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京林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董立桂
在学术上,韩非子是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他把商鞅提倡的法,申不害强调的术,慎到倡导的势结合起来,建构起了法、术、势三者相结合的管理哲学。战国时,韩非子基于政治现实主义的立场,将其认为在强国之路上起着阻碍作用的人群定义为“蠹虫”,即从内部蛀蚀整体的虫子,认为这些人无益于耕战且对社会有害,如若不除,必将腐蚀国家的统治基础并最终导致亡国。那么,到底是哪些人让韩非子如此痛恨甚至称之为蛀虫呢?
第一类被称之为“蠹虫”的人群,就是学者(儒家)。韩非子把“学者”理解为宣扬先王之道并以仁义道德进行说教、注重言语修辞又讲究外在形象、扰乱当代法治且动摇君主依法治国决心之人,在《五蠹》中意指儒家并对其驳斥。
上古时代有巢氏以木筑巢趋避百兽之害、燧人氏钻木取火以化腥臊,中古时代鲧、禹合力治理洪水,近古时代汤、武讨伐昏庸桀、纣,这些人都在他们那个时代做出过巨大贡献,因此后人称之为“圣人”。但是,韩非子认为“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所以“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即,在夏朝之后的时代里,如果还有人在搭木架巢以及钻木取火的话,那肯定会为鲧、禹所耻笑;在商、周之后的时代里,如果还像鲧、禹一样整天疏通河道,那必定会为汤、武所讥讽。所以,在现在的时代里只讲先王之道,会被今之圣人所耻笑,因为那些做法已经过时了,真正的圣人是不会照搬古法、墨守成规的,会因时而变、与时俱进。韩非子的观点打破了当时其他诸子追随古代圣贤的传统。
韩非子还认为儒家之道德仁义与国家法律相冲突,在《五蠹》中,他举了两个例子来论证这一观点。第一个例子:有个人在打仗途中败逃了三次,孔子问他原因时他说自己家里有老父要赡养,于是孔子不仅没有责怪于他,反而认为他极具孝义,并且提拔他进入了仕途。对此,韩非子是持明显反对态度的,他说“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即父亲的孝子,实则是君主的叛臣,韩非子认为在家庭与国家发生矛盾时应是国家至上,而儒家推崇的孝道只会妨碍国家利益。第二个例子:有个不成器的小子,父母的训斥不能让他改过,乡亲们的责备不能让他动心,老师的教育也不能将他转变,然而当地方衙门的差役带着官兵执行国家法令时,他却立刻感到恐惧而改变了坏品行,纠正了坏行为。对此,韩非子认为,法律权威之效用明显大于儒家仁义道德之感化。
韩非子把“言谈者”理解为那些制造谎言、借助外部势力谋求私利而把国家利益抛诸脑后的人,意指那些往返于各国间游说君主的纵横家。韩非子从其谋略出发分析道,若采用“连横”,即依靠一个强国去攻打小国,未必有什么好处,反倒还要献出本国地图、君主印章才能请求军事援助,这样的结果只会导致国家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若采取“合纵”,即联合许多弱小的国家去攻打一个强大的国家,也未必有什么好处。救援小国首先要起兵与大国敌对,但一有疏漏就会被强国制约,另外,如果出兵进攻强国,军队就会被打败,如果退守城池,城池就会被攻克,导致土地丧失、军队溃散,最后也落得个兵败亡国的结局。然而,献出这些计策的纵横家们却会“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即国家的利益还没有成就,搞合纵连横的人却得到了土地分封和高官厚禄,致使君主的地位下降,臣子地位却变得尊贵,国家的土地减少,但是权贵豪族家的财富却不断增加。此外,国家的利益也与这些纵横家无关,因为他们“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即一旦计谋成功,纵横家凭借着猎取的权势可以长期受到君主重用;而事情失败,其也有后路——通过获得的财富隐居起来。纵横家没有真正从国家利益出发出谋划策,而是为自己的利益做好了万全之策,所以韩非子认为君主若是听从了这些纵横家的空谈,必会导致亡国。
韩非子把“带剑者”理解为带剑习武,聚集徒众,标榜节气,为宣扬自己的名声而肆意触犯五大部门的禁令的人。这些“带剑者”有以下特点:其一尚武,他们“行剑攻杀”且常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其二犯禁,他们往往为达目的而违反法令条例;其三藏私剑,他们易出现危害社会稳定的乱行; 其四看中私交,他们会因个人情感而“活贼匿奸”,即包庇违反法令之徒。总之,韩非子眼中的游侠是好结私交、无正当职业、常以武力触犯国之法令之徒,他们毫无事功,是国之蠹虫,必须除之。
韩非子在《五蠹》中还不无担忧地说,如今君主也开始供养一批侠客,他们不免会犯法,犯法本应诛杀,却因君主之私爱而一味纵容,于是导致“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的局面,即法律所反对的事,君主却认可;官吏所惩罚的人,君主却供养。这四种情况相互矛盾而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就算有十个黄帝来也治理不好。
“带剑者”本身的性格特点不利于社会的稳定,且其不事生产,又不参与对外作战,对国之富强无任何益处,另外他们还常常践踏国法,这对于强调“以法治国、以吏为师”的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来说,是需要严厉打击的。“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即不论是君主、臣子还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能违反法律。
韩非子把“患御者”理解为因害怕服兵役而聚集在豪门贵族的门下以逃避战争劳苦之人,主要指当时豪门中的门客。春秋战国时期,每个王公贵族门下都会召集许多门客来议事,他们之中有的人的确具有真才实学,能在关键时刻出谋划策,但更多的是一些虚有其表、滥竽充数之徒。他们平时没有固定工作,也不必干体力活,每月却可以领取俸禄。韩非子在《五蠹》中这样解释“患御者”出现的原因:普通民众都是追求安全至上的,他们会有意避开危险,如果让他们上战场打仗,这样既有性命之忧同时又会离开故土、远离妻子儿女,这在他们的内心是非常抗拒的。去前线会有丢掉性命的可能,但若是不去,又要被军法处置。进退两难之际,民众当然愿意投奔于豪门贵族,给他们看家护院、贡献计策,这样不仅能避开战争也能保住性命。
对此“患御者”,韩非子认为:一个国家的国民数量在一定时期内是固定的,一旦为贵族卖力的人多了,那么为国家出力的人就会少了,这也就间接地损害了国家利益。所以,患御者的存在对于国家是非常不利的。
韩非子在《五蠹》中写道:那些从事商业活动以及手工业的人只会生产出一些粗制滥造之物,并以此快速累积自身财富,他们甚至还会故意囤积商品以待时机牟取暴利从而损害农民的利益。并且,商人四处游走,不好管控,不从事生产却能从买卖中获得收益,收益也无法统计,而农民依附于土地,收成清清楚楚,既容易把控又方便纳税。于是,韩非子认为应当尽量减少工商之民,并且降低他们的社会地位,因为一旦官商之间勾结严重,商人用钱就可以买到官职爵位从而使自己的地位提高的话,便会让民众无法安分地种田打仗。韩非子的“重农抑商”思想符合当时混乱局势的需要,因此迅速被统治者采纳并广泛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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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蠹》中,韩非子主张对社会上存在的这五种有损国家利益的人——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商工之民,用法治进行约束甚至消除。对此,他宣称:“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即君主不去除这五种蛀虫似的民众,不培养光明正大的人,那么天下即使有残破沦亡的国家,有削弱覆灭的朝廷,也不必奇怪了。
韩非子的政治思想自有其洞见,在那个局势动荡、礼崩乐坏的现实社会里,仅仅依靠儒家道德仁义的力量而没有法律的约束和惩罚,社会局面确实难以稳定。但韩非子的理论把人异化为服务于国家统治的工具,也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比如,他没有对儒家思想进行深入了解就直接对其批判,另外,在韩非子的眼中,国家的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家庭利益,但是他忽视了在国家利益面前普通群众的合理需求,只是独断、片面地将国家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暴露了他对问题看法的片面性与绝对化。
总的来说,通过韩非子在《五蠹》中对五种人的论述可以看出,他思考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富国强兵,这一想法是符合时代主题的,也折射出他面对现实的焦虑与渴望,以及改变现状的迫切愿望,明确地道出了其现实主义的倾向。这样的法治思想在那个时代是利大于弊的,这也造就了秦国的强盛,只不过,长此以往是难以为继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