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一座山
我尽可能减少小说中的巧合,因为许多小说中的巧合,多为作者的刻意设计,它会损害小说的品质。不过,有时我想,如果说巧合是一种偶然,那么,世上的事不也是由偶然构成的必然?当然,后者与前者的巧合有区别。我要减少或避免的是设计巧合——拿人物沒了法子,就用巧合来凑命运。
我所要写的人物叫陈雍。在小说的主体事件中,开端和结尾都是巧合。我不得不保留这种巧合,因为素材取之于抛不开的史料,想象受现实的束缚。
陈雍,余姚人,字希冉。成化二十年(1484年)进士,被委任工部主事,主持修建通州仓,兼管张家湾瓦料厂。三年后,陈雍转任刑部主事,又任升员外郎。陈雍非常精通法比(法律条例),刑部尚书白昂等对他很器重,很信赖。
陈雍职务调动频繁,后升为湖广按察使司佥事,处理繁多的诉讼,惩治多位贪官,公正严明。他仿佛是救火员,常常出现在官场“灾多”之地,后又调任山西左参议,晋升为按察副使。
陈雍升任按察副使之时,恰逢太监刘瑾获得皇帝宠信,独揽朝政。这是一个巧合。
一时间,刘瑾的府上登门拜访者如走马灯。大树底下好乘凉,官员们纷纷前来投靠。
刘瑾原本姓谈,入宫当太监后,就改姓为刘。其父亲的妹妹嫁给了陕西布政使孙逢吉的儿子孙聪。孙聪为兵部司务,多智善谋。刘瑾视其为出谋划策的智囊。
孙聪脑灵手巧,还是一支“好笔”,能妙笔生花。由刘瑾发出的诏令,多出自孙聪之手。两人上下配合默契,玩朝政于股掌之中,很快编织成一张官场之网,刘瑾掌纲。
刘谨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些话不便说。孙聪酒后吐真言:“我能左右一个人的生死。”
刘瑾在期待一个人来拜访,仿佛仰望一座山(刘瑾常喜欢登山)。可是始终不见陈雍出现。刘瑾诧异:想要见的不来,不想见的都来。孙聪放言:“陈雍其人,目中无人。”
众官都清楚刘瑾的手段了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刘瑾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竟说:“有本事的人就会孤傲清高。喊山山不来,那就向山走,还征服不了山?”
刘瑾设宴,邀请陈雍。
亲信回报,说:“陈雍拒绝赴宴。”
“给了一个什么理由吗?”
亲信摇头。
“表示了什么心领的话吗?”
亲信摇头。
“有过什么感激的表情吗?”
亲信摇头。
刘瑾动怒,说:“请也请不动?我第一次碰上了这个硬茬儿。”孙聪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刘瑾说:“据传他声称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看,身正也该怕影子斜嘛。”
刘瑾恢复了平静,毕竟动怒失态,他笑了笑。孙聪心领神会。不出三日,孙聪就呈上了一纸奏折:弹劾陈雍。捕风捉影、罗织罪名,那是他的拿手好戏。
陈雍并不知一张网已悄然撒下。众人皆知,唯独他蒙在鼓里。而且,一切如常,看不出丝毫大难将至的迹象。
暴风雨突然来了,这就是第二个巧合——那个时候,正巧结党营私的刘瑾失宠。皇帝明镜高照。刘瑾乱了朝纲,被斩首,孙聪也被诛杀。由此带出了那张无形之网,网破。
陈雍奉诏,抄了刘瑾的家。
树倒猢狲散。多位官员眼见陈雍逢凶化吉,就转而拜访陈雍。
陈雍依然如故,闭门谢客,只送出话:“回去详练法比,自行对号入座。”
替罪羊
沈尧孚,字子贤。他家境殷实,成了巡盐御史的主吏掾。其实,就是父亲替他买了个官(父亲有了钱,还想有权,而且,儿子不是做生意的料)。他的一位同事家境贫寒,却凭着勤学苦读考入了这个部门。他俩私下里交往甚多,渐渐地,就无话不谈,情投意合,称兄道弟。
那个同事,内心藏着自卑,很在乎这种友谊,他说:“冷眼受多了,你不嫌我穷,我在心底里敬佩你。”
沈尧孚说:“所谓富,所谓穷,都是我们父母的,都是我们父母那辈打下的基础。我们要创造自己的生活。我倒佩服你凭自己的本事进了官场呢!”
突然有一天,那个同事被逮捕。沈尧孚了解了案情的底细,况且他清楚那个同事的性格,他断定同事受了冤枉——当了某位职位高的官员的替罪羊。
沈尧孚自从入了官场,一直收敛着过去爱打抱不平的性子。这一次,他四处奔波,上下呼吁,托熟人,通关节,好像换了个人那样,终于救出了那位同事。
沈尧孚很欣慰,伸张了正义,凭自己的能耐拉了兄弟一把。那位同事说:“你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沈尧孚回到宿舍(他一向不锁门),点亮油灯,他愣住了。
那位同事的妻子坐在他的床沿,含羞垂首,像洞房花烛之夜的新娘。
沈尧孚说:“嫂子,你怎么在这里?你丈夫已出狱了。”
她坐着不动。
沈尧孚打开门。繁星满天。他说:“请嫂子回家。”
她仍坐着不动,只是抬脸一笑。
沈尧孚说:“你不出去,我就出去。”
她低头,不动。
沈尧孚疾步出户外。月光下的房屋,轮廊朦胧。他料定那位同事正在某个阴暗的墙角窥视着。
突然,沈尧孚冲着阴影中的墙角呼喊了那位同事的姓名(他从前叫惯了那位同事的名,不带姓)。明明暗暗的天地毫无反应。
沈尧孚愤怒了,大声说:“我以义让你脱离牢狱,你却以不义来玷污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前面的黑暗里冒出个人影,传来那位同事的哀求:“不要喊了,不要喊了。”
月光下,两人面对面。
那位同事低声说:“你也知道我家境拮据,我倾尽可怜的财钱也不会入你的眼,无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唯念我的妻子还有几分姿色……”
沈尧孚说:“本来你无罪,现在,你有罪了,你该重返牢房。你当了别人的替罪羊,而你的妻子,当了你的替罪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勾当?!”
那位同事低声说:“我是真心报答你,只是没料到……冒犯了你,看在兄弟的情面上,恳求你原谅我。”
沈尧孚一摆手,像挥刀,说:“我第一次发现你实在太可怜了,你真正是穷到底了。我俩的关系从此一刀两断,现在,你立即将妻子带回家,我累了。”
沈尧孚远远地望着那个同事进入他的宿舍,然后,夫妇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其妻跟随在后边,贴着墙角的阴暗处。两人渐行渐远。沈尧孚仰望星空,似乎要呐喊,却久久地站立着,沉默。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