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斌 陈 吉
(上海市金山区博物馆,上海 201508)
【关键字】 秦至西汉前期 海盐县 城址 查山东侧
谭其骧曾在《在古海盐疆域沿革研讨会上的讲话》中提到“金山是上海市最古老的地方,是最早设立县治的地方,秦与西汉前期的海盐县在金山”,诚为的论,至西汉前期海盐县(下文简称“秦汉海盐”)无疑在今上海市金山区境内。然而,由于缺乏实证性的城市或区域考古资料,秦汉海盐城址仍旧存在巨大争议,其确切位置至今尚未得到妥善的解决与科学的印证。
目前,学界对此存在三种观点。一是大金山北麓说,源于《绍熙云间志》(1)“金山北,古之海盐县,一旦陷没为湖……”,见《绍熙云间志》卷中《祠庙·金山忠烈昭应庙》,《宋元方志丛刊》第1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9页;乾隆《金山县志》与之记载相同。,方志系统文献如正德《松江府志》(2)“金山,府东南海水中……其北即古之海盐县,后沦于水”,见正德《松江府志》卷一《山·金山》,正德七年修刊本。等均从此说,而韩嘉谷则从乾隆《金山县志》收录的《历代建制图》中受到启发,将《吴郡康城地图》的“康城”与《宋书·武帝本纪》的“海盐故治”联系起来,从另一角度印证了该假说(3)韩嘉谷:《从海盐县城沦湖谈上海地区的汉代大水灾》,《历史地理》第28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56页。;二是戚家墩说,民国时期张天方曾前往发掘遗址现场进行调查,并初步判定秦汉海盐县城坐落于此(4)张天方:《海盐县城之历次迁移》,《浙西古迹》,民国稿本。,洪建新则进一步认为在金山南部地区,暂时还没有发现比戚家墩遗址更为适合的地方(5)洪建新:《秦汉时期海盐县治在金山县戚家墩遗址说》,《史林》1988年第1期。,张忠民(6)张忠民:《上海:从开发走向开放(1368—1842)》,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等学者均从此说;三是甸山说,以谭其骧为代表,他在《上海市大陆部分海陆变迁示意图》中,将秦汉海盐县城标注于甸山(今山阳镇中兴村境)附近(7)谭其骧:《上海市大陆部分的海陆变迁和开发过程》,《考古》1973年第1期。,《中国历史地图集》与《上海历史地图集》等图集类文献,以及唐石英(8)唐石英:《秦汉以前上海的社会活动中心》,《奉贤文史》第14辑,奉贤区史志办公室2010年版。、何惠明(9)何惠明:《浅述上海地区建城史与上海建县筑城几个问题》,《上海研究论丛》第22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557—566页。、罗震光(10)罗震光:《海派文化地图·山海雅韵》,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5页。和仲富兰(11)仲富兰:《上海六千年·远古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63页。等学者均从此说。
三种观点各有道理,然或多或少都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有鉴于此,笔者拟结合自己两次在金山区查山古文化遗址的考古发掘经历,试对上述三种见解分别予以史料辨析与实物考证,继而以流传于金山卫地区的拱北门石碑故事作为切入点,提出秦汉海盐县城址的第四种假说——查山东侧说,谨供方家验核与指正。图1为四种假说的具体方位示意。
海盐县,《汉书·地理志》未详建置年份(12)按:明天启《海盐县图经》始称置于始皇二十五年,唐《吴地记》始称置于始皇二十六年,皆不足为据。《水经·沔水注》《宋书·州郡志》等谓秦置。,但基本可以确定始置于秦(13)周振鹤主编,周振鹤、李晓杰、张莉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秦汉卷上》,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4页;周晓陆等:《秦代封泥的重大发现——梦斋藏秦封泥的初步研究》,《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1期。,隶属会稽郡(14)《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第八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90—1591页。,于西汉元始二年(2)以前沦入柘湖,随后徙治武原乡(15)〔北魏〕 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二九《沔水》,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87页。(今浙江平湖东)。本文探讨的,即是这座沦湖的秦汉古县城。目前,学界就其城址存在三种观点。
此说源于《绍熙云间志》(16)该书承袭自景德《华亭图经》与祥符《华亭图经》,考虑到二书皆已散佚,且内容不详,故以《绍熙云间志》为始,下文同,参见陈金林:《上海方志通考》,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116页。“金山北,古之海盐县”(17)《绍熙云间志》卷中《祠庙·金山忠烈昭应庙》,《宋元方志丛刊》第1册,第29页。的记载,后世的《至元嘉禾志》、正德《松江府志》等方志系统文献多沿袭此说,而又以韩嘉谷的研究成果为代表。他在《从海盐县城沦湖谈上海地区的汉代大水灾》一文中,充分吸收前人经验,根据乾隆《金山县志》所收《历代建置图》,将《吴郡康城地图》的“康城”与《宋书·武帝本纪》的“海盐故治”联系在一起,从另一个角度丰富了该假说。然笔者以为非,原因如下。首先,《吴郡康城地图》源于《金山卫春秋》,该书的史料价值目前仍旧存在巨大争议:一是其流传谱系不明,且定本系现代人转写;二是包括《吴郡康城地图》在内的诸多去古甚远的内容既无法证实,亦难以证伪。其次,《宋书》提及的海盐故治,实为故邑城(18)〔清〕 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卷九一《浙江三》,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175页。(今浙江平湖乍浦镇附近)无疑。再次,秦汉时期的地理环境不允许。一是当时大金山虽然连接陆地,但东、南两面离海太近,而当时海平面又比今天高1—2米(19)沈明洁等:《中国东部全新世以来海面波动特征探讨》,《地球科学进展》2002年第6期。,且尚未筑造海塘(20)金山地区有据可查、年代最早的海塘为北宋皇祐海塘(吴及海塘),参见〔宋〕 郑獬:《郧溪集》卷二一《户部员外郎直昭文馆知桂州吴公墓志铭》,曾枣庄、刘琳编:《全宋文》第68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4页;另,《绍熙云间志》引《吴越备史》所载三国吴时期的“金山咸塘”系传说,不足为据。而《新唐书·地理志》所载唐开元“旧瀚海塘”,实际为北宋皇祐海塘,参见谭其骧:《〈上海市大陆部分的海陆变迁和开发过程〉后记》,《长水集》下册,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0—197页。,极易遭受海侵;二是从军事战略的角度来说,若将县城置于北靠柘湖,南临大海的狭长地带,一旦敌对或反叛势力将其“掐头去尾”,势必影响该地的凭城固守和物资调配。
顺及,《绍熙云间志》所载“金山城,在县南八十五里……昔周康王东游,镇大海,遂筑此城,南接金山,因以为名”(21)《绍熙云间志》卷上《古迹·金山城》,第18页。,也是并不真实存在的康城(22)毕旭玲:《文化记忆的建构、遗忘与重构——以上海“康王建城”叙事为中心的讨论》,《上海文化》2016年第10期。与金山城混淆的开始。至清乾隆年间,“金山,古康城地也”(23)乾隆《金山县志·序》,乾隆十八年本。甚至已经成为所谓的“共识”。换言之,《绍熙云间志》或是康城、金山城与秦汉海盐城三者交织,混为一谈的源头。
笔者目前所见最早关于戚家墩说的史料,是收录于嘉善张天方《浙西古迹》中的《海盐县城之历次迁移》一文。20世纪80年代洪新建的研究成果,则是该说的集大成者,他在《秦汉时期海盐县治在金山县戚家墩遗址说》中,以发掘出土的西汉水井和瓦当为主要论据,认为在金山南部地区,戚家墩遗址是最适合秦汉海盐县城选址落户的。笔者认为,此说有待商榷。首先,1963—1964年的发掘范围包括Ⅰ区、Ⅱ区及校场大队三处(24)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上海市金山县戚家墩遗址发掘简报》,《考古》1973年第1期。,与2014年公布、2018年调整的戚家墩古文化遗址范围(25)上海市文物局:《戚家墩古文化遗址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内部资料),2018年,第1页。有所出入(图2);其次,Ⅱ区出土井圈及井内遗物,其形式和体制虽经初步判断大体属于西汉时期,但若由此推断筒瓦、板瓦为当时政府机关“官寺”的建筑构件,井圈为“市井”的组成部分,继而得出秦汉海盐县城坐落于此的假设,显然是推断过度的。第一,校场大队的三座西汉古墓,仅M8合葬墓随葬品较为丰富,但也仅为12件,当时的富贵之家即可达到此标准,瓦片和井圈(26)需九层井圈,或是当时遗址附近的地下水位较低所致,参见高蒙河:《长江下游考古地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页。亦可作此解释。第二,为了弄清Ⅰ区和Ⅱ区的相互关系,考古队曾在Ⅰ区西南、Ⅱ区正北增加过一个4平方米的探方,但结果为空方,这说明两个区域实际是不相连属的。换言之,未出土西汉时期器物的Ⅰ区,其年代下限只能是春秋战国。(27)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上海市金山县戚家墩遗址发掘简报》,《考古》1973年第1期。第三,秦汉时期的戚家墩遗址,南有大海、东有柘湖,西有被误认为古东江的扇形水系(28)王建革:《从三江口到三江:娄江与东江的附会及其影响》,《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5期。,而附近却未发现自然形成的高地或人工建造的墩台(29)张光直:《古代中国考古学》,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4页。,如此先天不足的自然地貌条件必然制约该地作为先民公共居住空间的规模,即难以发展成为早期的县级城市。
图2 20世纪60年代戚家墩遗址发掘及今建控地带范围示意图资料来源:浙江省地理信息公共服务平台20世纪60年代影像
至于以谭其骧的研究成果为代表的甸山说,则源于其《上海市大陆部分的海陆变迁和开发过程》一文,他在论文插图《上海市大陆部分海陆变迁示意图》中,直接将秦汉海盐县城标注于今甸山附近,后来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与《上海历史地图集》等图集类文献,以及唐石英、何惠明、罗震光和仲富兰等学者均从此说。然笔者搜检史料发现,首先,秦汉海盐县沦入柘湖的史实,明确见诸《水经·沔水注》《吴地记》《元和郡县图志》等宋以前的地理类文献,而县城与柘山则至迟于《绍熙云间志》才被联系到一起(30)“柘湖,旧图(按:指祥符《华亭图经》)在县南七十里,湖中有小山,生柘树,因以为名。《吴越春秋》《元和郡国图志》,海盐本秦县,汉因之,其后陷为柘湖”,见《绍熙云间志》卷上《古迹·柘湖》,第18页。,宋以前的史料竟无一提及。其次,将柘山等同于甸山,而不是一音之转的查(zhā)山,这种错误认识至迟于明正德年间即已形成,所谓“淀山亦有祠,其神灵甚俗,因讹此(按:柘山)为小淀山云”(31)正德《松江府志》卷一《山·柘山》。,“淀”又同音假借为“甸”,故此。究其原因,或跟薛淀湖(淀山湖)与柘湖中均建有三姑祠(32)“三姑祠,在柘湖之侧……今淀山湖中普光王寺亦有三姑祠,灵甚……即柘湖所祠也”,见《绍熙云间志》卷中《祠庙·三姑祠》,第30页。有关。再次,《绍熙云间志》谓柘湖“在县南七十里”(33)《绍熙云间志》卷上《古迹·柘湖》,《宋元方志丛刊》第1册,第18页。,又谓遮山(查山)“在县东南七十里”(34)《绍熙云间志》卷中《山·遮山》,《宋元方志丛刊》第1册,第31页。,考虑到柘湖实际位于查山以东,故两者当可近似看成同一坐标。最后,晚唐以前的柘湖水域面积广大,《吴地记》载其“周回五千一百一十九顷”,又《集仙外传》载“查玉成炼丹海上小山中”(35)乾隆《金山县志》卷一《山水·查山》。,此处的海即柘湖,山即查山,则晚唐以前查山或在柘湖中,这也可以从查山南麓N地块(图3)西南角的湖相地层得到印证(36)上海博物馆:《金山卫镇N地块动迁安置房工程考古工作报告》(内部资料),2008年,第19—21页。。及至南宋,柘湖面积大为萎缩,查山早已不在柘湖中,然为与《吴地记》等文献所载“柘湖……中有小山”内容相一致,始有文人将“小如拳石”的甸山附会成晚唐以前的柘山。有鉴于此,笔者认为谭其骧的甸山说,应当被修正为查山东侧说(37)谭其骧后来认为秦汉海盐县城“未必即陷在宋代柘湖范围内,言在今张堰之南则可大致不误”,而查山亦位于张堰之南,参见谭其骧:《海盐县的建置沿革、县治迁移和辖境变迁》,《长水集续编》,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88—301页。,这也更加符合笔者两次在金山区查山古文化遗址考古现场见到的实际情况。
图3 甸山以南、查山以东秦至西汉前期海盐县城址推测示意图资料来源:浙江省地理信息公共服务平台的20世纪60年代影像
前文所用谭其骧“甸山说”的论据,实际同样适用于本文的查山东侧新说,即秦汉海盐县城位于柘山(今查山而非甸山)附近,于秦始皇二十五年(前222)至西汉元始二年间沦入柘湖。
在金山南部地区,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民间故事:
民国20年(1931年)冬,某日,六区(张堰)旧港乡一朱姓少年(15岁,今张堰乡旧港村第十七组人),在甸山南2里许(今山阳乡与金卫乡交界的旧港河东)一坟地捕兽,掘得一青石碑,长约4尺,阔1尺,厚半尺许,上刻有花纹状古字。隔日,他用小船载石回,铺作河滩石。后请人辨识碑上古文,为横写大篆“海盐拱北门”5字,传系在秦汉间陷为柘湖的古海盐县城北门墙碑。惜于民国30年,该石碑被北境杨胥浦一农家偷去,凿去原文,改作坟碑。(38)上海市金山县金卫乡人民政府:《金卫志》卷五《社会》,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1992年版,第404页。
其中包含的若干历史信息,引起了笔者的高度重视与浓厚兴趣。首先,甸山南二里许与旧港河东,交代了墙碑出土的具体位置。比对现代地图发现,甸山以南、查山以东区域足以容纳相当于明清金山卫城面积大小的城池(图3)。考虑到该区域可能曾为柘湖所淹没,水流冲刷作用或使墙碑有所位移,但应与实际位置相去不远。其次,大篆符合当时的书写习惯,也与“(始皇)二十五年……降越君,置会稽郡”(39)《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34页。,秦国开始将秦系文字输入江南的历史背景相一致。即便后来“书同文字”,秦帝国对汉字的规范与整理实际仍旧取自“《史籀》大篆,或颇省改”(40)〔汉〕 许慎:《说文解字》第十五上,四部丛刊本。。再次,“海盐拱北门”即指秦汉海盐县城北门,即当时城市的北端。当然,民间故事断不可直接作为信史,即便其所述内容为真,亦有赖于考古发掘与传世文献等的进一步证实。
所幸,历次的考古勘探(41)查山古文化遗址曾于1973、2008、2017年(N地块)和2018年(L地块)进行4次考古勘探。其中,2008年仅确定遗址保护范围,未形成考古工作报告。为查山东侧城址新说提供了若干有力的证据:首先,地表采集遗物方面。2017年6月,上海博物馆考古研究部因位于上海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查山古文化遗址内的N地块(图3)涉及动迁安置房工程,紧急对南麓松金公路以东、查山路以西、龙航路以北、查山河以南地区进行地面调查,在其地表曾采集到汉代遗物(42)上海博物馆:《金山卫镇N地块动迁安置房工程考古工作报告》(内部资料),2008年,第2页。,如米筛孔形纹与麻布纹印纹硬陶残片(43)江东区(按:包括今金山)在秦汉之际印纹硬陶的发展似乎一度停滞,参见杨哲峰:《略谈秦汉时期印纹硬陶的区域类型及相互关系》,《中原文物》2017年第5期。、汉砖断片等。
其次,探方出土器物方面。战国中期以后,陶器质地虽仍以泥质灰陶为主,并有少量砂质红陶,但其形制却有了明显变化。(44)冯先铭:《中国陶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页。以炊器为例,随着灶台的普遍使用,陶鬲逐渐演变为陶釜,而1973年出土的夹砂红陶釜宽边把手(45)孙维昌:《上海市金山县查山和亭林遗址试掘》,《南方文物》1997年第3期。,显然是这一时期金山先民使用的生活器具之一。此后至西汉前期,当地的生活与生产方式未曾跃进式改变,故出土炊具亦可看成该时段的遗物。(46)白云翔:《秦汉考古与秦汉文明研究》,文物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页。又,查山南麓N地块TG5052③层出土的原始瓷碗为碗口局部刷釉,釉色较深,呈青绿色,且胎质较为粗松,明显是秦汉而非战国早期以前的原始瓷器。(47)秦汉的原始瓷与战国以前的原始瓷,乃是两个不同时期的历史产物,两者在工艺传统上,看不出有直接的继承关系,见中国硅酸盐学会:《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页。
再次,文化延续方面。查山遗址的耕土层曾出土过近代砖瓦和唐宋陶瓷片。而耕土层下方的黄褐土层则出土过南北朝至唐宋时期的瓷碗、瓶及建筑上的残陶塑(48)孙维昌:《上海市金山县查山和亭林遗址试掘》,《南方文物》1997年第3期。,又,L地块同一地层也出土过魏晋南北朝瓷碗(49)上海博物馆:《金山卫镇L地块动迁安置房项目考古工作报告》(内部资料),2008年,第11页。。至于黄褐土层下方的灰黄土层,经上文讨论,当修正为出土商代马桥文化至西汉时期的文化遗存。再下为马家浜文化遗存的堆积土层。换言之,查山古文化遗址的年代曾于西汉至魏晋出现过断层,究其原因,或与秦汉海盐县城沦入柘湖的历史背景事件有关。
同样,秦汉海盐县城未沦湖前的柘湖四至范围,抑或能为查山东侧新说提供一定的参考。以金山几处古文化遗址为地理参考坐标,可尝试勾勒出湖区的大致范围(图4)。
首先,柘湖的东岸必然严格控制在淞南冈身以西,即金山区漕泾镇沙积村冈身遗址(50)国家文物局:《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登记表·金山·冈身遗址》(内部资料),2011年,第2—5页。以西。这是由于在“松江故道”以南,冈身始终连续存在、从未间断,且在漕泾—柘林附近甚至还有所增宽。因此,作为堤内洼地型湖沼,柘湖当被长期束缚在淞南冈身以西的湖沼平原地带。
其次,柘湖的北岸应当位于颜圩—招贤浜—佛阁以南。其中,颜圩遗址是2019年上海博物馆考古部新近勘探的一处古文化遗址,暂未成为文物保护点,其范围涵盖今吕巷镇颜圩(原干巷镇寒圩村)、亭林镇后岗和油车三村,是一座马桥古文化遗址。(51)上海博物馆:《颜圩遗址考古勘探报告》(内部资料),2019年,第53页。而招贤浜遗址则是1975年发现的另一座马桥古文化遗址(52)上海博物馆考古部:《上海市金山区招贤浜遗址发掘简报》,《南方文物》2009年第2期。,位于南泖泾两岸。2003年,为配合建设A7高速公路,上海博物馆考古部曾对其进行二次调查和试探性发掘,出土过若干西周—唐宋时期的遗物(53)国家文物局:《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登记表·金山·招贤浜遗址》(内部资料),2011年,第2—5页。。至于佛阁遗址,它是2019年6月金山区博物馆经实地调查发现的一处“疑似古文化遗址”,位于漕泾镇阮巷村东北一处废弃鱼塘内。根据现场地表采集到的陶片、鼎足等初步判断,此处亦是一座马桥古文化遗址。
再次,柘湖的西岸应当位于颜圩—南阳港—戚家墩以东。其中,南阳港遗址是1960年,金山在疏浚老红旗港河道时发现的一座吴越文化遗址,位于南阳港和青龙港交汇处。当年专家曾在河岸两边的灰色文化层中获得春秋战国及吴越文化的回字纹、米字纹、网格纹等印纹硬陶片,及夹砂绳纹陶釜和扁足鼎等残器。(54)国家文物局:《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登记表·金山·南阳港遗址》(内部资料),2011年印刷,第2—5页。
最后,柘湖的南岸应位于当时的杭州湾北岸,即王盘山—滩浒山(55)张修桂:《上海地区成陆过程概述》,《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以北地区。考虑到柘湖自身并不直接通海(56)“华亭东南枕海……柘湖十有八港,正在其南,故古来筑堰以御咸潮”,见《宋史》卷九七《河渠志七》,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413页。,且1958年考古人员有在大金山岛发现新石器时代的印纹陶片(57)朱炎初总纂,上海市金山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金山县志》第3编《金山三岛》,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17页。,因此笔者推断,当时的柘湖南岸或在大金山北麓附近。
由此可知,秦汉海盐县城未沦湖前的柘湖,可能大致呈“菱角形”。查山遗址正好位于南阳港遗址以西,其本身地势较高,又去湖较远,故查山东侧似初步具备设县建城的先决地理条件。
根据推定的柘湖湖区范围,再从传世文献的角度,重新审视查山东侧秦汉海盐县城所谓的“陷为柘湖”。
首先,如何陷为柘湖。笔者爬梳史料发现,这一表述至少自《吴越春秋》业已形成(58)《吴越春秋》《元和郡国图志》:“海盐本秦县,汉因之,其后陷为柘湖。”见《绍熙云间志》卷上《古迹·柘湖》,第18页。,后世多从此说。而《水经·沔水注》则将“陷”改作“沦”,虽一字之差,但意思却为之一变,也似乎更加接近当时的真实情况。1973年的考古发掘也印证了这一点。孙维昌根据查山遗址内的地层情况,即土层堆积不乱,文化层离地面不深,曾得出查山一带“土地没有下陷”(59)孙维昌:《上海市金山县查山和亭林遗址试掘》,《南方文物》1997年第3期。的结论。但考虑当时的海平面要比今天高出1—2米(60)沈明洁等:《中国东部全新世以来海面波动特征探讨》,《地球科学进展》2002年第6期。,且尚未筑造海塘,季风降雨自然条件下,三角洲地带容易遭受海侵,轻则咸潮倒灌,重则水漫金山,故秦汉海盐县城的所谓“陷为柘湖”并非陆沉传说(61)毕旭玲:《古代上海:海洋文学与海洋社会——古代上海海洋社会发展史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页。,而是实际由湖泊水位上涨导致的灾难性事件。
其次,湖区扩展方向。《吴地记》所载古柘湖面积为“周回五千一百一十九顷”,按唐武德七年(624)律令,“度田之制: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62)《旧唐书》卷四八《食货志上》,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088页。,则柘湖周回511 900亩。又唐代通常以大尺为量地尺,亩积计为522.15平方米(63)胡戟:《唐代度量衡与亩里制度》,《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4期。,则湖域面积约合今267.3平方千米,大致相当于4.3个淀山湖的大小,体量巨大。金山的地面高程,自东南至西北逐渐降低(64)“(金山)地面高程自北西至东南略有升高……(泻湖平原)地面高程在3.5—4.5米之间,是县境内地面最高地区”,见朱炎初等:《金山县志》第2编《自然地理》,第75—76页。,又有冈身束缚,因此湖区的扩展方向,只能是以西和北为主。如此,则位于柘湖以西、查山以东的秦汉海盐县城必然不能幸免,而查山南麓N地块和颜圩遗址的湖相地层(65)上海博物馆:《金山卫镇N地块动迁安置房工程考古工作报告》(内部资料),第19—21页;上海博物馆:《颜圩遗址考古勘探报告》(内部资料),第53页。,也能充分印证这一点。
再次,沦湖持续时间。查山东麓L地块2018JCL14③层曾出土魏晋南北朝瓷碗,但鉴于遗物数量有限且不成体系,外加该区域内确实不见明显连续分布的文化堆积(66)上海博物馆:《金山卫镇L地块动迁安置房项目考古工作报告》(内部资料),第17页。,暂不能将这一时期作为湖水退却的时间下限。反而是《吴地记》“其后陻塞,皆为芦苇之场,今为湖者无几”显示,最晚不迟于晚唐(按:《吴地记》成书年代)柘湖的水域面积已明显萎缩。亭林宝云寺始建于唐大中十三年(859)(67)《绍熙云间志》卷中《寺观·宝云寺》,第23页。也恰能证明这一点。其后,虽有吴越钱氏专设撩浅军用以疏浚淀泖和小官浦地区的入海通道,使得柘湖暂时跻身“秀州四湖”(68)《宋史》卷九七《河渠志七》,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413页。之列,但仍然无法阻止其湮塞的自然进程。南宋绍兴四年(1134),时任提举浙西茶盐的王珏开华亭濒海支河二百余里,位于查山以东、柘湖以西的旧运盐河(旧港河)被同期疏浚(69)嘉庆《松江府志》卷一《山川志·水利》,嘉庆二十四年本。,而同样位于柘湖西岸的遮山(查山)与柘湖两场在此时业已设立(70)《绍熙云间志》卷上《场务》,第11页。,这两点都表明至少在南宋时期湖域面积即已大为萎缩。及至明代,它“仅余积水,若陂泽然……凡查山之西北、张堰之东南,黄茅、白苇之场,皆其地也”(71)正德《松江府志》卷二《水上·柘湖》。。换言之,不迟于晚唐时期柘湖水位便开始逐步下降,中间虽有反复,但总体趋势仍是湮塞。及至明代,湖泊几近干涸,遂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与历史的舞台。
最后,县城遗迹何在。该问题固然有赖于未来靶向的城址考古成果,然通过对比同期县城的情况或能得到相对合理的解释。第一,城墙。汉高帝六年(前201),虽“令天下县邑城”(72)《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第59页。,然当时的建筑材料主要以黏土和树枝为主,并不使用砖块(73)2017年查山附近地表采集到的汉砖断片,可能系地砖,参见[日] 石割平造撰,蔡敦达译:《中国城池图录》,同济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页。,故经长期的沦湖浸泡,自然无迹可寻。孙维昌发现的查山东侧的“泥石流”现象(74)孙维昌:《上海市金山县查山和亭林遗址试掘》,《南方文物》1997年第3期。,或与少量石料曾充作海盐县西城墙有关。第二,建筑。秦并天下,之所以设立海盐县,乃是当地“海滨广斥,盐田相望”,经济规模达到了建县的基本标准所致。为了维持现状,海盐县必须充分利用辖区土地制盐,以满足帝国对物资和财赋的需求,这必然也会反过来“蚕食”本就地广人稀的城域范围,限制城内建成区域的自然延伸和拓展。如此,柘湖水位一旦上涨,则县城与盐田尽皆难觅踪影矣。
综上所述,秦至西汉前期的海盐县城址,目前存在大金山北麓说、戚家墩说与甸山说三种学术观点。本文先就其各自存在的问题分别进行辨析与考证,逐一指出其欠妥之处,继而以海盐拱北门的民间故事为切入点,引出“查山东侧”的新假说,并充分利用该地区地表采集的遗物遗存、现有考古工作报告,以及历史文献学、气象地质学等多学科数据资料与研究成果,对此新说加以论证。具体而言:首先,查山古文化遗址附近,经地表采集与探方发掘,均有发现秦汉时期遗物,且西汉至魏晋时期当地确曾出现过文化断层;其次,秦汉海盐县未沦湖前的柘湖范围也表明,查山东侧的城址原先去湖较远,又背靠山脉,地势较高,似初步具备设立县治的先决地理条件;再次,查山附近土地从未出现下陷,秦汉海盐县城的沦湖,实系柘湖水位受周围自然环境影响暴涨所导致的灾难性事件;最后,柘湖至迟于晚唐开始湮塞,至明代几近干涸,又因秦汉海盐县城的特殊性,即以制盐活动为主要生产方式,使其遗迹几乎荡然无存。
考古学和历史地理学都讲求实证,尽管本文提出的秦汉海盐县城位于查山东侧的新说是基于传世文献、部分出土物或地表采集物所作的合理推测,尚无考古的直接证据,如城墙遗址、官署遗址等实物,或还不足以支撑“查山东侧”的全新观点。然笔者认为,正是出于对各家学说的去伪存真和追根溯源,才能不断变换角度,融合更多前沿学术观点,逼近县城“沦于柘湖”的历史真相,从而为未来城址的导向性发掘提供行之有效的线索和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