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障子街

2021-10-22 05:16孙且
妇女之友 2021年10期
关键词:毛子甜心大厂

孙且

板障子街(今安隆街),紧临偏脸子人俗称的三十六棚铁路大厂(哈尔滨铁路车辆厂)的东墙,根据地方志,约略形成于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为偏脸子的西界。

随着中东铁路的建设,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6月9日,中东铁路临时机械总工厂(哈尔滨铁路车辆厂的前身)在松花江边儿的码头火车站西侧的开阔地,动工兴建,同年10月26日竣工,厂区的四周围起板障子,与外界隔开。板障子街,因板障子而得名。三十六棚铁路大厂东侧的板障子略呈弓形,南北走势,板障子街也随之自然弯曲,算是偏脸子最不直溜儿的一条约略南北向的竖街了。

板障子最主要的作用是将一个大空间分隔成不同的小空间。当年,在偏脸子,老毛子人的板障子,大略分为三种样式。第一种大板障子,三俄尺高,半俄尺宽,相当于两米多乘以一尺来宽,规格一致的长条厚木板,刷上黏糊糊的沥青,偏脸子人俗称的臭油子,两块木板之间基本没有缝隙地竖立,多为中东铁路的单位使用。臭油子的作用,一是防止攀爬,二是木板不轻易腐烂,使用的时间久远。三十六棚铁路大厂的板障子就属于这种。第二种普通板障子,跟大板障子比,高度低了,宽度窄了,厚度薄了,仍旧齐整,上部凸出一个三角形的尖儿,不利于作歹的人轻易翻越。用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防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老毛子人用来挡自己家的院落。第三种小栅栏,齐腰高,四五厘米宽,形状上也有三角形的尖儿,更像是几何形状的装饰了,间隔一个板条的距离排列,常常刷绿色的油漆,老毛子人用来围自己家的小花园或街心花园。老毛子人的铁艺栅栏,像董事会公园(今兆麟公园)的那种,既起到区分不同空间的作用,又具有通透性,在偏脸子未曾出现过。

至于咱们人的板障子,将宽窄不一的长条板子立起来,用横撑固定,根本没有讲究外观齐整和美观的想法,能起到遮拦作用即可。我们似乎无论做什么事儿,除了祭拜祖先,总免不了不用心,不精细,只要求实用,不追求审美。

我小的时候,三十六棚铁路大厂早已拆除了板障子,砌起高高的砖墙,街道名也早改为安隆街了,可偏脸子人仍习惯叫板障子街。有些东西改变了,可人们却努力保持着过去的记忆,那事物就以另外的形式存在着。

板障子街最有名的建筑应该是与安宁街(旧称兵长街)交汇口以南的“约凡的房子”了。

这栋淡青色石头砌就的铁路官房,房基从地面抬起来半米左右,比其他人家高出一大截儿。这周围,偏脸子人俗称的“黄房子”,砖混的铁路官房,统一刷米黄色的颜色,有很多,而石头的铁路官房,就唯独这栋,所以特别显眼。

据熟悉三十六棚铁路大厂历史的老人们说,当年,这栋石头房子是中东铁路临时机械总厂的第一任厂长亚历山大·约凡诺维奇的官邸,旁边有一个玻璃花房,由花匠老热涅侍候,冬季也有盛开的鲜花。房子四周围绕着花园,种着丁香树以及应时的花草,喇叭花的藤蔓缠绕到房山头的烟囱上。

三十六棚最早的工棚就是约凡诺维奇时期盖的,住中国的劳工。

我小时候那咱,“约凡的房子”拥挤地居住着五六家三十六棚铁路大厂的家属,老热涅还在,还住在原来他那间的偏房。花房拆除了,花园也被分割占用,盖起了装杂物的板棚子。

没有了丁香树,没有了喇叭花,咱们人认为花草不是生活的必需品,而是闲下心来的点缀,也就可有可无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偏脸子最后一批俄罗斯侨民回国,孤寡的老热涅仍选择留了下来。

老热涅很少出门,他一个礼拜去一趟专门供应老毛子人的副食品商店买吃喝,黑面的列巴,臭烘烘的奶酪,辣眼睛的伏特加,偏脸子的人们才会见到他。

老热涅拄着拐杖,低头蹒跚,眼光混浊,大胡子又脏又乱,与邻居街坊从不打招呼,聊聊不咸不淡的闲话。老热涅不得不跟营业员说上几句,他只能说数字和简单几个词。老热涅在偏脸子生活了快一辈子,却不会说咱们话。偏脸子人与老热涅之间,似乎隔着一堵无形的板障子。

老热涅被街道的公社送去文政街的外侨疗养院后,甜心和达令两口子搬进来,他们是外国回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爱国华侨。男的称呼女的一口一个达令,女的称呼男的一口一个甜心。偏脸子的男人说,全身起鸡皮疙瘩,而好多女人却很羡慕。

甜心和达令同在三十六棚铁路大厂技术科上班,翻译外文资料。甜心和达令的工作很清闲,他们却不满足,经常抱怨,学的专业没地方施展。戴着厚厚眼镜片的科长每回都是好言安慰,已经向厂革委会反映你们的情况了。

甜心和达令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读偏脸子人说的闲书,还专看外国人写的小说,先是在厂子的图书馆借阅,后到市图书馆。有一天,外借窗口的那个大辫闺女告诉甜心,除了不允许借的,已经没有他们要读的书了。甜心摇着脑袋走了。

那咱,偏脸子的住户少有自来水,家家得去水楼子或水站挑水吃用,用水缸来储水。甜心和达令从来没挑过水,他们雇用了一个小力巴,偏脸子话,干零活的,帮忙挑水,一担一毛钱。

小力巴重回乡下探亲的那几天,水缸见底儿了,甜心和达令连洗脸刷牙的水都没有了。甜心拎一个水桶去街口的水站打水。

小流氓瘪瓜子一步三晃地来了,牛哄哄地用脚把甜心的水桶蹬到一边,他要先接水。甜心用肩膀扛开瘪瓜子满是排骨的胸脯子。后面的街坊邻居瞅出来甜心不认识瘪瓜子,就劝他算了吧,咱们惹不起这号人物。

瘪瓜子看甜心竟然不给他面子,气势汹汹地挽着袖子,撸出他高粱秆粗细的胳膊,骂骂咧咧要教训教训这个不识相的家伙。

瘪瓜子抬手去薅甜心的衣服领子,没想到却被甜心迅疾地抓住腕子,一个反关节,向后拧着胳膊,推倒在地。

瘪瓜子爬起来,边向后退,边叫嚣着,你等着。瘪瓜子找来好几个像他一样在偏脸子上不了台面的小流氓,在半路上拦住。甜心摆出美式拳击的架子,一个拳头伸在前面,另一个护住脸。这几个平日里嚣张的家伙没有敢动手,只是拉偏架。甜心的眼眶子出血了,他们一哄而散。

不久,甜心在安丰商店遇见买烟卷的瘪瓜子,一个箭步上去,拽住他的胳膊。瘪瓜子一个人没敢撕扯,乖乖地跟着甜心去了派出所。

甜心跟警察说,在西方,机会不均等战胜对手,不是骄傲,反而是耻辱。管片的小民警,做個笔录,就放瘪瓜子走了。

甜心问,就这么了结了?

小警察不以为然,都是一左一右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

甜心高呼,我抗议。

甜心脱掉外衣,只剩三角裤头,蹿到大街上,像运动员般,端端着肩膀,甩着胳膊,大踏步地跑着。偏脸子六道街(安国街,旧称符拉基米尔街)是偏脸子最繁华的街道,遍布商铺,行人如梭。好几个警察追出来,可是,他们的速度无法撵上甜心,只好磕磕绊绊地尾随着。街上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纷纷站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每个人像是电影中,被定格了。

警察们拦住一辆北京吉普车,才将甜心拉回派出所。外事办的两位穿中山装,领子扣得紧紧的干部来了,沉着脸。这就是当时轰动整个偏脸子的甜心裸奔事件。

改革开放,甜心和达令却要返回美国。技术科科长扶着宽宽的眼镜框,我们迎来了实现四个现代化最好的历史机遇。甜心说,面包不够吃。技术科科长说,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甜心和达令去人事科办手续,那个女同事说,把档案拿走吧,人不在了,放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甜心回到家,翻弄这个牛皮纸袋,滑落下一张盖有公章的信笺,上面只有一行字,“此二人限制使用”。

甜心没有再看其他的文字,将这一沓纸塞进炉子,炽热的蓝色火焰映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三十六棚铁路大厂已搬迁,现在,板障子街变成一条宽阔的马路,西侧是摩天大厦耸立的爱建社区,高消费的购物商场和酒店林立,东侧是老旧的偏脸子,八十年代棚户区改造,匆忙建起来的灰色的火柴盒形状的楼群。

板障子街仍是一条分界的街道。

编辑/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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