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地瓜干儿

2021-10-15 20:34李秋善
百花园 2021年10期
关键词:干粮李晨手推车

李秋善

大哥很少和我说过去的事情,一天他说起去诸城换地瓜干儿的事。为了叙述方便,我用大哥的视角来讲——

1970年的春节刚过,父亲和三舅就商量去换地瓜干儿的事。三舅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弟弟。

那年月,每年春天都闹饥荒,粮食根本不够吃。

东营是退海之地,属于黄河入海口,也称黄河口。我的家在黄河南岸,粮食来源主要靠河滩地。河滩地好,只是太少,再加上黄河连年漫滩,社员忙活一年,只能维持个半饱,一到春天人们便发愁。

那时候,黄河口一带的河滩地种完小麦以后,夏季多种植大豆。秋收之后,人们除了留下换豆油、豆腐的豆子,多余的豆子就拿到鲁中或鲁南(东营属于鲁北),去换一些玉米或地瓜干儿来度过饥荒。大豆较金贵,能多换一些玉米或地瓜干儿。

每年到了冬春两季,大路上就奔涌着换粮食的手推车队伍,有的人甚至连夜赶路。

一开始,本来是父亲要和三舅去换粮食,他和三舅去過多次了。父亲有胃病,离不开药。我说:“我长大了,让我去吧,我都初中毕业了,也该见见世面了。”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去吧。路上要听你三舅的话,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三舅外号“翻译官”,人是好人,就是能吹能谝,人们总拿他的外号跟他开玩笑。

我的发小李晨和我同岁,见我去,他也要去。三舅又联系了四个人,加上我和李晨,一共七个人。

正月二十九,天还没有大亮,我们一行七人便推着七辆独轮车上路了。

我推着两口袋大豆,走之前称过,有二百六十多斤,这是我家和我二大爷家还有我姑家的全部希望,这个春天就靠这点儿豆子了。其实每个出门换粮食的人都不是只为自己家,都是受了两家、三家甚至更多家之托。独轮车上除了豆子,还有被褥。李晨车上的豆子和我的几乎一样多。刚出门还不觉得累,我俩有说有笑地走在最前面。

一路向南,出了垦利县城,看到许多的“磕头机”(抽油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东西叫啥,只是觉得新鲜。再往前走又看到许多井架,后来我才知道,井架有作业井架和钻井井架。

路上,三舅不停地跟我们介绍:“这里是‘老试采,这里是‘井下,这里是‘钻井……”我们听着这些陌生的地名,感觉又新鲜又好玩儿。那时胜利油田刚开发,叫“923厂”,到处都是油田作业的特种车辆。

到了基地(现东营市西城),过了五干桥和七干桥,再走就看不见人烟了,偶尔有同样是换粮食的手推车队伍从马路对面走过。

我们到了斗柯才在大车店停下来休息。我们中间有的人脚上起了泡。这才离家几十里,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我和李晨毕竟年轻,再加上离家的兴奋,都没有感觉太累。晚上住在广饶供销社的大车店里,每人两毛钱。

我们都自己带了干粮,我带的干粮是豆面加玉米面的窝头,在家里是吃不上这么好的干粮的。大车店里给烧水馏干粮。睡觉是大通铺,土炕烧得热乎乎的。我们摊开自己带的被褥,我的左边是三舅,右边是李晨,那一晚大家都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三舅便嚷嚷:“赶紧吃饭赶路!”

吃完饭,我们向寿光赶去。

到了寿光五道口一打听,这里一斤豆子可以换二斤三两地瓜干儿。

三舅说:“这里的地瓜干儿不面,要换好的地瓜干儿,还得到山区去。那里离我们家远,肯定更合适,再说地瓜干儿的品质也好,我们继续往昌乐、安丘走。”

有两个人说:“不走了,合适不合适的在这儿换了得了,脚上都起泡了。”

于是那两个人留下了,剩下五个人继续赶路。

走到潍坊火车站,路边有朝天锅,锅里煮着猪杂碎。三舅和店主讲好价,每人五分钱一碗,还可以续汤。我们便把随身带的干粮掰到碗里,再舀上一勺杂碎汤,那叫一个香。

喝着杂碎汤,三舅问店家:“这里豆子换地瓜干儿,怎么换?”

店家说:“一斤豆子换二斤二两地瓜干儿。”

三舅一听傻眼了,我们也傻了,这不是越走换得越少了吗?

三舅不放心,又找了几个人打听,结果都一样。

三舅说:“继续走,安丘不行去诸城,干粮不够的话,回来时煮地瓜干儿吃。”

又有两个人说:“不走了,在这里换了得了。”

只剩下三舅、李晨和我三个人三辆手推车了。我们继续往南走,晓行夜宿。

终于,我们在诸城北,以一斤豆子换二斤六两地瓜干儿的换率换了。关键是诸城的地瓜干儿品质好,栗子味的。

那地方每家也就能换我们三十斤、二十斤豆子,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三车豆子换完。

我换得了六百多斤地瓜干儿,车子比来时重了两倍还多,体积也膨胀了许多。多亏来时多预备了口袋。

走到景芝东边的摩天岭,坡道又陡又长,要两个人一个拉着、一个推着才能上去。

到了稻田(地名)附近时,天已经黑了,所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三辆手推车围在一个路牌旁。摊开被褥,三个人在手推车底下睡了一夜。

走到广饶县城的时候,又遇到了五六级的西北风,还夹着雪粒子。我们是向北走,顶风,走不了了,只好在大车店里住下。这风一刮就是一天一夜。

闲着无事,李晨问三舅:“人们为什么叫你‘翻译官呢?”

我也想知道,但我是不敢直接问三舅的。

三舅说:“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时候,我在鬼子的炮楼里给他们做过饭,出了炮楼我就呜里哇啦地说日本话,人们就叫我‘翻译官。新中国成立后,因为这个外号我没少吃苦头。后来政府审查我,找来一个懂日语的来跟我对话,我哪会日本话啊!这事就拉倒了,不过‘翻译官这个外号一直叫到现在。”

我和李晨便笑。

下半夜,三舅注意到风停了,就喊我和李晨起来,说:“风停了,我们可以赶路了。”

这一天,我们走了一百四十里路。晚上八点,赶到村口,天已经黑了。父亲在村口等着,看到我们回来很高兴。

父亲从我们离家的第五天就每天到村口守着,特别是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的那四个人陆续回来以后,父亲更着急了。

三舅说:“老哥,我把孩子给你安全带回来了。”

车子推进院子,父亲和我姑在卸车,他俩坚决不让我插手,说让我歇歇。

我到屋里,娘刚给我做好饭,手擀面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我坐在锅台边吃面条,煤油灯的灯光下人影晃动。想起一路的艰辛,来回十三天,往返一千多里路,睡大车店是好的,有时要住在老乡家里(住老乡家每人一毛)……我的眼泪无声滚落,掉到我的碗里,面条顿时有了一股咸咸的味道。这一切母亲都看在眼里。

那一年我十七岁。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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