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午时。
李丙扒完最后一口飯,抹了把汗,冲两个助手挥了下手,然后大步朝后院走去。李丙要去开窖取冰。一个时辰前,杨府的差役上门通知,相国府晚上举办家宴,所有的储冰都要准时送达。?
自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李丙的神经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半年了,属于李丙的时代终于开启了。半年前,三九天,飞雪连天。李丙第一次独自站在冰湖上,开始凿冰。冰湖位于大山深处,这里的水澄澈明净,凿出的冰晶莹剔透,能卖上好价钱。他要在湖里找到最厚最硬的冰,一块块切下来,切成一尺长、半尺宽、半尺厚的冰砖。大了,易碎;小了,浪费人工,还不易储存。
李丙生于储冰世家,祖上三代都以储冰为生。李丙的父亲也把这门手艺传给了李丙,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如果没有一年前凿冰场的那场意外,他现在应该还是跟在父亲的身后。那场意外带走了父亲,把他推到了台前。当时,他才19岁。
院子不大,四周筑着高高的围墙,围墙边遍植槐树,绿荫遮天蔽日。冰窖就在院子的中央,四四方方的土堆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苇席,上面散着几片落叶。蝉声聒噪,正午的阳光因了绿荫的遮挡,在园子里落下碎金似的斑点。
李丙和两个帮手在土堆边盘腿坐下。时辰已经算好,未时开挖,一个半时辰出冰,一个半时辰完成装车搬运,赶在戌时家宴开始前运到,一切刚好。一刻都早不得呀,三伏天,外头能热死个人。储冰一出窖,就开始融化,一滴一滴的水,就是一颗一颗的蚌珠、一粒一粒的金豆子。
李丙开始跟帮手唠叨,开窖和搬冰,看上去不过一件体力活儿,实际上处处都是技术。一着不慎,哗哗的钱就成了流水。好在帮手跟着李家已经干了好几年,熟门熟路。李丙抬头看天,一丝笑意爬上嘴角。
未时。
开挖。李丙几乎是跳起来的,挖窖的工具在细碎的阳光里闪出一道弧线。冰窖在阴凉的地下——深挖五米的一口圆井,井下南北两面掏出一米见方的洞,下面用新鲜苇席铺垫,用以藏冰。冰砖摞满后,上面覆盖稻糠、树叶等隔热材料,再盖一层草毡,草毡上面铺一层厚厚的黄土,最后再用土把整个圆井密实地封起来。像这种民间建的冰窖,一个夏天只能打开一次。所以需要提前预约买主,预约量攒够了,才会开窖放冰。
申时。
开挖进展得很顺利,五米深的窖井很快见了底。外面的马车上摆上了冰鉴,冰鉴张着口,急迫地候着出窖的冰砖。全是花梨木,仿竹编式样,大口小底,外观如斗。苇席轻轻揭开,一股冰凉之气喷薄而出。冰窖中汗流浃背的三个人深深吸了口气,几乎同时大喊起来,每个毛孔都饱胀着欢快的情绪。
酉时。
车装好了,送冰。李丙紧紧抓着马缰绳,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生怕车子颠簸。两个助手护在两边,防着路人靠近。李丙记得小时候,自己就做过护车的差事。父亲说:“遇到人流熙攘的街道,要学会把身子变成人墙,隔开路人身上的热气,也让车子走得顺畅些。”拉储冰的马车对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虽然裹得严实,可那冷气是裹不住的。大人还好些,难缠的是孩子。只要有淘气的打一声呼哨,大家就会飞蛾似的扑过去,拼命要把冷气吸进肚里。遇到实在躲不过的,父亲也有办法,他会在身上揣几枚钱币,掏出来,冲孩子们晃一晃。等到他们巴巴地跟过来,父亲手一扬,将几枚钱币抛得到处都是。孩子们一窝蜂地去捡钱币,便离开了运冰的马车。
这一次还算顺利,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相国府前。搬运冰鉴是差役的事,李丙要做的,是把冰砖摆成合适的样子。两个助手被拦在了门外,除了李丙,外人一律不准进去。以前,李丙跟着父亲,也是这样被拦在门外的。算起来,这也是李丙第一次迈进相府。
所有的冰鉴都摆在一个很大的亭子里,等待着主人的召唤。路上,李丙脑子里翻腾着无数冰砖的用途:切割成小块,含着吃;上面放果品、酒水,用以冰镇;最奢侈的,莫过于放置在客人手边,用来降温。最后才知道,整车的冰砖,都要从冰鉴里取出来,摞在亭子的一角,摆成一座冰山,形状已经有了模板。亭子的另外三角,已经摆上了三座大块的冰雕,冰雕上嵌着造型各异的花灯。亭子四周还点缀着花花草草,假山峰峦叠翠。
李丙的脑子一时木然,直到结束,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了,窖藏半年的储冰,成了亭子一角冰冷的装饰。李丙看看脚下,还余两块冰砖。没等他开口,管家走过来,指指亭外一株海棠,轻描淡写地嘟囔了一句:“丢那儿吧。”
李丙迟疑了一下,像是没听清。管家抻着脖子呵斥道:“宴会马上就开始了,还不麻溜点儿!”
戌时。
走出相国府,李丙呆呆地靠着马车站着。相国府门前热闹起来,肥美的骏马晃人眼目。李丙听到了歌声,府内丝竹管弦之声此起彼伏。他忽然仰起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把身边两个满头大汗的助手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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