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茂莉
从史前时期至1689年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数千年内中国疆土屡有伸缩。从黄河中下游地区凝聚为一体,到国家掌控范围自黄河流域伸向长江流域,首先完成了农耕区核心地区的政治、文化认同与境土弥合;以后以此为核心将境土向周边扩展,其中主要离合纷争发生在北方农牧交错带,这一地区在疆域变迁的回旋起落之中承担着起点与终点的双重角色;清王朝突破农牧交错带融南北蒙古、西域于大清版图之内,并继元、明两代继续实行对青藏高原的统辖。
历史时期中国正北、西北疆域变迁的三个阶段,分别在空间上构成三个圈层,每个圈层的地理环境与资源禀赋均不相同,中原政权缘起于农耕民族,因此首先弥合与延伸的范围是自己熟悉的农耕环境,然后才会将疆土拓展到非农业生产地带。疆土扩展中,每逾越一类地理障碍,就意味着进入一个新的环境地带。
回顾历史地理能够成为疆域伸缩的基础,在于它左右着人们的经济生活方式,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文化意识与文化认同。疆土与人类的社会组织或政权相对应,而将散处在各地的松散人群凝聚在一个政权之中、整合在共同疆土之下的力量,不仅政治,文化认同也许具有更重要的意义。跨越地理环境,将疆土推向经济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地区,应是政治、军事与文化的合力。
从《诗经》时代的“普天之下”,到大清帝国拥有的四至八道,“天下”已经增添了更多的内涵,数千年内,多民族的融合,共同营造了脚下的土地与头顶上的蓝天。中国疆域形成的历史进程中,充当主角的不只位于中原的汉民族,周边各民族作出了同样的贡献。
“多民族,多元一体化的中国”是近年出现的主流提法,但事实上古代社会早已出现类似的理念,日本学者渡边信一郎在《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从中日比较史的视角出发》中,根据中国文献记载提出“九州与四海=中国+夷狄”这一中国古代天下观,对于这一提法可以在《周礼·职方》中找到线索:“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显然,职方氏执掌天下之图,天下之地不只包括中原地区,也不只农业社会,其中涉及的蛮、夷、戎、狄以及六畜均属非农业民族以及非农物产,农业民族与非农业民族共同构成天下。
《周礼》将九谷、六畜包融在职方氏的权限内并非偶然,自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中原与周边民族的融合是为人共睹的事实,故我们可以在东汉人王充《论衡》中看到这样的记述:“古之戎狄,今为中国;古之裸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高舄。”古人置身于疆域伸缩与民族交融的过程之中,我們今天享有的是历史积累的结果,故古人的体会更为深刻。
中国疆域变迁的历史进程中,无论疆土局限在农耕区之内,还是迈出农牧交错带向非农业区域延伸,民族之间的交融始终贯穿其中,因此疆域既是历史产物,也是民族、文化融合的结果,并非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功绩。疆土是立国之本,也植根在大地上,大地不仅提供了疆土的空间,且为疆土的伸缩注入了基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