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2021-10-24 05:19迟暮
花火彩版A 2021年8期

迟暮

你在我这里就是最好的,你可以一遍遍向我确认。

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宋枝枝蓦地停下了脚步,伸手揪住前方男生的衣摆,皱着眉紧张兮兮道:“江渚,我有点怕。”

叫江渚的男生顺势也停下了步伐,转过头瞥了宋枝枝一眼,语气尚为温和地商量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见宋枝枝摇头否决,江渚手往衣兜里一插,拔腿朝挂号区走去。宋枝枝费了点儿劲才拉住他:“要是很疼怎么办?”

江渚思索了几秒,淡淡地扔下句:“那就是你自作自受。”

这句话似一粒火星儿,将宋枝枝这颗易燃炮弹的引线点着。她叉着腰,仰望着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江渚,毫不讲理地开始控诉:“江渚,虽说这件事是我个人的决定,但你是自愿陪我来的吧,地点也是你定的,没想到到头来你是一个这么不负责的人。”

宋枝枝越说越来劲,望向他的眼神愈发幽怨,仿若他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渣男。不大不小的控诉声恰好落在路人的耳中,连带着打量江渚的眼神都渐渐变了味儿。

终于,江渚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宋枝枝,你是不是欠收拾了?说现在都是无痛技术,吵着要来的人是你,临到场自己退缩了还怨我?”

此话一出,本就诡异的对话更是朝着令人遐想的方向发展,一旁看热闹的大妈皱着眉欲言又止。宋枝枝被他吼得一愣,没反应过来,倒是江渚从耳根到脖子红了一片,恶狠狠地出声补救道:“宋枝枝,你到底还去不去打耳洞?!”

宋枝枝不敢再造次,咬着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毕竟打耳洞是她高考结束以后要干的第一件“大事”,岂能真正退缩。

江渚去挂了号,上楼时宋枝枝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胳膊,神色里透出几分关心:“你脖子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过敏了?”

江渚没说话,大手按着宋枝枝的脖颈将她带到五官科门口。临进门前,宋枝枝还不放心地转头问他:“等会儿要不要帮你挂个皮肤科?”

江渚视线飘忽,嘴上却不饶人:“宋枝枝,你烦死了。”

回去的路上,宋枝枝的两个耳垂上各多了一枚亮晶晶的耳钉,说是无痛穿耳,可过后还是有些轻微的痛感,宋枝枝想伸手碰碰耳朵却又不敢。

江渚從后面一把抓住了她跃跃欲试的手,瞥了眼她泛红的耳垂,态度缓和了几分:“别碰,小心手上有细菌会感染。”

他另一只手点开手机备忘录念着刚刚医生叮嘱的话,宋枝枝还沉浸在以后可以戴漂亮耳饰的新奇感中,听了会儿便不耐烦地打断道:“江渚,医生说七天之后就可以换成自己的耳饰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逛那家新开的商场吧。”

不知哪个字取悦了江渚,江渚嘴角扬了扬,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宋枝枝就又补充道:“听说方济学长在那儿打工,我们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被江渚攥了一路的手忽然被松开,宋枝枝不甚在意地活动了下手腕,就听见江渚冷了几分的声音:“要去你自己去,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江渚毫不留恋地转身走掉了。宋枝枝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脾气,朝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今天她心情好,暂且不跟他计较。

宋枝枝一个人去公园遛了一大圈才回家,她刚回房间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了敲门声,门外站着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宋元。

宋元将手里装着酒精棉签的袋子扔进了宋枝枝怀里,丢下一句“江渚哥让我转交给你”后,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宋枝枝躲在窗边看着楼下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抱着那袋酒精棉签扑上了床。软绵绵的被子下,她无声地弯了弯眼睛。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闷热的空气染上点点潮意,飘浮着的躁动因子渐渐平息,噼里啪啦的雨声将世界衬托得格外安静。

宋枝枝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盯着床边放着的酒精棉签发呆,橘黄色的灯光烘托出一种怀旧的气氛,不由得将她的思绪拉远。

宋枝枝忽然想起来,她和江渚第一次产生真正的交集,也是和一袋酒精棉签有关。

江渚一家搬进槐安大院的时候,宋枝枝刚上初中。那天下午她咬着一根棒棒糖站在楼下,想着吃完了再回家,就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院儿门口,很快,从车上下来的人就开始往返着搬东西。

和宋枝枝一般高的江渚夹杂在其中,抱着大纸箱往返了好几趟,箱子次次都擦着宋枝枝鼻尖过。不知她是没眼力见还是故意作对,堵在路上分毫不肯挪动。

最后一趟的时候,江渚停在了宋枝枝面前,宋枝枝以他要来找她麻烦,警觉地攥紧了手。不料,江渚却掏出一颗新的棒棒糖递给她,笑得眸明齿白:“这个牌子的糖更好吃。”

少年手心白净,糖果的彩色包装纸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他温和的脾气与笑容让宋枝枝忽然觉得了无生趣,宋枝枝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沉默地转身上了楼。

新来的江渚和院里的孩子们相处得很好,唯独宋枝枝除外。不过,据江渚观察,大院儿的孩子都对宋枝枝敬而远之,他随便抓来一个人问,都说是因为亲眼见过宋枝枝揍人。

江渚向来对这种暴力行为嗤之以鼻,便没再把宋枝枝放在心上。

变化发生在某个下午。

宋枝枝放学的路上,为了抄近道走了一条沙砾石子铺成的小路,由于没专心看路,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状况惨烈,膝盖被沙砾磨破了皮,沈阿姨买给她的新裤子也被划了一条口子。

沈阿姨是爸爸的第二任妻子,宋枝枝想起上次吃饭时她不小心打碎了个碗,沈阿姨背地里就向爸爸告状,说自己对她做的饭有意见。当天晚上宋枝枝就被宋父抓去促膝长谈,警告她不准不尊重人。

宋枝枝忍着疼痛站了起来,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离家几步路的距离,她却忽然胆怯到不敢回去。

院里江渚和几个小孩儿在骑自行车,嬉笑吵闹声连成一片,宋枝枝在墙根蹲了半晌,暗暗想了个办法。

她背着书包走进院里,江渚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见有人来连忙拐弯。谁知宋枝枝情急之下和他拐了同一个方向,刹车刚捏到底,江渚还没看清楚是不是真撞到了人,宋枝枝就连人带书包一起摔到了地上。

等到江渚回过神,宋枝枝已经坚强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女生清亮的杏眸泛起水光,咬着唇泫然欲泣,还对事情始末存有疑惑的江渚心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感,他嗫嚅着想要说句“对不起”,耳边就响起了宋枝枝开口对他讲的第一句话:“你赔我的裤子。”

接着是带着浓重哭腔的第二句:“你骑车都不看路的吗?”

不知情的小伙伴都赶来围观,面对着实在狼狈的宋枝枝,江渚也不好意思狡辩,便耐着性子哄道:“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家去拿钱。”

宋枝枝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我有急事要先回家,我住在二单元203,你来我家找我。”

宋枝枝回到家,沈阿姨一眼就看见了她的裤子,意有所指地抱怨了几句。此时,门铃被按响了,见到是外人,沈阿姨又连忙换上一副和气的面孔。

江渚在门外就听见了声音,他提着一袋酒精棉签,向沈阿姨讲述了他骑车撞到宋枝枝的经过,然后将手里攥着的钱塞给沈阿姨,说是要赔宋枝枝的裤子。

沈阿姨好面子,不肯要,笑着替宋枝枝说了“没事儿”,还热情地邀请江渚进来玩。

江渚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宋枝枝,宋枝枝心虚,不敢拿正眼看他。两人静默了片刻,江渚指了指桌上的药,示意宋枝枝先消毒。

宋枝枝笨手笨脚地掀起裤腿,甫一上手就疼得龇牙咧嘴。江渚实在看不过去,蹲下身来帮她。

宋枝枝挣扎着想要躲开,江渚却按住了她的腿,抬眼说道:“受伤了不好好消毒会发炎。”

少年俊朗的眉眼在眼前放大,宋枝枝脸一红,终于老实了。江渚看了眼在厨房忙活的沈阿姨,压低了声音问她:“大院儿水泥地面平平坦坦,宋枝枝,你伤口上沾的沙子是哪儿来的?”

惊吓加上迟来的委屈忽然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宋枝枝终于绷不住,眼泪一颗颗地砸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江渚被她莫名的眼泪搞得慌了神,慌不择言地安慰道,“宋枝枝,你别哭了,你放心,这事儿我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你要是实在觉得对不起我,以后就当我小弟吧。”

出于愧疚,宋枝枝被迫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江渚的小弟,后来她“揭竿起义”,两人自此成为槐安大院里尽人皆知的一对欢喜冤家。

少女拧巴又孤独的世界中,从此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天光。

打耳洞那天宋枝枝与江渚两人不欢而散,接下来的几天里,江渚都对她爱理不理,不明就里的宋枝枝绞尽脑汁也没把人哄好。

转眼高考结束快一周了,学校通知大家去领毕业证,还要在当天举行毕业典礼。

宋枝枝这天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后下楼,发现她半个小时前发的信息江渚还没回。她的自行车坏了,这个时间段公交车又最挤,江渚自行车的后座是她此刻最佳的出行方式。

宋枝枝站在江渚所在的那栋单元楼下,酝酿了半晌,气势足足地开了嗓喊道:“江渚!你还去不去领毕业证了!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

楼道传来一阵咚咚的跑步声,十几秒后,沉重的单元门被拉开,穿了件淡蓝色T恤的江渚出现在眼前,身高腿长,劍眉星目,似是刚刚洗漱完,有小水珠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滑过。

不知为何,宋枝枝忽然想起了清晨阳台上盛开的喇叭花,花朵上沾着晶莹的露水,在晨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宛如江渚望向她的那双眸子。

宋枝枝没来由地心情大好,雀跃地开口道:“江渚,走啊,领证儿去!”

江渚闻言一愣,耳根瞬间染上几抹绯色,眼里颇是无奈道:“宋枝枝,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宋枝枝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将手里的三明治粗暴地塞给江渚,腿一伸稳稳地跨坐在后座上,不敢直视江渚的眼睛。没一会儿,她又试探道:“和好啦?”

江渚含糊地“嗯”了声,不自觉弯了弯眼睛。

风鼓起少年柔软的衣角,带着淡淡的皂粉香气萦绕在鼻尖,稳稳当当的自行车穿过热气腾腾的早点铺,穿过街头小贩的叫卖声,穿过这片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人间烟火。宋枝枝脸贴在江渚温暖宽阔的后背上,忽然迫切地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

一中校园里有一棵古树,不高,却树干粗壮,好几个人才能合抱起来。这天古树上面系满了红飘带,所有毕业生都可以把自己手中的愿望卡片挂在树上。这是一中流传下来的传统,据说对着这棵树许愿特别灵。

江渚老远就看见宋枝枝在树下徘徊,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跳起来,他走过去,好笑地问她:“你在这儿表演耍猴呢?”

宋枝枝觑他一眼,开口赶人:“别在这儿妨碍我许愿。”

“写那么多,也不怕把人家树神累死。”

宋枝枝赶忙捂紧了自己的卡片,说道:“就是为了防止像你这样的人偷窥我的愿望,我才要把它挂到最高处。”

江渚嘴角抽了抽,问道:“我帮你挂?”

“不行,你会偷看的。”宋枝枝抬眼望了望树顶,又颓丧地耷拉下脑袋,“要是我再长高点儿就好了。”

话音刚落,宋枝枝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儿,接着她就被人托着腿重心不稳地举了起来,垂眸,江渚乌黑的发顶落在眼里。

“快挂吧,麻烦精。”

等宋枝枝将卡片挂在了最高处,江渚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了地面上。班主任在远处招呼大家过去拍毕业照,江渚摆了摆手走掉了。

被江渚抱过的腿处仍旧传来阵阵余热,似一小股电流蹿进人的心脏,激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宋枝枝从眩晕中回过神来,转头栽进另一个晕乎乎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里全都是江渚,在她眼前脑海里绕啊绕,怎么也挥不去。

“江渚,一会儿我第一个来找你拍单独合照!”

“麻烦精,谁稀罕跟你合照。”

宋枝枝最后到底还是拽着江渚跟她一起去了那家新开的商场,两人在专门卖耳饰的店里逛了许久,最后结账时果然碰到了在这里打工的方济。

方济是高他们两级的学长,更是槐安大院里尽人皆知的“别人家的孩子”,宋枝枝从小将他奉为自己的偶像。

见宋枝枝眉飞色舞的样子,江渚为数不多的耐心在那刻告了罄,皱着眉催促她快走。方济却在这时掏出了两张票欲要递给江渚,江渚反应迅速,无声地用口型暗示方济。

方济手一转,将票递给了宋枝枝,说道:“我们学校下周要举办一场蒙面舞会,我这里正好有两张特邀嘉宾的票,当作是送给你的毕业礼物了。”

他挑眉看了看江渚,意有所指地暗示道:“你可以和你的小舞伴一起来。”

宋枝枝还沉浸在收到票的喜悦中,丝毫没察觉到身后的江渚此时长松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上,宋枝枝高兴得尾巴恨不得翘上天,江渚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犹豫了会儿,试探地开口问道:“你是因为能去舞会才这么高兴,还是因为方济送你票了?”

宋枝枝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会儿江渚严肃的表情,狡黠一笑,开口道:“都有吧。”

江渚愣了愣,隨即嘴角扯出一抹浅笑,似投降般叹了口气:“行吧,你开心就好。”

他加快了步伐朝前走去,恰好错过宋枝枝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宋枝枝追了上去,将一张票塞进江渚手里时还故意蹭了蹭他的掌心,讨好般地问道:“你去不去?”

江渚的胸口拂过一片羽毛,泛起柔软的痒意,嘴上却还要逞强:“不去。”

舞会举办的那天傍晚,江渚借口打游戏,到底没肯露面。打扮精致的宋枝枝只好同方济一起去了现场。

方济是学生会会长,一到活动现场就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她,周围的人成双入对,稚嫩单薄的宋枝枝处在其中显得格外可怜。好在方济及时发现了异样,专门叫了位学姐来陪宋枝枝。

舞会正式开始,宋枝枝在学姐的带领下跳了第一支舞,一曲罢,忽然整个会场的灯都熄灭了,宋枝枝在慌乱之中听见学姐附在她耳边说道:“别怕,这是舞会的彩蛋环节,小妹妹,趁着夜色去找心仪的人跳支舞吧。”

学姐说罢就踩着舞步离开了,音乐再度响起来,周围有人开始翩翩起舞。

宋枝枝在黑暗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那一刻她忽然想:要是江渚在就好了。

忽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轻轻攥住了宋枝枝的肩膀,还来不及惊慌,熟悉的气息就瞬间扑面而来。宋枝枝呆住了,随即她顺着那只手臂向下摸索,直到触碰到了那人虎口上的一条痕迹,她才彻底安下心来。

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借着月色也看不清模样,面前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他问:“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宋枝枝乖乖地将手搭了上去,弯了弯眼睛,轻声应道:“好。”

曲终,精心装扮过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又是一阵混乱之中,刚刚和宋枝枝跳舞的人早已消失不见。

如梦似幻的一晚很快结束了,方济要留下来处理后续,宋枝枝一个人先回去。走到槐安大院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路灯下的江渚。

江渚靠着墙,漫不经心地拿着手机玩游戏,虎口处的那道伤痕恰好露了出来,见到来人,他站直了身子,眉眼间是散漫的笑意,他问:“宋枝枝,玩得开心吗?”

宋枝枝也笑了,软着声答道:“江渚,今晚我和最想要一起跳舞的人跳了一支曲子,特别开心。”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宋枝枝和江渚待在一个房间里查成绩,同预想的差不多,两人都发挥稳定,分数不错且相近。

为了庆祝,两家大人一起在饭店订了包间,酒过三巡,宋父呈现出了些许醉态,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题不知怎么忽然扯到了宋枝枝的亲生母亲身上,一通数落之后,他连带着把宋枝枝也牵扯了进去。

宋枝枝的母亲曾是名舞蹈家,宋枝枝三岁的时候,宋父因一笔投资失败而家道中落,母亲的舞蹈梦需要大量资金来支持,为了继续追梦,几经权衡之下,她最终选择了离婚。

席间的人脸色都变得难看,却根本拦不住宋父的话,就连经常跟宋枝枝不对付的宋元也放下了筷子,犹豫着想要开口阻止。

江渚在这时忽然站起了身,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出去,却又很快折返回来,他倚在门边,望向宋枝枝,轻轻笑了下,温声问道:“宋枝枝,江边有人在放烟花,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看?”

江妈妈温柔地拍了拍宋枝枝肩膀:“去吧。”

埋头沉默了整晚的宋枝枝终于抬起了头,江渚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不远处的江边灯火盏盏,却根本没人放烟花,倒是天边的星星格外明亮,一眨眼,却又好似消失不见。

两人沉默着,一直沿着江边朝前走,晚风清凉,将那些糟糕的心绪吹得很远。

最终两人来到了高中校门口,学校放暑假了,门卫也不让进,宋枝枝远远看见了围墙内的那棵古树。

槐城的夏季多暴雨,残留在树上的红飘带遭受着日晒雨打,有些褪色,而当初挂在树上那一张张盛满愿望和心事的卡片早就不知去向。

快走到槐安大院门口的时候,一整晚没讲话的宋枝枝忽然开了口,她问江渚:“我真的像我爸爸说的那样不堪吗?冒失,不讨人喜欢,做什么都不对,是吗?”

江渚没等宋枝枝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俯身给了她一个拥抱。路边大朵大朵的栀子花开得正盛,洁白芳香的花朵像少女展开的笑颜,江渚闭上眼睛,忽然在这一刻有些想念。

“江渚,我的愿望卡也掉了,我是不是真的什么都做不好啊。”当初他们一起把卡片挂在了最高的位置上,所以宋枝枝一眼就发现它不见了。

江渚情绪翻滚,他让宋枝枝等一下,便飞奔上楼,两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宋枝枝面前,掌心里赫然躺着那张卡片。

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傍晚就变了天,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江渚趁着雨落下来之前骑车狂奔回学校,向门卫叔叔借了梯子,将宋枝枝挂上的那张卡片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

她那么诚挚地许下的心愿,他也想要妥当收藏。

江渚缓缓俯下了身,手撑在膝盖上,视线与宋枝枝平齐,四目相对时,江渚的眼里蓄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他说:“宋枝枝,如果许愿树不灵的话,你以后可以向我许愿。”

宋枝枝诧异,却又很快红了脸,小声抱怨:“你偷看我的愿望。”

那张心愿卡片老师很早就发给了大家,宋枝枝最积极,老早就写好了,高考结束江渚帮她搬书的时候就不小心看到了那张卡片,上面写了宋枝枝的三个愿望——

“考完试要去打耳洞。

“希望能在十八岁的时候穿着妈妈留给我的成人礼物跳一支舞。

“和江渚一直一直在一起。”

打耳洞的地方是江渚在网上看过很多网友评论,比较到半夜才选出来;舞会的票是他拜托方济才拿到的,黑暗中与她共舞的人是他,面对着宋枝枝,一颗心百转千回,尝遍喜怒哀乐的人也是他。

他知道宋枝枝揍人是因为宋元被欺负,知道她花了很多力气才考出好分数,知道她张牙舞爪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柔软澄澈的心。

茫茫夜色里,江渚将自己贫瘠的词汇库挖了个底朝天儿,讲出了宋枝枝一百八十种优点。

最后他说:“枝枝,前两个愿望我已经帮你实现了,所以,第三个愿望你也可以放心大胆地交给我。

“无论将来什么时候你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都可以来找我,你在我这里就是最好的,你可以一遍遍向我确认。”

宋枝枝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她一拿到快递就去隔壁楼找江渚,第一批次的录取通知书都是这几天发放,她想和江渚一起拆快递。

宋枝枝轻车熟路地钻进了江渚的房间,屋里没人,她却一眼看见了正躺在桌上的文件袋。

江渚的录取通知书赫然在上,封面的几个烫金大字却和宋枝枝手中的这份完全不一样。江渚被一所警察学院录取,虽然和宋枝枝在同省,却相隔了几十公里。

他们总分只差了三分,当初宋枝枝的高考志愿几乎是江渚手把手帮着筛选填报的,尽管两人事先并没约定要去同一所大学,可宋枝枝以为,凭借他们之间的默契,这件事无须多言。

江渚从洗手间出来,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边给宋枝枝找开快递的小刀,一转身,就对上宋枝枝一双泛红的眼。

宋枝枝问他:“江渚,你不陪我一起走了吗?”

江渚蒙了几秒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大学,他往床上一坐,将两份通知书拿在手里把玩,语气有几分淡然:“收到通知书了啊,宋枝枝,我们在一个省,你要是想我了,可以随时来看我。”

宋枝枝忽然意识到或许江渚根本就没想过要跟她报同一所大学,她语气失落了几分:“我以为我们会去同一个大学。

“江渚,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江渚敛起了惯有的散漫,神情严肃起来,想说的话在喉咙口打转儿,却终究只是语重心长道:“宋枝枝,不在一个学校并不代表着我们会分开,之所以这样选,是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重要的事情。

她的所有秘密心事江渚都知晓,可宋枝枝却不知道江渚所说的“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比她还重要吗?

初中的江渚明明被她碰了瓷却还是选择了跟她做朋友,高中时江爸江妈想把他转去更好的学校,江渚拒绝,说如果那样的话,宋枝枝数学永远都不会及格了。

宋枝枝抱着录取通知书下了楼,正午的阳光热烈,晃得人睁不开眼,她的眼眶微微发酸,她想问问江渚:“为什么长大就要分离。”

江渚没料到宋枝枝情绪反应会这么强烈,他追下来哄人,宋枝枝却在这时忽然甩开了他的手。

她向后退了一步,直直地望向江渚的眼睛,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近乎残忍的话,她说:“江渚,我早就烦你了。”

江渚站在原地失神了很久,他忽然想起来,宋枝枝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当初他的手被大院的小壮不小心划了条口子,虎口处现在还留着疤,宋枝枝至今隔老远见到小壮,还会瞪他。

他忽然涌起了一阵恐慌,不知道这一次宋枝枝要多久才会理他。

那时他们尚且年少,莽撞到恨不得尽己所能地将充沛的爱意剖析给对方看,却忘了想对方是不是能接受自己的这种方式。

江渚没能读懂宋枝枝的不安与怯懦,宋枝枝没能领悟江渚隐晦的深情与坚持,年少的心高气傲没能让他们学会妥协。

于是,在那么晴朗的天气里,他们各自一转身,就错过了许多的大好时光。

大四下学期,宋枝枝的人生遭遇到了重大滑铁卢事件——她惨遭电信诈骗,并且被骗走了整整一个月的生活费。

宋枝枝在室友的陪伴下去到公安局报案,接待他们的老民警仔细做了笔录后告诉宋枝枝,他们会尽力,但钱能追回的可能性不大。

宋枝枝接过民警递来的厚厚一沓谨防电信诈骗宣传单,乖巧地保证自己回去一定好好學习后,一转身就撞见了刚出外勤回来的江渚。

他的头发剪短了,本就英俊的脸庞更加硬朗了几分,一身制服更是显得他英气逼人。

这几年老天似刻意安排一样,让两人之间硬生生产生了时差。大一那年江渚被送到营地,全封闭式军训了整整一年,后来宋枝枝又申请了国外交换生,两人能见面的次数本就不多,宋枝枝还每次都想办法躲着江渚。

这下好不容易逮着了,江渚哪肯轻易放手,和领导打了声招呼,拽着宋枝枝走出了公安局。同来的室友瞥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早就开溜了。

江渚已经从同事那儿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他打量着眼前好久不见的小姑娘,轻轻笑了声,揶揄道:“宋枝枝,你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还被骗了?”

他来这里实习不久,最常干的事就是去各大学校社区宣传反电信诈骗知识,没想到遇到的竟是宋枝枝。

听见江渚这么一问,宋枝枝满腔的委屈霎时炸开了锅:“江渚,这都怪你。”

自从两人因为录取学校的事情吵架后,宋枝枝就拉黑了江渚所有的联系方式,唯独留下来的是两人刚认识时加过的那个QQ号。

江渚早就不用那个号了,却没想到账号被盗,盗号的人给一众好友发了消息说生病需要借钱。宋枝枝看见那条消息后就慌了神,二话不说将自己的生活费打了过去,他想了半晌要如何询问江渚病情,却发现自己被删好友,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听完宋枝枝的解释,江渚半晌没有说话。

傍晚的天空燃起了好看的火烧云,火红的霞光浸透了半边天,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暖色调里,连带着那颗平日里古井无波的心,也逐渐升了温。

江渚拉过宋枝枝的一只手,紧紧贴在了自己的心脏前。他望向宋枝枝的眼神里,是无可奈何,是无限温柔。

“宋枝枝,你这么好骗的话,我能不能骗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宋枝枝被江渚直白的话撩得脸颊绯红,然后她没出息地逃走了。

自那天起,江渚对宋枝枝开启了穷追不舍模式,他仗着自己的实习单位离宋枝枝学校近,借口要补偿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天天掐着下课点儿将人劫走带去吃饭。

一个月不到,宋枝枝脸蛋圆润了一圈,她决定找江渚好好谈一谈,可江渚看见她郑重的模样,立刻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他害怕再听到宋枝枝的拒绝,于是先发制人地开了口:“宋枝枝,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警察局吗?”

那是宋枝枝刚上高二的时候,江渚因为参加数学竞赛被留下来集训,她只好一个人先回家。那时槐安大院附近的主干道在改建,需要从另一条小巷子绕进来,宋枝枝当天值日出来的晚,巷子里没什么人,却不料遇到了最近在这片很猖狂的小流氓。

宋枝枝拔腿跑出了巷子,惊魂未定时,她第一反应是给江渚打电话,连续几个都未接通后,宋枝枝才反应过来要报警。

江渚看到消息后一路从学校狂奔到警察局,他看见宋枝枝一个人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低垂着眉眼,缩成小小的一团。

那是江渚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抽痛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从那天起江渚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他将来要做一名警察,他多抓一个坏人,宋枝枝就多了一分安全。

这也是江渚没有和宋枝枝报同一所大学的原因,那时她追问他,江渚怕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尽管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不了口。

听完事情的始末,宋枝枝哑然。

原来江渚那件更重的事情与她有关,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坚定地喜欢了这么多年。

年少的她由于父母的原因对感情的理解陷入了一种偏执的境地,她坚定地认为相爱就要廝守,她恐惧分离,讨厌被丢下,每付出一点真心都要计较是不是能得到回报。

她以为江渚对她不耐烦了,就主动先躲得远远。

在江渚的记忆里,宋枝枝的眼泪总是决堤得很突然,多年后亦然,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哄不好,最后只好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低声呢喃:“宋枝枝,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宋枝枝的双手一点一点地环上了江渚的腰,她终于妥协地承认道:“江渚,没有你烦的这些天里,我特别特别烦恼。

“江渚,我喜欢你,你可以一遍遍向我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