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他今天心情很不好,记性也差,直到把从便利店买来的那瓶二锅头都倒进肚子里,也没想起来自己其实不胜酒力。
然后他的呼吸声变得很重,身体却出奇轻盈。轻盈的身体想要飘起来,却被一颗沉重的心脏紧紧地压着,压得他很难受,也很愤怒。他吐了一地,却还是没能把那颗沉重的心吐出来。
他更加愤怒了,抬眼看了一下桌上的水果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它拿起来,把胸膛划开。但他终究还是没这样干。
“我又不是疯子。”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想到,或许可以通过说话的方式减轻一下那颗心的重量,于是四处找自己的手机。找了一圈,他才发现手机就在自己手里,跟往常每天一样,他一直紧紧地攥着。
手机上显示有二十几条语音信息,都是来自一个叫“多福”的联系人。谢天谢地他调成了静音,一条也没有听到。
“骂!尽管骂!”他嘟囔了一句,“我倒真希望自己是一条狗。”
他开始翻找手机里的通讯录,却找不到哪一个号码可以打出去说说话。手机电话簿里的联系人看上去都是些狗狗的名字——丁丁、吉宝、GiGi、多福……都是他的顾客。他习惯用顾客的名字代替它们的主人,实际上他也实在记不住它们主人的名字。
人都是一样的,但狗狗不同。比如吉宝,这个可爱的吉娃娃总是用尽全力练习往高处蹦,就为了能帮主人叼到放在鞋架最高层的拖鞋。再比如丁丁,雪白的萨摩耶,睡觉时身体总习惯弯成U形,小主人从小就爱躺在它身上玩儿。还有多福……
“多福,多福……”一提起这个名字,他的手又哆嗦起来。多福仿佛还在他跟前,虚弱地伸着舌头。这只高傲的法国斗牛犬像得了白内障的老军人,眼睛一层白雾,却依旧神情庄严。然而它的口水出卖了它。口水一刻也没有停过,像漏水的水龙头,怎么关都没用。
他能读懂多福眼中的痛。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痛,更是一种血淋淋的被剥去尊严的痛。当多福的主人,那个浑身名牌的女人把一张写着“杀狗凶手”的字条甩到他额头上的时候,他感同身受。
像被什么猛扯了一下,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伸手扒住床沿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天天睡的床居然是一个大树桩做的,大树桩上还有个碗口大小的洞。他并没有很惊讶,反而将头扎过去,抱住那个洞抽泣起来:
“我……我才不是凶手!”
“多福……多福很痛苦,它在抽搐,它一直在抽搐。”
“我给它打了针,也喂了药,可是没有用,这样的病,仙丹都没有用。”
“多福舔了我一下。真的,这个孤傲的将军在我脸上舔了一下。”
“它就不应该叫‘多福的。太委屈它了。一只高傲的法牛怎么可以叫‘多福呢?”
“可是小姑娘喊它‘多福的时候,它多高兴呀!那么老了,还像小年轻一样蹦起来,抬起一只爪子,呼哧呼哧的。”
“那是它最牵挂的人,它强撑着一口气,就是在等那个它最牵挂的人。”
那个多福最牵挂的人在哪里呢?女人把它送到宠物诊所之后据说就出差去了,他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了,不是关机,就是匆匆回复一句:“我有重要的事,你尽全力治好它,钱不是问题。”
钱当然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多福很痛苦,多福一直在承受剧痛。但女人不信。“那就打針,再不行就手术。你可是医生啊!你肯定有办法的。”
他是医生没错,但不会起死回生术。他最终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给多福实施安乐死。女人还要好几天才回来,多福拖不了那么久。
多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有尊严的,它舔了它的医生一下,然后自己缓缓地躺下,躺在那个铺了棉毯镶着花边的木床上。他跟它击了个掌:“放心,我一定转告你的主人,你很爱她。”
他把头抵在树洞上,又吐了一下,然后感觉舒服多了,就像那些液体缓缓流入多福体内时一样,舒服极了。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他是被自己手中的手机吵醒的。他迷迷糊糊摁了接听键,马上就清醒了。
“对,对,你别担心,我马上到诊所。好的,一会儿见。”
摁掉电话,他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地上,旁边简陋的小木床有点儿歪,床单被扯了一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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