慰她心忧,还亲自为她料理膳食,落在旁人眼中,闻氏倒真像是即将迎来家主夫人的做派。

拂羽不由得多了一桩心事。她与时绻都是从刀山血海中走来的,见惯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除了彼此谁都不信,可闻琰就像一道天光,穿透她满是阴霾的生命。她不算好人,但这世上伪善太多,真情之人,不该被如此辜负。

时绻要的,她依然都会给,可闻琰的性命,她给不起,那不是她的私有,她不配。

时隔三月,拂羽再度站在时绻房门前,望着窗上那人清隽的剪影,忽然觉得仅仅一窗之隔,眼前的身影却似乎遥不可及。此番从蔚陵过来,一路流言喧嚣,说时绻沉溺邪术,越发乖张。她想和以往一样毫无顾忌地推门进去,可一抬手,脑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屏风后那声软软糯糯的“尊主”……谣言到底是空穴不来风吧。

她愣了一下,讶异于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对时绻都感到陌生起来,而只此犹豫的间隙,屋内一声重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极为痛苦又极为压抑的低吟。

是时绻的声音!

【4】

拂羽的心跳骤然停了一下,奔入房中时胳膊狠狠撞上屏风,霎时淤青一片她也浑然不觉。

目之所及皆是狼藉,一只药碗被摔得粉碎,时绻倒在地上,战栗着,从里衣里露出的肌肤白得发青,半截被子松松垮垮地从床上垂落下来,而他就连扯下它裹住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拂羽耳边嗡嗡作响,惊惶地冲上前抱住时绻,只觉他身上寒凉如冰,本该是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此刻却气息奄奄地倒在她怀里,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生气。

她知道,时绻这是寒疾又犯了。

她紧紧攀着他的后背,隔着单薄的衣料,甚至能触到他背上斑驳的伤痕——多年前他向被弃于荒野中的她伸出手时,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仍在往外渗着血,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她不知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换来这般凌虐,也不知他明明一副自身难保的模样,为何还要将她这么个累赘带在身边。

其实拂羽记不清自己曾吃过多少苦,因为时绻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不曾让她经受一分一毫的苛待。他带着她初次拜上凝云宫的时候,遇上浅苍峰大雨山崩,泥浆与雨水混着砂石汹涌直下,将他掀翻在地,他周身顿起新伤无数,可被他死死护在怀中的拂羽毫发无损,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干的。

万幸,上天终于肯眷顾他们,时绻被老宫主赏识并破格收为入室弟子,拂羽也得以留下。再后来,时绻深得凝云宫真传,跃居弟子首席。

时绻被选为凝云宫继任者的那天,她得知消息后渐渐哽咽,时绻手足无措地捧着她的脸问她为何伤心,她越发泣不成声。她想,待她这样好的时绻,天生寒疾,身世坎坷,无父母亲朋护持,对自己的少年时期一直讳莫如深,她只能在一次次辗转反侧的想象中痛得肝肠寸断。如今苦尽甘来,他终于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还即将继承老宫主的衣钵,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除了流泪,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师父,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这偌大的凝云宫都会听命于你,将来,整个武林也是。”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拂羽猝然将他抱得更紧,生怕一不留神他就会消失一般。她想起来了,那时,他说:“阿羽,你才是我绝无仅有的。”

她抵着他的前额,疯了一般地给他盖被子,手脚并用地为他取暖,就像她幼年时期体弱多病,他也总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他也是她绝无仅有的啊!

拂羽彻底将闻琰之事抛诸脑后,直到医师被火急火燎地召来为时绻压制住寒疾,他神思恢复清明,室内又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时绻冷冷的一句问话,她才记起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他倚在床头,神色冰冷,眸光清寒:“《玉海诀》和闻琰头颅呢?你一事无成,回来做什么?”

拂羽骤然松开时绻被自己捏出了几道红痕的手,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本以为这世上无人比她更懂时绻,可这段日子他变得连她也捉摸不透。就像是上一回,藏美于室,他沉默着躲开她的目光,又像是这一次,他初初清醒,望见她陪在身侧时分明欣喜若狂,可不过须臾,这欣喜便烟消云散了。

拂羽闭了闭眼,平缓了一下情绪,将近日在闻氏的经历悉数到来,末了,伸手去拉他袖子,还刻意换上平素时绻最难以拒绝的撒娇语调,央他取得《玉海诀》便罢,饶闻琰一命。

时绻定定地看着她,袖中双手握成了拳:“为何饶他?”

拂羽迟疑了一瞬,仍是答了:“他待我极好。”

时绻面无表情地瞥一眼她腰际悬挂的一枚白玉令,上面刻了个醒目的“琰”字。

“不过三个月,他连家主玉令都给了你,想来的确对你很是中意。”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你总是有招人喜欢的本事。”

拂羽微微睁大眼睛,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时绻又道:“那你呢,你……喜欢闻家吗?”

他突然坐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实话。”

她极轻地“嗯”了一声。

凝云宫终日冷得像冰,闻家却是暖的,随处花树明丽,子弟和睦,软语呢喃春意浓,她也是人,怎会不喜欢。

“可是……”她想说,救她于幼年危难之际,从此形影不离地将她带在身边,自己忍饥挨饿也要护她温饱的是时绻;传她武艺、赐她荣光,纵她为所欲为、恣意江湖的是时绻;她的白月光,她的朱砂痣,她一期一会、一生一次的钟情,还是时绻。她只愿意陪时绻一起受冻,瑶宫寒苦,如果身边没有时绻,这冬天该怎么过?

所以,她喜欢闻家,可她爱时绻。

但时绻打断了她的“可是”,极慢地笑开,眼底留有一点阴鸷:“倘若我执意要闻琰的性命,你又当如何?”

拂羽不明白他為何话锋陡变,不禁也生出几分被戏弄的恼怒:“我会保护他。”

她见时绻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眼睛里好像闪过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他抽回袖子,没有看她:“我知道了。”

【5】

拂羽在闻氏后山的文渊楼翻箱倒柜的时候,被闻琰逮了个正着。

他低头看了看满地零落的藏书秘籍,将手中食盒搁下,不错眼地看着她,语声仍是无比温和:“我听闻你未用晚膳,便来寻你了。先用膳吧。”

拂羽胸口一堵,脸都皱了起来:“你明知我不要这个。”

她揣着他给的家主玉令,自然能在闻家畅通无阻,也能遣走文渊楼守卫。她蹲点研究了许多天,料定《玉海诀》必藏在此处。她不愿时绻再等便动手了。闻琰是傻子吗?时至今日,她用心不正已昭然若揭,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

“那你要何物?”闻琰眼眸清浅,闪烁有光。

行,破罐破摔吧。拂羽两手一摊,越发没心没肺的样子:“《玉海诀》,我要你闻氏的立身之本。你看,你非要知道得一清二楚做什么?我说了,你又不可能给我,倒不如装聋作哑到底,你继续你的家宴,我偷我要的东西。明日晨起,你便当运气不好,错信了一个寡情薄义的无耻之徒,来日江湖再见,尽管对我刀剑相向,谁让我确实对不住你。”

闻琰摇摇头:“不要这样说自己。这三月间,你除了隐瞒身份,并无行不义之事。相反,你照顾我起居,帮着管事操持内务,甚至在弟子们切磋时曾暗中出手调整双方攻势,避免这些孩子莽撞受伤,这些你没说,我却都看在眼里。”

拂羽被噎住,烦躁之余头疼不已,自觉承受不起闻琰的一腔情意。她想一走了之,又怕如若无功而返,惹怒时绻,会伤及闻琰的性命,踌躇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自恃武功高强,一旦动武未必不是闻琰对手,可方才她翻找许久都未曾找到《玉海诀》,想来此处必定隐藏着什么绝密暗格,只闻琰一人知道,须得他心甘情愿交出秘籍才行。

她左右为难,刚想张口劝他要想保命就弃了《玉海诀》,脖颈间倏然一痛。身后落地长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一道白影如惊鸿掠过,带着她最熟悉不过的寒气,她呼吸一滞,木然地侧过脸去,在闻琰面前嬉皮笑脸的表情山崩般垮了下来——此刻掐住她要害的,是时绻。

“师父……”拂羽双眸空洞,终是怔怔地落下泪来。

“交出《玉海诀》,否则我便……”时绻手上加重几分力道,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也没有看拂羽一眼。

“尊主,”闻琰认出时绻广袖上的凝云宫纹饰,急道,“她是你的徒弟,你怎忍心下手?”

时绻目光冷凝,只重申道:“交出《玉海诀》。”

“别给他。”这一声像是一锤子凿进冰里,拂羽心里痛极,漆黑的眼底缓缓染上血色,“阿琰,你走,他不会伤我的。”

她能感觉到时绻身子一僵,将她脖子掐出青紫色的手指终究没有再度收紧,可她的泪依旧落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时绻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手。

闻琰并没有发现时绻的变化,他关心则乱,果真打开一处极隐秘的暗格,取出《玉海诀》,递了过去。

“你疯了吗?”拂羽低吼,“都说了他不会真要我死,我是他唯一的徒弟,我是你什么人啊?”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闻琰垂眸。

“你知道我不是!你早知道我是骗你的,为什么还要犯傻?”拂羽语声喃喃,不知是在问闻琰,还是在质问自己。她何德何能,让这么一个人为她付出这么多?事到如今,她又为什么依然在想时绻?想他是不是只是一时情急利用了她,想他刚才略略松开的手。

时绻夺过《玉海诀》,睨一眼闻琰那张与他相似的脸,想起拂羽喚的那声“阿琰”,眉眼冷漠却尝到口中涌起的腥甜。是啊,闻琰光风霁月,不像他,一身脏污,却还是死抓着他的太阳不肯放手。

他拉着呆若木鸡的拂羽正要走,闻琰忽地开口:“你放过她吧,跟你在一起,她并不快乐。”

拂羽心头狂跳,耳畔浮起时绻的一声冷笑。她慌忙抓紧他的衣服,无声地哀求他别动怒,可为时已晚——两枚蚀骨钉凝着冷冽的寒光,直直射入闻琰双膝。

“不要!”她气血翻滚,眼见闻琰轰然跪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她整个人像坍塌一般,视线一黑,往后倒去。

昏迷前的最后一瞬,看到的是时绻极度惊慌的脸。

【7】

拂羽从时绻怀中醒来,他喑哑地唤着她的名字,温热的吻细细碎碎地落在她眉间、耳侧,眼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她看不懂,也不想再懂了。

鼻尖又嗅到了那股脂粉气,想必不久之前,他还和那些女人厮混在一起。想到这儿,她一阵恶心,猛地推开他,朝着榻外干呕起来。

时绻紧紧拉着她的一只手,空出来的那只一个劲儿地为她拍背顺气,用她从前最贪恋的语气,问她是不是旧伤又疼了。

是了,拂羽想起自己是为何晕倒了,当年时绻问鼎江湖前的最后一役里,她被暗算,身中剧毒,时绻费尽千辛万苦遍寻灵药才将她从鬼门关捞回来。只是她体内仍有余毒未清,这些年不曾发作,她竟忘了这茬,想必这次是因为急痛攻心,才牵扯出这旧伤来。

她初初受伤时,时绻也是像如今这般抱着她笨拙安慰,她原本最喜他的触碰,现在却只想将他推开。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恨声道:“你答应过我,只要《玉海诀》,饶他一命!”

“我何时答应的?”时绻脸上无半点血色,瞧着比犯寒疾时更为虚弱,“我只说,我知道了。”

拂羽自嘲地笑了笑,克制着不去关心时绻,跳下榻就要出去。

“你还要去找他?”时绻盯着她的背影。

“是!我要去闻家,替你还债!”她应得飞快,“你已经得到《玉海诀》了,况且影月神教送来的那些美人都还晾着呢,管我做什么?”

“还债?”时绻低低道,“阿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世间的恩怨纠葛,旁人未必清楚。”

“难道闻家还欠你的吗?”拂羽气得直想发笑,一把推开门。

时绻并没有拦她。

她微有些诧异,偏过头,只见时绻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手肘,又指了指她的。

一长一短两条金线,分外刺目。

“‘赤金烟罗’,子母蛊的一种。”他神情又变得无波无澜,“我种在我们身上了,只需我想,你便必须要立即回到我身边,否则会疼痛致死。所以,你想去便去吧,玩累了,总要回家的。”

拂羽双唇颤抖不止,沉默了许久,暴喝道:“时绻!你不是说,我是你绝无仅有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不想听到什么回答,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幸好,闻琰伤得并不算重。那两枚蚀骨钉虽说是凝云宫的独门暗器,可轻松将人置于死地,但时绻击向闻琰时似乎留了几分力,没有伤及筋骨,且钉上也并未淬毒,拂羽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几天,闻琰便可勉强下地行走了。

他为她瞒下先前种种,因此闻氏诸人只当二人情比金坚,愈加佩服未来的家主夫人不离不弃,温婉贤淑。

闻琰自然对此乐见其成,一日由拂羽扶着在后山走动时,耳尖发烫地问她是否愿意与他假戏真做,全了这夫妻的名分。拂羽不忍去看他眼中淡淡的希冀,轻声道:“阿琰,你是完美的,我……配不上。”

“人无完人,谁这一生没有遇过歧途?”闻琰稍做迟疑,仍是说了下去,“其实我之所以在继任家主后决心带族人远离江湖纷争,也是因为祖辈曾过于执着虚名,铸下大错。”

“大错?”

“是。幼年时,我曾意外闯入后山一处闻氏禁地,看到断壁残垣,遍地焦土,回去问父亲后,换来了一顿家法。或许是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疾言厉色,我心有不甘又极不服气,待母亲单独为我上药时,便追着她问前因后果。母亲被我缠得无法,才告知我一桩陈年秘辛,说是父亲在我母亲之前曾有过妻子,母亲算是续弦。那位原配夫人容貌甚美,却品行不端,彼时我父亲初涉江湖,未有建树,祖父却正值盛年,声名显扬,想来是爱慕强者,那位夫人竟趁着祖父酒醉,与他……行了苟且之事,并在此之后诞下一个儿子,按辈分,真不知该说是我叔叔还是长兄。”

拂羽愕然万分,谁曾想闻家清名在外,竟也藏有这样一段不光彩的往事。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闻琰的神色,犹疑地问:“那孩子现在何处?”

“死了。”闻琰怅然叹道,“那对母子被闻家视为耻辱,遂被囚禁起来,对外只说主母染疾暴毙,而我父亲也在那之后不久娶了我母亲。数年后,祖父病逝,父亲沉迷争霸,引来黑道各派乱斗,深夜潜入闻氏纵火,据说那夫人疯癫多年,带着孩子守在禁地不走,最终二人均死在火中。”

拂羽听完唏嘘不已,想了想,捏了捏他的手,道:“多谢你肯与我说这些。”

闻琰反手将她的手握住,眸中郁色消融:“这不算什么,只要你想听的,我都会讲给你听,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办到。你……还想要什么?”

【8】

拂羽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朝他抱歉地笑笑。

时间如流水般淌过去,拂羽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回凝云宫了,她仍旧待在闻家,也仍旧没有接受闻琰的心意。

她有意无意地从四面八方听来时绻的消息,听说他频频闭关,性情也越来越古怪,影月神教趁机悄然抬头,有取而代之之势。她痛恨自己没出息,辜负闻琰一片深情不说,到了此刻心心念念的还是时绻,可又实在无法不为他担心。因此,当凝云宫来信,称拂羽生辰将至,时绻备了贺礼,请她回去的时候,她心里第一道声音竟是叫嚣着说她愿意。

她内疚地望向与她对坐的闻琰,心绪浮沉,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阿琰,我想借着生辰,设一个假死局,你可愿帮我?”

时绻若是想要彻底一统江湖,那么越来越不安分的影月神教就必须被扫除。她想和闻琰联手,借闻氏与影月神教的旧怨,引出少量教众,在她生辰那日,装作回凝云宫途中,她遭到影月神教伏击而死,由此金蝉脱壳,给自己自由,也给时绻一个覆灭影月神教的正当理由。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你替我送信给时绻,让他知晓此计。你知道的,我……不想再见他了。”

“假死脱身固然好,可你身上的‘赤金烟罗’该怎么解?”闻琰停了停,眼睫微颤,“我听闻施蛊者若不肯解此蛊,唯有将其杀死,方可免去钳制。”

“不可!他如何待我是他的事,师徒一场,我绝不可能害他!”拂羽猛然站起,茶盏被不慎拂落,碎声响起,她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冷静片刻,安抚道,“你不必多虑,他也一样,不会真的害我。”

闻琰点点头,神情晦暗不明:“好,我帮你。”

计划实行那天,拂羽将事先准备好的血衣交给闻琰,独自一人踱至后山。用不了多久,她和时绻便都能如愿了,可为什么她心里仍是空茫一片,怎样都高兴不起来?明知时绻已不再需要她,相忘于江湖是最好的结局,为什么还要牵肠挂肚,就连设局假死也要为他奉上最后一件礼物,成全他的夙愿?

不知不觉间,她踩到一地残砖,才发现自己已身处闻氏禁地,门口守卫见来的是她,无人敢阻。

也好,这里清静。她倚着被烧得只剩一半的老墙坐下,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焦土,无意间撞见墙根处隐隐透出数道长痕,不像是烧灼所致,倒像是被人抓出来的。好奇心驱使她凑近细看,又往下挖了挖,一串凌乱字迹赫然在目。那字也不知是用墨还是血写上去的,十分潦草,不成章法,写字之人,怕是神智已经不很清楚了。

此处若曾囚禁过闻琰父亲闻颂的那位原配夫人,那这些字迹莫非出自她手?拂羽莫名心悸,仔细辨认着字迹,惊惧一点点染上眼睛,她看得越清晰,就越慌乱地反复去擦,反复去认……

那墙上写的是:“闻照老贼,污我清白。”

闻照,闻琰祖父。难道当年真相并非如闻琰所言,而是闻照行了悖德之事?

“闻颂奸狡,觊觎我族剑谱,据为己有。”

剑谱……拂羽怔愣着,想起《玉海诀》,忘了该如何呼吸。

“时家风骨,莫失莫忘,阿绻吾儿,善自珍重。”

时家,阿绻……时绻。

她浑身发颤,再次想起初遇时绻时他背上骇人的伤痕,如被火焰吞噬过。原来他真的是从漫天大火里逃出来的,而他的母亲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她又想起时绻一开始让她来闻氏找《玉海诀》时,说的是“拿”,因为这本就是时家的东西,是他的东西。

那时她不肯离开他,更不愿到闻家去,他抚抚她的发,道蔚陵风景不错,就当是替他看了。

他自小受尽苦难,被囚禁、被追杀,母亲也被迫害致死。他无家可归,却不舍得她飘零,希望她能代他回去看看。

桩桩件件,拂羽自虐般地回想,直到遍体生寒,骨髓中只留刺痛。

她想立刻见到时绻,她有太多话要问他。

闻氏山门外,拂羽撞见了仓促赶回的闻氏子弟,追问之下,竟是奉闻琰之命集结人马驰援凝云宫。

“凝云宫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要驰援?”

那被她揪住不放的弟子眼看躲不过去,只得和盘托出:“情况有变,不知是否是门中藏有影月神教的暗线,泄露了机密,原定只引出部分嘍啰,谁知参与伏击的却是教主本人,还率领了大批精锐……而此时,凝云宫尊主竟也出现,他……他怀抱着你的血衣,状如厉鬼,见人便杀。听说,他是闭关之际听到了你的死讯,强行出关,以致走火入魔……”

“那我师父现在如何了?”拂羽听见自己声音在抖。

“他杀了影月神教一众长老、护法,教主也受了重伤,可他毕竟孤身一人前来,自然也讨不到多少好处。我混在人群中,只看见他浑身浴血,不知多少是他的,多少是别人的,不过,他最后离开了。现下影月神教借机称尊主不仁,屠戮同道,为匡扶武林正义,集结各派不服者攻上浅苍峰去了……”

拂羽从未想过,重回凝云宫会是这番光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她遥遥望见闻琰,他已制住影月教主。她却并未因此释然半分,冲上去一剑刺入那教主左肩,厉声吼道:“我师父在哪里?”

那人痛得面目扭曲,却只是笑:“他在哪里重要吗?即便今日他侥幸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了。”

“谁准你咒他?”拂羽手上青筋暴起,又是一剑。

闻琰阻拦不及,这一剑直接劈下那教主的右臂,他瞬间连惨叫都发不出,颠扑许久,怨恨地盯住她:“他带你拜入凝云宫时便注定有此死局!老宫主只肯收他一人,非要他杀你。他执意保你,为表忠心,他被生生打入八枚淬了寒毒的蚀骨钉,将奇经八脉毁得彻底,同时也加剧了他的寒疾!从那时起,他因此只剩下不到十五年的寿命,又向老宫主承诺会在有生之年将凝云宫发扬光大,老宫主这才接纳了你,还把凝云宫交给他这么个半路弟子!”

拂羽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想让他住嘴,又恨不得将时绻的这些年受过的痛楚一并挨过。

“真可怜啊,那样一个天纵奇才,有了你之后越来越不敢死,你当我赠予他的那群女人是什么?那都是药人!药人之血可压制寒毒,但是不能根治,还会使他对药人产生依赖,更离不开我影月神教!他明知这不是明智之举,可普天之下竟然找不到第二个办法来对抗蚀骨钉!还有,所谓的‘赤金烟罗’,那也是他向我教求来的,此蛊并非为了控制你,而是用来以毒攻毒,清你体内余毒,为此,他需用心血豢养,大大加剧了自身病症,只得持续闭关!而这时候你在哪里呢?你在别的男子身边!

“拂羽,拂羽!”

闻琰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她手中被塞入一纸薄笺,闻琰说,那是在时绻闭关处找到的,写明要她亲启,想必是留给她的。

信上寥寥数语,确是时绻笔迹:“阿羽,生辰吉乐。《玉海诀》藏于你卧房密室中,是为生辰礼。闻琰君子皎皎,可堪良配。当携剑诀,归闻氏。”

他从地狱里走来,从来都不怕死,可对她,总是舍不得,所以那晚掐住她脖子时,一眼都不去看她,生怕只一眼便溃不成军。他拼命地想要活下去,用药人的脂粉气掩盖满室药味。他不想让她忧心,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体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看着她与闻琰日益亲近。

如若他也长在闻家,没有耻辱的身世,没有经历腥风血雨,是不是也能和闻琰一般,清白坦荡?他出于妒忌用蚀骨钉伤了闻琰,可又适时收手,不曾真正伤了这个可以代替他陪伴拂羽一生的人的性命。

那么,就为她铺好这条路吧,将凝云宫全部功法传给她,将剑诀送给她,将闻琰未婚妻的身份给她,从此有了倚仗,再无后顾之忧。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眼角滑落一滴血泪:“我不是让你传信给他,告诉他这不过是个假死局么?为何他会出关?”

闻琰双眼微闪,垂首道:“对不起,我私心作祟,想彻底断了他对你的纠缠,并未传信。”

拂羽后退一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错了,从始至终,都是我离不开他。”

她摩挲了一下臂上金线,朝凝云宫深处跑去。

金線未散,施蛊者未死。

她要找到时绻,她定会找到他。

那天闻琰问她还想要什么,她终于想明白了。

她想要诉说她的歉意,她的悔意,想要和时绻重新开始。

等找到时绻,一定要抱住他,抱紧了,告诉他:别把我推向闻琰,别把我推向除你以外的其他任何人。我知他白璧无瑕,知你满手血腥,可那又怎样?

我就是舍不得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