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磊
一
日本电影不乏优秀的家庭轻喜剧。日本深受中国儒家文化影响,家庭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不可言喻。日本家庭片温馨感人,特别容易引起有儒家文化背景的东亚观众的共情。要打动观众,家庭轻喜剧必须做到笑中有泪,泪后含笑。《浅田家!》就是这样一部催人泪下又令人捧腹的电影。
影片开场就不同凡响。浅田家主去世,尸体平躺在屋内,女性亲属和小孩跪坐两侧,母亲伏地哭丧。长子浅田幸宏不耐烦地看时间,过了一会儿,幼子浅田政志提着遗照从照相馆赶回。遗照中的父亲身穿消防服,头戴安全帽,对着镜头敬礼。哥哥浅田幸宏不满,葬礼上用这遗照太不得体了,何况父亲还不是消防员。一悲一喜过后,故事从哥哥的旁白开始。
浅田政志的摄影之路最早可追溯到小时候父子三人的一场意外。父亲做饭时被掉下的刀扎了脚。政志冲出门喊妈妈,摔在门口。哥哥闻声慌张下楼,从楼梯滚下来。
父子三人在医院缝完针,被护士母亲数落。数落完了,母亲忍俊不禁,一家四口爆笑不止。一个欢乐的家庭离不开“秀逗”的成员,还要有一个挑大梁的主心骨。父子三人和母亲对号入座。
父亲喜欢摄影,政志12岁生日的时候,他将相机送给了儿子。政志的第一张照片是少了自己的全家福,第二张是玩伴若奈。照片抓住了小女孩动人的一瞬:初尝“爱情”的若奈心花怒放,脸上绽放美好的笑容。
人一生大部分时光都是平凡的,偶有美好的瞬间也是稍纵即逝,摄影是凝固时间的艺术,而且是美好的瞬间。美好被存在照片上,成为永恒。
过去,人们想记录一个画面,需要借助画家的画笔和颜料。技艺越高超的画家越能捕捉瞬间的美。“摄影”一词原意是“以光线绘图”。摄影师的相机就像画家手中的笔,颜料则是光。
政志从摄影中获得了成就感,一腔热血地走上摄影的道路。高中毕业后,他去了摄影技术学院。两年半过去,政志没回过一次家。母亲询问学校,才知道儿子经常逃课,有肄业的危险。正在母亲忧虑之际,政志忽然返家,一身痞气,双臂还有文身。一家人终于吃上团圆饭,哥哥对政志的文身冷嘲热讽,母亲偏爱幼子,没有批评。
政志这次回家另有目的。老师给他的毕业条件是,拍一张最能展现自己的照片。政志想到了家人。一个不恋家的浪荡子,“最后”关头想到的却还是家人。他想拍出最有“浅田家”风格的照片,希望得到家人的支持。
政志选的题材是儿时父子三人一起受伤在医院的一幕。他使用了10秒延迟拍摄,自己也加入照片。父子三人都身穿病号服,“重现”当时的姿势和表情。父亲坐在画面右侧的病床上,眯着眼摸缠绷带的伤脚,哥哥皱着眉毛,扶着缠绷带的额头,政志歪着嘴,托着缠绷带的下巴,母亲坐在画面的左侧,似笑非笑。这张照片获得了学校的最高奖项“校长奖”。
二
为什么一张谐谑的全家福会得到摄影学校的最高奖项?一张照片的价值如何体现?七大艺术之中不包含摄影,但摄影被归为造型艺术。摄影师使用相机反映社会生活和自然现象,表达思想感情。
艺术因其承载思想的特性常常令普通人望而却步,仿佛那是阳春白雪,非專业之士能理解。艺术作品被少数人“玄学化”是一种悲哀。自古以来艺术都是服务于生活的,给现实添加乐趣。它属于任何一个追求真善美的人。
“校长奖”的评委也许会对这张照片做出一番高深的解读,说些令普通人云里雾里的“黑话”。但即便没有多少艺术修养,普通人看到这张照片,也很容易读懂它的主题,联想到背后的故事,并为之会心一笑,艺术的目的就达到了。
照片的价值除了记录瞬间的美,还存储了当时的生命活力,向观看者传达乐趣。艺术家的技巧高下正是体现在如何尽可能精准地将自己的思想感情通过作品传达给受众。显然,政志的摄影技巧折服了奖项评委。
毕业后,政志没有急于摄影工作,在家宅了两年。两年里无所事事,靠父母照顾生活,唯一的收入来自赌博。一家人吃料理时,哥哥批评政志:“老大不小了没工作,在家里游手好闲不像话。”母子三人偷偷瞧父亲,父亲专注于煎食物,没听到幸宏说漏的话。
日本是一个高收入国家,许多公司是终身聘用制,员工收入稳定,凭一人的薪水足够供养一家,因此,家庭主妇在日本很常见。不同于一般家庭,浅田家的居家一方是男人,俗称“家庭主男”。护士母亲承担财务支出,父亲则处理内务,四口之家秩序井然,其乐融融。
哥哥催政志工作,若奈也指责政志虚度光阴。父亲和政志在海边进行了一场关于人生理想的对话。这场对话使政志迸发灵感——创作“浅田家”全家福系列。
三
全家福即全家人的合影,是一个家庭团聚的纪念,表达了每一个家庭成员对家庭团结和谐的希冀。一张全家福凝聚了亲情和梦想,是人们追寻幸福的影像记录。
政志儿时的第一张照片不能算全家福,因为他不在其中。有了延时摄影技术后,作为摄影师的政志也能加入照片,才算是完整的全家福。这一张全家福的灵感来自父子那次海边谈话。父亲的人生理想是消防员,幸宏苦苦央求同学,借来消防车和消防服,和政志一起圆了父亲的梦想。
照片中浅田一家神情严肃,姿势和神态惟妙惟肖,犹如真实救火现场。这一张照片决定了政志的摄影流派,并一直延续到他此后的作品中。
自照相机问世以来的100多年里,产生了10多个摄影流派。政志选择的应该算“堪的”派。法国著名“堪的”派摄影家亨利·卡蒂埃-布列松说过:“摄影就是在一瞬间里及时地把某一事件的意义和能够确切地表达这一事件的精确的组织形式记录下来。”其风格演变到今天就是所谓的“抓拍”。但政志的全家福照片是摆拍的抓拍,姑且叫作仿“堪的”派。
接着政志为母亲和哥哥拍摄了黑社会和赛车手的情景全家福。
确定摄影风格后,政志一鼓作气,拍摄了一组伪“堪的”派作品。以浅田家成员为模特,模拟不同的故事情景。随后,他带着作品前往东京,谋求发展。
一年半过去,政志的事业毫无起色,依然只是一个摄影助理。他希望出版《浅田家》摄影集,可是找不到出版社。收留他寄宿的若奈出资帮助政志开影展,终于吸引了一家小出版社的董事长。摄影集出版后销量惨淡,市场跟随潮流,私人家庭照不受消费者青睐也在情理之中。
直到获得了摄影界最重要的木村伊兵卫摄影奖,政志终于让伪“堪的”派全家福风格在摄影界有了一席之地。他开始奔波全国给顾客拍摄全家福。为满足顾客的人生愿望和理想,政志独具匠心地为每一个家庭创作独一无二的全家福。和别的摄影风格的要求不同,他的工作主要在情景构思和前期准备。
并非所有的全家福都只有欢乐,政志要做的是为他们创造幸福的一瞬,永远留在他们的生命中,稍稍慰藉他们的不幸。在为顾客拍摄全家福的过程中,家庭的珍贵一再感动着政志,他在工作中快速成长着。
电影的后半段围绕着2011年东京大地震展开。政志出于对受灾群众的悲悯和社会责任感,留在灾区做义工,他和另几个志愿者为灾区的人清洗埋在废墟中的照片,供返家的人们寻回。故事陡然凝重,叙事风格大变,转折非常突兀,但因为电影是真实事件改编,也无可指摘。
直到最后一幕,风格才扭转回来。开场的情景其实是政志的新作品,葬礼上的父亲只是诈死。这一设定暗含一个哲理,人生苦短,要抓紧时间陪伴家人。同时也不要忘了用照片留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